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一直都將師父的話好好記在心里,這會兒皮子飛快一溜:“好久不見啊,溫大姐!”
溫妙的眼神犀利得能殺人。
莫霄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話,他只覺得氣氛不太對勁,讓他有點想哭。
謝鏡辭也沒說話,緩緩抬了眼,淡淡一瞥裴渡。
這稱呼還真有點悉。
在年紀尚小的時候,和裴渡曾在同一所學宮,后來刀法劍分了家,加之家遠在云京,謝鏡辭便換了一地方練刀。
也因此,即便后來定為未婚夫妻,和裴渡都沒有過太多流。
當年他們兩人都還只是瘦瘦小小的豆芽菜,謝鏡辭在年末大比中與他撞上,雖然最后贏了下來,但總歸對這小子存了點欣賞,聽說裴渡過得不怎麼好,為了給他掙足面子,特意趾高氣昂前去劍堂,問他愿不愿意當小弟。
裴渡那時就已經是只呆頭鵝,愣愣看了好一會兒,才當著劍堂所有學徒的面,用不太確定的語氣緩聲:“謝大……”
他那時張得渾僵,本來想按照江湖路數,一聲“大哥”,但意識到這是個姑娘,便在中途換了個字。
于是哄堂大笑。
眾所周知,“大姐”無異于“大娘”的一種雅稱。
謝鏡辭年紀輕輕,頭一回被人做“大姐”,氣得當場跳起三尺之高,聽朋友描述,“像一只發了瘋的大母獅,在油鍋里掙扎蹉跎的炸湯圓”。
那時覺得裴渡有心捉弄,實則是在惡意拒絕,再也沒特意去找過他,可是現如今一想,或許裴小爺是當真沒意識到不對勁。
……那裴渡豈不是從好幾年前起,就已經了名正言順的小弟?
謝鏡辭輕輕一咳,往他碗里夾了個水晶丸,引得裴渡匆匆抬頭,茫然眨了兩下眼睛。
周館主今日的興致格外好,卻拒絕了所有品酒的邀約。據他所說,今夜江城主設下宴席,邀請他聚上一聚。
四下自然響起滿堂祝賀。
謝鏡辭在一片嘈雜里悄悄傳音:“溫姐姐,既然埋骨地被結界隔開,搜魂啟的時候,會將它也算在鬼域里嗎?”
“你覺得付生在埋骨地?”
溫妙斜來視線,搖頭輕笑:“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但他應該并不在其中。江屠并沒有出埋骨地的記錄,而且我在這些年間,三番四次前去探尋,從未發現他的影——在埋骨地里使用搜魂也是一樣,沒有任何效果。”
又一個假想宣告破產,謝鏡辭有些頹。
總結來說,付生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更不在結界外九死一生的埋骨地。
江屠如果不想讓事敗,不但要讓付生永生無法逃離,也決不能令其他人發現他的蹤跡,那樣的地方——
等等。
腦海中陡然靈一現,正要繼續詢問,突然聽見一道噙了醉意的男聲:“五十年,距離我爹和兄長過世,已經足足有了五十年——付生那叛徒,如今定然還在外界逍遙自在,哈哈,可笑!”
溫妙周殺氣一凝,聲調雖低,卻自有沉如山巒的懾力:“你說誰是叛徒?”
方才還充斥著諸多笑聲的大堂,瞬間靜默無聲。
謝鏡辭倏然抬眼,與溫妙所在的這桌果然了被集注視的焦點。
只可惜這個“焦點”好像不太妙,絕大多數人的視線里都帶了幾分類似于看待癡傻病人的同,數幾個,還毫不掩飾眼底的厭煩。
溫妙在這群人里的風評,似乎不是很好。
“哈,你還心心念念想要幫他?”
那人哈哈大笑:“溫妙,你尋遍蕪城埋骨地,這些年來可曾有一一毫的收獲?他分明就是離開鬼域,去了外界福,只可憐我們死去家人的仇,永遠不能報了!”
溫妙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叛徒明明——”
“妙。”
話音未落,跟前便出現一道高大的影子。
據《鬼域生死斗》描述,付生與周慎的格相差很大,后者是傳統的瘦高劍客形象,用刀的付生則瘦弱矮小,為此被笑話過不回。
此時周慎往前一站,立即覆下一片濃郁漆黑的影子。
他神淡淡,并未表明立場:“你醉了,回家歇息吧。”
溫妙氣急:“我沒喝酒!”
