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云山地偏遠, 遠居于人跡罕至的重巖疊嶂之間,無論是自在云京長大的謝鏡辭孟小汀,還是剛出鬼域不久的莫霄, 都對山中一無所知。
幾人雖想盡快查明真相, 但也心知此事不宜莽撞。
那團邪氣至有元嬰巔峰的實力, 比他們這些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足足高出整整一個大階, 孤云山又是屬于它的主場,倘若貿然前去, 恐怕危機四伏。
只有話本子主人公才當孤膽英雄, 謝鏡辭惜命,決定先行歸家整頓一番,等謝疏與云朝回來,再一并細商接下來的打算。
莫名其妙抓了裴渡的手,不住兩個狐朋狗友的連連起哄, 直愣愣地回了謝府。
經過與孟良澤的談,雖然能確定孟小汀娘親與那團邪氣定有聯系, 但重重謎團一個接著一個, 總覺得像是蒙著層朦朦朧朧的薄紗,彼此之間尋不見什麼關聯――
其中最為迷的一點,便是邪氣為何會時隔多年,帶著一群失蹤已久的人來到云京。
若說復仇, 那些恩恩怨怨全都是許多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若要細細想來,恐怕他們真正的目的另有其事,對云京城里的幾人實施報復, 只不過是順手之舉。
而且據孟良澤所說,孟小汀娘親極為害怕噩夢, 莫非在那時,就已經邪所害,曾被困于心編織的夢里?
想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
結合系統曾的結局,現如今最糟糕的可能是……那些人之所以前來云京,目的在于孟小汀。
想起近日以來的種種遭遇,謝鏡辭總放心不下,干脆尋了瓶桃花水,來到孟小汀借居的院落。
孟小汀外向,選中的院子自然也是熱熱鬧鬧。
如今雖是隆冬,這間小院卻被溫暖的靈力籠罩,雪華盡數被隔離在外,消弭于半空之上。墻邊盤旋了綠盈盈的爬山虎,角落里的苗圃更是花團錦簇,一派白。
“哦哦哦這是尋月坊里的桃花水!”
孟小汀笑得合不攏:“還有特制的綠蘿糕――我一直想吃來著!太你啦辭辭!”
要說這件事里,他們四人中誰被牽連得最多,毫無疑問是孟小汀。
可到頭來出言安其他人、總是樂呵呵笑著的,也是孟小汀。
謝鏡辭坐在院落的石桌旁,用手托著腮幫子,靜靜聽旁的小姑娘嘰嘰喳喳。
聽得神,被桌上清甜的蜂桃花香氣熏得一陣恍惚,直到這時才忽然意識到,似乎孟小汀一直是這樣。
不管發生什麼事,無論任何時候,都在笑。
境遇險的時候,孟小汀會從儲袋里抖出全部家,哆哆嗦嗦卻一本正經地幫往傷口上藥,然后得意一咧:“別擔心,還有我在哦。”
到學宮里其他人冷嘲熱諷的時候,連謝鏡辭都氣得當場拔刀,孟小汀卻一把將鬼哭按下,一掌心:“沒關系沒關系,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還記得嗎?生氣會長皺紋。”
就連某天偶遇孟良澤,那人站在林蘊與嫡子邊,對視而不見,孟小汀也不過遠遠朝男人做了個鬼臉,然后像往日里無數次的日常談話一樣,用平靜至極的語氣告訴:“啊,今天有點冷。”
謝鏡辭從沒見傷心過。
哪怕在很多時候,都是最應該傷心的那一個,孟小汀卻從來都咧了一笑而過。
“要是覺得難過……可以跟我說。”
謝鏡辭只會殺人,不會安人,話音出口,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生笨拙。
原本還在滿跑馬的小姑娘怔然愣住。
“不想笑的話,也沒關系。”
總覺得別扭,話語卻不控制地從腦子里淌出來,途經僵的舌尖,悠然一繞,散在周遭陡然靜下來的空氣里:“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所以沒關系的。”
孟小汀沒有說話,也沒再繼續笑。
毫不出意料,把氣氛搞砸了。
除了在鬼域里安裴渡,謝鏡辭從沒對誰說過這樣的話,尤其對方還是認識了好幾年、向來嘻嘻哈哈的朋友。
……這種話聽起來果然又怪又矯,孟小汀境遇本來就糟糕,這會兒被直白穿,或許只會覺得尷尬。
謝鏡辭心里別扭,低著頭沒看對方表,在鋪天蓋地的靜默里,倏地就泄了氣:“我是不是,不會說話的?”
