婚禮后的第二年,許芳菲通過了狼牙的選拔，如愿為了狼牙大隊的一員。

得知這個消息后，一面欣喜若狂,一面又有些傷不舍。

自許芳菲進十七所工作以來，與同事們相得十分融洽,大家都很照顧這個年紀最小的小妹妹。聽說進了狼牙,今后都要留在晉州工作,同事們都為開心，還在單位食堂給辦了個小規模的歡送會。

許芳菲自認不是一個多愁善的人，但這場歡送會,仍舊讓潸然淚下。

和同事們擁抱告別,之后便開始辦理各項手續。

十一月初，許芳菲將自己十七所的宿舍清了個空，所有行李打包寄往了晉州。

啟程往晉州的前一晚，最后一次趴在宿舍的單人床上，和鄭西野打視頻。

鄭西野聲叮囑：“云城和晉州離得遠，東西收拾齊,盡量別有什麼。”

許芳菲點頭,笑著回答：“放心吧老公,早都收好了,我看了行李包裹的送達時間,就在明天，你到時候幫我去取就行。”

這小姑娘自便是個細致人,加上又在軍校錘煉過幾年,如今已很有犯馬虎的時候。鄭西野了解的格，但多年來，他對始終像父輩照顧晚輩,關切叮嚀已習慣，不是不放心，只是太掛心。

聽完許芳菲的話，鄭西野臉平緩，又道：“快遞單號記得發我。”

“哦，好。”經他一提醒，許芳菲頓悟過來，連忙下拉微信里的寄件小程序，找到自己的行李包裹單，復制單號，粘發送。

發完，角揚起甜甜的弧，道：“發過來啦。”

鄭西野垂了眸，手指微作幾下，確認了，略微點頭：“收到。”

許芳菲兩手抱著手機，瞧著視頻畫面里的男人，忽然生出一嘆，悵然說：“為了來你們單位，我辛辛苦苦斗了這麼久，突然夢想照進現實，還真跟做夢一樣。”

鄭西野散漫一笑，起眼皮瞧，回話：“別開心得太早。這邊訓練任務重得很，而且半年一考核，兩次不達標就要卷鋪蓋走人，比你在十七所的時候累很多。”

許芳菲促狹地眨眼睛，故意和他玩笑：“鄭隊，我可是你親媳婦，要是我兩次不達標，你真的會把我踢出去？”

鄭西野懶洋洋地應：“那肯定啊。”

鄭西野：“你不知道我有個綽號鐵面閻羅嗎，對所有人都鐵面無私，一視同仁。”

許芳菲噗的悶笑出聲。

鄭西野輕挑眉：“怎麼，想走后門，讓你男人給你放水？”

許芳菲不跟他貧了，下一抬，驕矜道：“隨口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你覺得我需要嗎？”

兩人東拉西扯地聊了會兒。

須臾，許芳菲去上了個洗手間，出來后環顧屋子一圈，慨然道：“說真的，在十七所的這些年，我很開心，也學到了很多東西。現在這麼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回來。”

鄭西野：“舍不得？”

許芳菲嘆了口氣，緩慢點點頭，沒有出聲。

鄭西野眸而靜，溫和地注視著。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崽崽。”

許芳菲：“嗯？”

鄭西野淡淡道：“人的一生，其實就像搭乘列車去遠方，路途中，不斷有人會上車，也不斷有人會到站，沒有人能夠一輩子陪在你邊。你長大了，慢慢要學會坦然地接離別。”

許芳菲笑，回說：“我明白。”

其實，關于分別這件事，許芳菲在人生的許多階段都有所。

父親去世，外婆去世，高中畢業，大學畢業。每次經歷，都有所長，也有所思考。許芳菲很明白，隨著年歲增長，往后余生中要面臨的離別只會越來越多，對此，除去坦然地接，再無第二辦法。

那時，許芳菲對離別的悟還不算特別深，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理智與，可以坦然面對生命中的所有晴圓缺。

同年十一月下旬，已經基本適應狼牙生活的許芳菲，午休時分，忽然接到了一個從凌城傳回的噩耗。

這天是星期五。

忙完上午的工作，回到位于生活區的家屬院，洗了把臉，準備小憩睡午覺。

剛要進臥室，忽然聽見門外的樓道傳來一陣腳步聲。

悉的沉穩有力，罕見的步伐微急。

許芳菲知道是鄭西野回來了，打了個哈欠，趿拉著拖鞋過去將大門打開。

門外，鄭西野一軍裝，風塵仆仆，顯然是急著趕回，軍帽帽檐下，白皙飽滿的額頭依稀可見一層薄汗。

看見許芳菲開門，他形微緩，停了步，站在門口沒有往里進，只是低著頭，深不見底的黑眸無聲注視著，眼神復雜，凝著幾不易教人覺察的沉痛。

短短幾秒，許芳菲心涌上一不祥的預。

朝他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輕微開合，故作輕松地問：“瞧你，走得額頭都出汗了。走這麼急，發生了什麼事？”