周慎一言不發著。
“你看,還是咱們周館主好,可見面由心生,付生那矮子,看長相就是鬼鬼祟——”
那人沒說完的話盡數卡在嚨。
他被潑了滿臉酒。
然而潑酒的人并非溫妙,而是另一個未曾謀面的年輕姑娘。
“大叔,你喝醉了,還是趕回去歇息吧。”
謝鏡辭將周慎的話原樣照搬,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還想繼續說話,卻被溫妙拉了拉袖口。
眼底雖仍有怒氣,但顯然要比之前消弭許多,勉強穩住心思,傳音道:“沒必要和他們起沖突,這里待不下去,我們先走吧。”
醉酒的男人懵了一瞬,很快破口大罵。周慎上前將他攔下,溫妙則與前者換一個視線,眸一暗,領著旁的小姑娘大步離開。
場面一團糟。
溫妙走在前面,謝鏡辭看不清的神,只能匆忙起裴渡袖口。等三人像火車車廂一樣連著出了武館,才發現已經時至傍晚。
“抱歉,是我沒能控制緒,讓你見笑了。”
溫妙深深吸氣,松開手里的袖:“那人說的話……你要習慣,莫要與他們起沖突。”
在蕪城里,對付生懷有惡意的人不在數,更難聽的話,也并非沒有遇見過。
溫妙嘗試過大打出手,也有過極力爭辯,但所有人都覺得,是被付生迷住心竅昏了頭,竭力做出的一切,反而讓了個可憐的笑話。
“我方才突然想起,家中還有些事沒做完,不如你與裴公子先回客棧,等明日——”
說著一頓,很快勉強出一個笑臉:“等明日,我再好好款待二位。”
謝鏡辭覺得的神不太對勁。
仿佛過了今夜,他們就很難再見到一樣。
“其實——”
潛意識告訴,今夜會發生一件大事,留給所有人的時間所剩無幾。
因此謝鏡辭言簡意賅,省略其它所有繁雜的步驟,直接開門見山,用了不大確定、有些猶豫的語氣:“我猜到一個付生可能的去,雖然幾率不大……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溫妙對付生最是上心,謝鏡辭本以為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但不知為何,對方似是有些急躁,一眼天邊而出的月亮,竟然搖了頭:“我今日尚有要事,既然沒有太多幾率,不如謝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
聽過太多類似的話,曾經無數回前往埋骨地,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逐漸喪失了耐心。
面對區區一個來自外界、對當年所有事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溫妙并不信。
老實說,謝鏡辭本人也并沒有太大把握。
但還是嘗試開了口,試圖爭取一些來自對方的信任:“金武真,他就是當年出賣所有人的叛徒,也是曾被付生舍命相救的男孩子,對不對?”
溫妙形一頓,停下正離去的步伐。
察覺到對方這一瞬間的怔忪,謝鏡辭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氣。
猜中了。
當時看《江屠傳》,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認真思索一切事的源頭與經過。
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以他自負狂妄、不信旁人的子,被特意安在蕪城統管一切的眼線,最有可能的份,就是曾經出賣過所有人的叛徒。
那叛徒劣跡斑斑,為蕪城眾人所厭棄,這將為他被江屠握在手里最大、也是最致命的把柄,能夠確保不會背叛。
與此同時,為了不讓份敗,他還必須時刻小心,掩埋好關于五十年前的那場真相——
沒有任何人能比他更加忠心,更加兢兢業業。
而讓罪該萬死的叛變者一躍為全城領袖,也恰好能滿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惡趣味,實現對整座蕪城的報復。
這是一出無聲卻弘大的恥笑與辱,江屠樂在其中。
確定了這一點后,就能順著所有線索剝繭,一點點往下。
莫霄曾坦言,金武真是個從來都佝僂著背、矮小胖的老頭。
而那日與溫妙相見,曾不明緣由地停頓半晌,說起一個被付生救下命的男孩。
溫妙居高位,從在宴席上斬釘截鐵認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測已經查清了那人份。
而縱使表面看來大大咧咧,實則心機暗藏,有著自己的思忖。
謝鏡辭聲稱自己來自外界,卻并沒有任何證據足以證明,如今又恰逢江屠來到蕪城,全城加戒備,若說他在這個時機又派來一名臥底,那也并非全無可能。
所以溫妙不可能把調查出的一切全盤托出。
但與此同時,也留了個似是而非、曖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個悄然的提示——那個被“不經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現的時機過于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丟出的鑰匙。
既然是男孩,形就定然不如年人那樣高大。
當年蕪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憤怒與仇恨支配,哪里會想到,那個矮小不堪的老翁,只不過是個上胡須的十多歲小。
之所以佝僂脊背,則是為了掩飾逐漸拔高的量,江屠必然給他傳輸過修為,不出數月,便讓“金武真”的長永遠停留在屬于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樣。
荒唐荒謬,可它的的確確發生了。
“我猜出了付生所在的地方。”
謝鏡辭將這句話重復一遍,暗自攥袖:“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溫妙定定與四目相對。
沒有更多言語,持刀的小姑娘突然形一。謝鏡辭輕步前行的剎那,轉過頭來問:“在蕪城城墻邊上,最偏僻的地方在哪里?”