之前聽見小廝們的議論,也說跟“平易近人”遠遠挨不著邊,充其量是個冷冰冰的拔刀狂。想來的確格糟糕,不討人喜歡,就連安人,也往往踩不到點上。
謝鏡辭苦惱地撓撓腦袋。
“……那我就不笑啦。”
脆生生的嗓音好似銀鈴鐺鐺,落在無打采的耳朵上。
謝鏡辭恍然抬眼,正對上孟小汀圓潤的杏眸。
其實還是在笑,葡萄一樣的眼底噙了微弱的薄,笑意像是淺淺的海,一簇簇過海灘,又慢悠悠往下回旋。
這是與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笑,極輕極淡,帶著縱容般的溫。
謝鏡辭看見兀地抬起右手。
不知是來源于桃花水的香氣,還是院子里綿延如錦繡的花叢,當孟小汀的手掌落在頭頂,引來不絕如縷的清幽甜香。
“誰說你不會講話?”
孟小汀最腦袋,力道不大,手心像擼貓似的輕輕一旋,惹得謝鏡辭微微瞇眼:“你比其他所有人都好得多。”
說話的時候,語氣里沒了笑。
謝鏡辭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作得腦袋一晃,又聽繼續道:“其實有時我會覺得,你同我娘有些相像。”
這是孟小汀第一次主提起娘親。
平白無故撿了個兒,謝鏡辭很認真地思考須臾,自己究竟是從哪里散發出了母輝,一面愣愣地想,一面茫然與對視。
“我娘不懂很多東西,就像孟良澤若說的那樣,應該曾被束縛在同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許久,后來和我生活在云京城郊外的小村子里,雖然悉了很長一段時間,也還是會鬧出不笑話。”
孟小汀眼底溢了淺淺的笑,用和謝鏡辭同樣的作,撐著腮幫側過臉,定定與四目相對。
“人際關系也是如此。幾乎不懂得如何與外人打道,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家都像和外界隔絕了一樣。”
說著垂了眼,語氣漸漸生出幾分和與空茫:“但即便如此,還是會竭盡所能地對我好,逗我發笑――那時我問,為什麼總是笑,好像從來都不會哭。娘親告訴我,倘若見到掉眼淚,我也會跟著難過,不想讓我難過。”
其實江清意這輩子過得很窩囊。
膽小怕事、一貧如洗,對許許多多的事一竅不通,因為不敢與外人談,把自己封閉在那間又小又冷的房屋。
但作為一個母親,在唯一的兒面前,卻總是在笑。
于是漸漸地,在來到云京城后,孟小汀也開始學著的模樣微笑,只不過笑容的意義,終究與江清意不同。
不能因為自己的難過,而令旁人到困擾。
不能在到欺負時怯,否則會迎來更為不加節制的針對。
也不能在孟良澤的無視與厭煩里到傷心,因為寄人籬下,份尷尬,沒有為此而不開心的資格。
連資格都不剩下。
可憐江清意強歡笑了那麼多年,始終沒能遇到一個人告訴,如果難過,不笑也沒關系。
孟小汀垂眼著杯里的桃花水,瞳仁薄暗涌。
而何其幸運,能聽見有人親口對說,我會和你在一起。
“所以呢,你和我娘很像啦。”
說著雙眼一彎,右手又用力了,嗓音清脆:“――都笨笨的,總要我在旁邊照顧,好累呀。”
謝鏡辭的眼睛倏然變得滾圓,引得止不住又開始發笑。
“你又逗我。”
放在頭頂的手掌終于被孟小汀挪開,謝鏡辭了被過的位置,覺到一暖熱。
氣氛因為孟小汀的笑聲緩和不,習慣小姑娘略有些嬰兒的臉:“等明日我爹娘回來,咱們就去孤云山――那些戴著面的人都是失蹤多年才突然現,你娘說不定也同他們一樣,仍被困在那座山里。”
話音落下之際,在被靈力渾然包裹的庭院中,忽然襲來一陣冷冽微風。
這道風若即若離,淺淡得恍如無,其間蘊藏的寒意卻深骨髓,讓謝鏡辭不由戰栗。