鄭西野凝須臾，終于平靜地開口：“票我已經訂好了，假條也批了，我們馬上出發回凌城。”

許芳菲費解：“回凌城？為什麼？”

話音落地，鄭西野又是一陣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微，上前幾步走到前，雙手用力握住的肩。

他依然堅定地與對視，無論是肢作，亦或眼神，都在給予某種力量。

鄭西野聲音出口，繾出一哽咽的微啞，說：“剛才媽給我了電話。崽崽，外公去世了。”

當天，許芳菲便同鄭西野一起趕回了凌城。

回到喜旺街，破敗的小院子有人在搭靈堂，初冬的傍晚，平地起風，黑白雙的紗幔在風中飛舞，兩三個叼葉子煙的工人邊聊天，邊忙碌，靈堂周圍還聚著不老街坊。

打的老搖頭嘆息：“眼看著日子好起來了，福沒幾年，說走就走，唉。”

邊上老大爺接話：“畢竟歲數有那麼大了，又一直半癱瘓，這麼多年全靠兒外孫照顧。走了也算是解吧。”

然后是一個年輕些的中年大媽，好奇道：“喬外公走啦？前段時間我還看到那個警推他在公園曬太呢。怎麼走的？”

老低聲：“說是腦溢，送醫院的路上人就沒了……”

中年大媽長嘆息：“走得快，不遭罪。我媽是胃癌，晚期疼得整晚整晚哭，最后活生生疼了兩三個月才去，那才真的造了大孽……”

聽著街坊們的議論，鄭西野心口一陣，五指牢牢握住許芳菲的手。

耳畔各聲音鉆進耳朵，許芳菲恍若未聞。視線有些模糊，在鄭西野的陪伴下安靜前行，直直走進靈堂。

這時，鄰居們都看見了這對儀表不凡的青年男，認出是老許家的兒和婿，霎時都有些尷尬，噤了聲，不再談。

靈堂正前方的墻上，掛著一張老人的黑白照。

畫面里，老人笑容慈祥目和藹，依舊笑瞇瞇地瞧著。

“外公。”許芳菲下意識輕喊了一聲，像小時候每天放學回家那樣，說道：“我回來了。”

然而這一次，照片上的老人再也沒有答出那句“乖”。

這時，一道著樸素的纖瘦人影從靈堂外緩緩走進來。 喬慧蘭的雙鬢已經花白，形也略微佝僂，一夜之間失去父親的打擊，讓這個年近五十的婦人愈發地蒼老。看見許芳菲和鄭西野，強笑著說了聲：“回來了呀。”

許芳菲轉過。

這一瞬間，許芳菲忍了數個小時的淚終于決堤狂涌。用力抱住喬慧蘭，頭深埋進母親懷里，嚎啕大哭。

喬慧蘭雙眼紅腫不已，但在兒面前，依然像過去許多年那樣強撐著，展示出自己最為剛強堅韌的一面。

“不哭了。”溫輕許芳菲的發，聲哄道，“外公在天上看見你哭得這麼傷心，會難過的。”

許芳菲用力抱住母親，哭得幾乎岔氣。

知道，已經長大了，失去了外公，媽媽也失去了父親，才是應該堅強的那一個，讓母親依靠，給予母親力量。

但是，理智上道理都懂，上，本無法控制。

巨大的悲傷排山倒海而來，海嘯般將許芳菲整個人吞沒，想說什麼，卻泣到發不出半句字音。

良久良久。

許芳菲終于停止大哭，不是因為悲慟有所緩解，而是歇斯底里慟哭過后，生理上出現了疲憊。

喬慧蘭還得去招呼前來吊唁的街坊親友，只好先將兒給婿。

喬慧蘭給鄭西野遞了個眼，嘆息著抬起手，握了握鄭西野的肩膀。

鄭西野朝丈母娘安靜地點了點頭，隨之便牽著許芳菲的手，帶先回家。

按照凌城的習俗，老人去世，停靈的時間都是單數日。

喬外公膝下子孫不多，靈停了三天，第四日便在幾個至親的護送下出殯火化，土為安。

喬慧蘭將祭品擺在墓碑前，自言自語地念叨道：“爸，媽，你們老兩口分開了這麼多年，終于是團聚了。書良，咱爸媽都過來了，你好好照顧他們……”

完下葬儀式，喬慧蘭給施工師傅們發紅包去了。

許芳菲一襲黑站在外公外婆的墳前，神淡漠，面容平和，久久未發一語。

整個過程里，鄭西野始終握著的手，安靜陪在邊。

小地方的風俗很多，老人新葬第一日，后輩要在老家祖宅過個夜。這習俗是出于什麼目的、有什麼說法，其實當地人也說不太清，但眾人都覺得，一輩一輩往下傳到現在，總歸有它的道理。