沒做多想,順手指了個方向。
于是謝鏡辭當真沿著那方向去了。
……胡鬧。
莫非之前連方向都沒確定麼?
溫妙眼底暗翻涌,遲疑須臾,終是一言不發跟在后。
與蕪城中央不同,貧民們所在的長街燈火黯淡,即便有幾抹蠟燭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謝鏡辭拉著裴渡袖不斷往前,最終停下的地方,是一堵魏然而立的高墻。
“他不可能在埋骨地。”
溫妙在遠停下,嗓音然:“我不是說過嗎?我曾無數次前往那里,從來都——”
說到這里,突然停下。
墻邊的謝鏡辭并未做出回應,而是默然俯,用指節敲敲墻壁。
溫妙覺得瘋了。
那座墻……絕不可能被摧毀,倘若被中途破開,鋪天蓋地的魔氣狂涌而,城里的人們不會毫無察覺。
并非沒有過這個瘋狂的念頭。
可一旦墻結界被破,魔氣便會肆無忌憚瞬間涌來。毫無靈力的尸絕不可能充當結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后迅速砌墻,也一定來不及。
如果付生死后被放進墻里……一定來不及的。
突然想到什麼,眼眶兀地發熱。
這一切設想的前提,都是“付生死后”。
倘若城墻破碎的那時……他還活著呢?
謝鏡辭找了很久,從臨近傍晚,一直到暮徹底鋪開,暗沉沉的墨浸每一空氣。
在悠久而漫長的寂靜里,忽然響起裴渡的聲音:“謝小姐。”
他猜出謝鏡辭的用意,打從一開始就與分散開來,用指節敲擊冰冷堅的墻。
當聞聲抬頭,一眼就見年人修長拔的影,以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謝鏡辭緩緩向他靠近,深吸一口氣。
指節重重撞擊在高墻之上。
聽見與之前截然不同的聲音。
找到了。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的地方。
無法逃離,更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
鬼域中的人多有顧忌,要麼認為他在外界,要麼覺得他被藏在了埋骨地,唯有謝鏡辭,確信他并不在上述所有地界之中。
那麼利用排除法,能想到的角落,唯有一。
鬼哭刀揚起,斬落滿地清冷月輝,刀流轉如,裹挾層層疾風,擊打在那堵厚重城墻。
溫妙聽見一聲空空的悶響。
那是墻中空,才會響起的聲音。
被長刀擊中的墻面脆弱得不可思議,包裹在最外層的磚塊恍如山倒。
應聲坍塌之際,月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邊仍然立的墻面,以及一道筆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那是一道人影。
“我要走啦。”
付生失蹤那天,溫妙因冷患了風寒,他白日將小丫頭悉心照料一番,臨近傍晚的時候,突然起告別:“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嗎?”
被凍得迷迷糊糊,高燒不退,在被子里問他:“去做什麼?”
付生不知應該如何回應,認真想了好一會兒。
最后他把門打開,出傍晚時分靜謐生長的夜,以及與貧民街遙遙相、明麗生輝的攬月閣。
攬月閣當真像是掛在天上的月亮,將長街上的一切貧弱與苦難都襯托得黯淡無。
他們太窮,連夜半點燈都要一省再省,借著月也能活,亮總比不上溫飽來得重要。
“看見最高的那道了嗎?我要去變一個戲法。”
他說:“讓那簇火,亮遍整個蕪城的戲法。”
“這個戲法好難。”
溫妙聽得懵懂,只覺得付生口中的景象遙不可及,于是癟著沉補充:“你會失敗嗎?”