伴隨著冷風而來的,還有一聲嘆息般的笑。
謝府不盛奢華之風,不似其它大族,聘請元嬰修士在府邸布下重重防衛――
畢竟在繁盛一時的云京城里,于當今劍尊的震懾下,幾乎無人敢在此造次。
然而今日謝疏與云朝并不在家中,孟小汀的客房又位于偏僻角落,無人前來。
一切異變只在瞬間。
這出突襲來得毫無預兆,謝鏡辭手中沒有備刀,要去儲袋中搜尋,定然來不及抵抗,只能堪堪用靈力,勉強接下第一擊。
趁虛而的邪氣好似刀鋒,帶著疼痛層層滲進骨髓里,而側疾風再度凝結,顯然又將襲來第二次攻擊。謝鏡辭凝神咬牙,指尖到儲袋的剎那,一束金恍如細線,陡然闖視野之中。
――孟小汀為修,對防最為在行,不過一個晃神的功夫,便已護至前,右手迅速掐訣。
突然闖的邪息勢不可擋,有如劈頭蓋臉砸落的疾風驟雨,與周金相撞,發出嗡然沉緩的鐘磬之音。
在一簇梅樹之間,謝鏡辭見到那團曾懸在殷宿頭頂的黑氣。
它這回沒把力量分給手下眾人,獨自凝結于一團,好似吞吐所有線的黑,層層黑霧像極旋轉開的漩渦,在日下展蔓延。
邪氣聚了力,修為斷然不是孟小汀能夠比擬。
籠罩于的金很快道道皸裂,強撐不下,驟然咳出一口鮮,被黑團擊中前。
謝鏡辭眼疾手快,迅速將接住。
“殷宿那廢,事不足敗事有余,滿腦子要報仇,全然忘了此番前來云京的目的。”
那團邪氣居然開口說了話。
它的聲線雌雄莫辨,比起修士,更像故障后喑啞不堪的機,加之語氣不善,止不住發出破風箱一樣的雜音,讓謝鏡辭頗為不悅地皺了眉。
他們真正的目的。
心口轟地一震。
……孟小汀。
多年前,他們就不由分說帶走了孟小汀的娘親。
殷宿帶著一眾面人,將他們困在幻境里,四人中也有孟小汀。
而如今它親自找上門來,特意襲擊們二人――
自后背生出的劇痛不斷蠶食神智,謝鏡辭再度聽見從邪氣里溢出的笑。
幽冷、緩慢,輕而易舉就能人頭皮發麻。
必須拔刀,意識卻越來越沉,在逐漸模糊的視線里,見自四面八方而來、狀若藤蔓的黑霧。
在黑霧之中,被緩緩吞沒的……是孟小汀。
它要帶走。
就像多年前,帶走江清意那樣。
“這丫頭我就帶走了。”
邪氣低低地笑,音量很弱,每個字都化作尖針,生生刺進耳里:“至于你……不用擔心,沒過多久,謝小姐那兩位朋友便會前去地下陪你。”
“永別了。”
喑啞的笑侵襲所有。
在所剩無幾的意識里,謝鏡辭見到像蛛網那樣散開的黑氣,黑影濃郁得有如實,饒是也被頃刻掩去行跡,殺意彌散,盡數奔涌而來。
一瞬的凝滯與死寂。
――旋即陡然而至的,竟是一道清冽白。
謝鏡辭咬破下,強迫自己不至于昏昏睡去,在溢開的淡淡腥氣里,見一抹悉的影子。
四周盡是迷蒙黑霧,不聲不響地裹整個院落,那道形高挑瘦削,攜了瑩白如玉的一瞬亮,朝靠近時,好似猝然出鞘的刀刃,盡碎暗。
一個名字沖破混不堪的意識,竄在心口上。
此刻的裴渡盡數褪去平日溫馴,踏風而來,白衫翻飛,周是數道無法抑制的殺氣。
他像是了怒,黑眸中笑意消卻,空留一片森然冷厲,手中長劍嗡鳴不止,破開吞吐不定的暗芒。
謝鏡辭嗅到越來越近的樹香。
待頹然倒下,栽進一團僵的溫熱。
“裴渡。”
邪氣不間斷地啃噬神經,困得厲害,用最后一清醒的意識告訴他:“孟小汀……”
有什麼東西懸在半空,經過片刻遲疑,籠上后頸散落的黑發。
他嗓音很沉,開口說話的時候,整個腔都在微微震:“嗯。”
“天生劍骨。”
那邊的邪氣竟是桀桀怪笑,并未即刻發起進攻:“我找尋這種質已久,居然在這兒撞上……有趣,有趣。”
它說著一頓,似是細細將裴渡端詳半晌,繼續慢聲道:“小子,你于我有益,不如與我做個易――我大發慈悲留你一命,等殺了這丫頭和另一個劍修,你便隨我回去,做我臣屬如何?”