因此，當大伯媽提醒喬慧蘭要帶兩個孩子在老家過夜時，喬慧蘭并沒有拒絕。

當天下午，三人便一起將老家的祖宅簡單打掃了一遍，為兩個臥室換上了干凈的床單被套。

凌城鄉下的夜晚，繁星永遠是常客。

許芳菲見今夜星月長明，便搬了兩把太師椅到院子里，和鄭西野一起看星星。

夜是純黑背景板，銀河畫條線，月亮畫個圓，晚風習習，山雀咕咕。

許芳菲躺在椅子上仰星空，忽然輕喚了句：“阿野。”

鄭西野的視線從未自臉上離開片刻。聞聲，他聲應：“怎麼？”

許芳菲：“你和你外公外婆，或者爺爺，好嗎？”

鄭西野淡淡地回答：“在我懂事之前，他們就都去世了，我對他們的印象很模糊。”

許芳菲聽完，靜默了會兒，說：“我和我外公外婆很好。”

鄭西野沒有出聲，只是平和地注視著，聆聽的傾訴。

“以前小時候，我經常跟著我媽一起回來，當時，外公外婆都還在，都還很健康。”許芳菲略略彎了彎角，仰著星空，“偶爾我惹我媽生氣，我媽要揍我，外公外婆就是我的避風港。只要他們在，我媽就拿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許芳菲：“為這個，我媽年輕那會兒沒跟我外公外婆吵架，說他們溺我，縱容我，早晚會把我慣壞。”

鄭西野牽過的左手，握掌心，也很輕地勾了勾角，說：“你確實很乖，外公外婆護著你縱容你，你都沒養壞習慣。不像我。沒人護，被我媽天天照著三頓地揍，我還是一的壞脾氣和臭病。”

許芳菲聽見他提母親，心口微，下意識側眸看向他。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目約出幾分復雜和心疼。

鄭西野：“看著我做什麼？”

許芳菲：“阿野，我想，我有點明白當年你媽媽去世的時候，你是什麼心了。”

鄭西野沒有吭聲。

許芳菲語氣輕緩，自顧自地繼續：“我雖然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爸爸，但坦白說，正是因為那個時候年紀小，所以我其實沒有太深太沉重的覺。這次外公去世，我才真正明白，什麼真正的‘生離死別’。”

說到這里，姑娘眸微黯，怔然道：“我送走了爸爸，送走了外婆，現在又送走了外公。親人離去這種事，太痛了，我這輩子也不想再經歷一次。”

鄭西野被有幾分孩子氣的說法逗笑，道：“傻姑娘，生老病死，人生常態。”

幾秒后，許芳菲忽而定定向他，對他說：“鄭西野，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鄭西野：“好啊。”

許芳菲一時無言，卡殼了會兒才微蹙眉，道：“你都還沒聽是什麼事，就答應得這麼爽快？”

鄭西野說：“只要是你期許的，我都無條件應允你。”

許芳菲心里忽的一熱，好不容易淡去的淚意又翻涌上來。抬指拭去眼角的水，正道：“我要你答應我，平安延年，長命百歲。”

鄭西野的眸沉寂而深邃，傾，他朝挑了下眉，道：“那你也要答應我，你也要平安延年，長命百歲，活得比我長。”

許芳菲卻搖搖頭，拒絕道：“我不要活得比你長，我要走在你前面。”

“……”

鄭西野聞聲，眉心霎時擰一個川字，抬手在腦門上敲了一記，道：“小丫頭片子胡說八道些什麼。”

許芳菲抬起手，輕輕上他的臉頰，道：“阿野，我畏懼孤獨，畏懼分別……畏懼太多太多。我沒有你頑強，沒有你剛毅，沒有你無所無能，也沒有你無堅不摧。我在分別這件事上很弱，承不了你離開我。”

鄭西野靜了靜：“你以為我頑強、剛毅、無所不能，無堅不摧，就能無所畏懼？”

說到這里，他兀然自嘲似的勾起角，續道：“那你錯了。”

許芳菲面不解。

鄭西野凝著的眸，說：“我也有畏懼的東西，畏懼得要命，畏懼得只要一想到這種可能，就遍生寒。”

許芳菲：“你畏懼的是什麼？”

鄭西野啞聲：“就是午夜夢回，遍尋側，不見你的影。”

許芳菲瞬間愣住。

“所以崽崽，誰送誰走都不好。”鄭西野眼底微紅，笑說：“最好的結局，是生同衾，死同，攜手百年歸老。”

“好。”許芳菲豎起一小指：“那就一起百年歸老，一起長命百歲，誰也不許先丟下誰。”

鄭西野莞爾，出修長的指與的纏繞，“一起。”

許芳菲又翹起大拇指，要跟他蓋章，語氣松快幾分：“食言的人，下輩子吃方便面，永遠沒有調料包。”

鄭西野連眼底都漫開潤的笑意，拇指印上的拇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