山巔之上,攬月閣瑩輝四散,被懸墜于屋檐的七寶琉璃折出道道白芒,連雪花也蒙了層晶瑩溫潤的亮,恍然去,有如煢煢而立的天邊樓閣。
然而天上的夢,終究夠不到凡間的人。
高墻之下,濃郁夜沉甸甸往下蓋,唯有月傾灑而落,四伏的影恍如魑魅魍魎,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浮潛行。
謝鏡辭的影被月拉一條纖長直線。大雪飄揚而落,在寂靜無聲的夜風里,沉默著微微側,現出跟前景象。
溫妙一步步往前。
在那個傍晚,當付生行至門前,聽完的話后,又說了些什麼?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遠的記憶,久到已經快忘了那個男人的模樣與聲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遙遠,被五十年里的蹉跎歲月磨平棱角。
然而在這一刻,卻無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紛飛,付生垂著眸注視,半晌,出一個溫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敗了,一定會有其他人去試著把它做到。”
付生從來不會講漂亮話,哪怕在命懸一線之際,也不過咧笑著告訴:“蕪城里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許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但總有一天,我們會功的。”
……啊。
終于想起了他的樣子。
瘦瘦小小,柳葉一樣的眉,眼睛總是微微瞇著,角從來都帶著笑。
就像兩人第一次相見,被街頭混混欺負得號啕大哭,而付生將惡人暴打一頓,蹲在面前顯得無奈又笨拙:“別哭啦,以后我罩著你,不用怕”
完全不相信,噎噎抬眼他:“真的?”
“真的!”見終于有了回應,付生信誓旦旦,笑著對說,“就算天塌下來,我也能幫你撐。”
溫妙終是沒能忍住,自眼眶涌下滾燙的淚來。
在作為結界的高墻里,有個人背對著蕪城,跪坐在轟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尸被冰雪凍僵,都始終保持著雙手上舉的姿勢。
高墻被砸開的剎那,關于五十年前的真相,溫妙在心中做出過設想。
付生不敵江屠,最終落敗,后者為聚攏民心,將其尸砌城墻,再編出一通謊話。
可事實全然不是那樣。
埋骨地中魔氣正盛,一旦結界破開,必將城中大,無數百姓死于非命。既然謝鏡辭能輕而易舉將墻破壞,那修為已至元嬰的江屠自然也能。
這是個必死的局。
意氣風發的俠士來到貧弱小城,不忍于人們飽迫,決意在鬼門開啟、暴君來訪的當夜,提劍將其刺殺。
然而叛變的孩將一切計劃盡數抖,那日江屠特意離開攬月閣,將付生引到最為偏僻、人跡罕至的荒郊城邊。
也許是決戰之前,又或許是激戰正酣之際,江屠當著他的面,刻意破開了城墻。
他那樣矮小瘦弱,卻毫不猶豫而出,迎著江屠的長劍,用渾上下所有靈力,把缺口的結界填滿。
僅憑一個背影,溫妙便認出那人份。
那是付生。
從未落敗,也沒有過認輸,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這個遭到蕪城所有人唾棄、被稱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為他們撐起了一片天。
謝鏡辭只覺心緒萬千,久久沒有說話。
抬眼去,攬月閣芒漸盛,可與明月爭輝。山巔之下,長街蜿蜒盤旋,偶有燭微閃,好似條條長蛇無聲潛夜,與埋骨地里的凄然幽森相連。
一日,五十年,百年。
黑暗綿延不絕、無窮無盡,可總得有人前仆后繼,將蕪城的萬家燈火點燃。
高閣之中,鷙兇戾的暴君悠然而坐,與追隨者們舉杯共飲,笑音不絕;金府之,賺得盆滿缽滿的男人吃飽喝足,正躺上金榻睡。
城墻朔風冷然,紅修無言佇立,容貌艷的姑娘握手中長刀。在遙遙遠,茫茫夜里,不知誰家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嬰兒啼哭,旋即燭燈亮起,婦人攜了倦意地低聲安。
今日的天演道早早閉館,盛宴之后,高大的劍修靜立于窗邊,當絹布過劍刃,寒反如冰,照亮他堅毅面龐。
四散著涌了長達五十年的暗流,終于在此刻匯集,以一束火為引,掀起巨浪滔天。
在鬼門開啟的前夜,一切都將迎來終結。
作者有話要說: v啦!留言發紅包謝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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