聽聞后半段言語,裴渡眼底殺意更甚。
“先別急著拒絕,看見那些為我任勞任怨的修士了嗎?”
它料到他的反應,并未生出惱怒,而是輕聲笑笑:“我給予他們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一切隨心的世界――在那里,所有心愿都能真,無論仇家、劍尊法圣還是形形的人,皆會毫無怨言匍匐在你腳下,你難道不想要?”
它所言的“全新世界”,應該便是夢境。
凌的線索漸漸匯集。
邪氣為走投無路的修士們心編織心想事的幻夢,換取后者全心的絕對臣服。
所以他們才會形孱弱、許久未曾修煉,幾乎在世間消匿所有行蹤,不知去往何。
在這麼多年來,殷宿等人一直都沉溺于虛妄之中,至于現實如何,早就不去多做在意。
實在可悲。
“我早就聽說過,你被裴府逐出家門,盡折辱,了那麼多苦,你莫非不想把那群人輕而易舉碾在腳下?更何況――”
那道古怪的聲音愈發沙啞,仿佛泥沙漸漸淤積,混雜著顆顆石粒,無比糙地劃過耳。
邪氣笑得震不已,言語間橫生嘲弄般的惋惜:“對你并無心意……你對此心知肚明,不是麼?”
裴渡握劍的右手兀地一僵。
“你苦苦候在邊又有何用?不如歸順于我,前往那無邊夢境之中。”
它看出這一瞬怔忪,笑意漸濃:“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金錢、地位、人……你難道不愿意看到,對你百依百順、無限鐘的模樣嗎?”
百依百順,無限鐘的謝小姐。
懷里的姑娘已經漸漸睡去,裴渡眸微暗,自角揚起自嘲的輕笑。
多可笑,即便不愿承認,可愿意對他無限鐘的謝小姐……必然是場虛幻假象,當不得真。
早在許多年前,他就已經暗自下了決心。
屬于謝小姐的影子太遠太亮,如同穹頂上不可及的太。他出生于塵泥之間,一點點朝靠近,便已經用去了大半生。
裴渡絕不允許任何人墜落下來。
在幻夢中得償所愿又如何,倘若真正的謝鏡辭出事,一切便全都沒了意義。
他只在意,也只想要。
芒萬丈的太,就應當永遠無憂無慮懸在天上。
哪怕他一輩子都只能遙遙地、悄悄地仰。
黑發被他笨拙別上耳畔,裴渡終是沒能忍住,用指腹緩緩過圓潤的耳垂。
叢生殺氣里,這抹綿的意顯得微不可查。
“你大可同好好道別。”
邪氣察覺殺意漸退,哈哈大笑:“與我回去,就能很快再見到了。”
黑霧再度上涌,在狂嘶啞的笑聲里,年輕的劍修微微躬,將懷中扶向石凳坐好。
元嬰的威沉甸甸向下,當他低頭啟,溫和清越的嗓音自間淌落,即便被吞噬大半,也仍舊清晰可辨。
“謝小姐。”
薄輕輕靠近瑩白的耳垂。
當兩道于電石火間短暫相接,好似蜻蜓點水,徒留令人戰栗的麻。
他的呼吸滯留在頸間,騰起淡淡的熱。
只不過是這樣的,就已經讓他整顆心臟都難以自持地狂。
裴渡握手中長劍,無比近地告訴:“……別怕,我在。”
頃刻之間,劍疾作。
裴渡轉剎那,漫天花雨倏然散開,被肅殺鋒刃盡數碾作齏。勢如疾風的劍氣凝出刺目白虹,寒芒斬幽朔,霜雪驟破空,伴隨一聲尖銳鳴嘯――
滿園殺氣,盡數向邪氣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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