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做完了他應該忙的事,周圍吏零零散散,靠著汴水邊,他正蹲著,和一個乞丐說話。
從巷口轉過來的沈青梧本昂首,看到他的背影,也看到長林站在張行簡后,鬼使神差地重新躲回巷子。
因發現,張行簡正在說話的那個乞丐,正是傍晚時張行簡去接沈青葉之前,和張行簡躲在街頭喝酒的老乞丐。
月如水,樹影婆娑。
沈青梧靠著墻,聽張行簡那邊說話——
長林覺到氣息,輕輕咳嗽一聲提醒郎君。張行簡像是沒聽到一樣,仍在和老乞丐說話。
張行簡笑:“你也來看燈?”
老乞丐沒好氣:“自然!要不是我來了,我都不知道原來和我喝了好幾年酒的小鬼,是張家的三郎,大名鼎鼎的張月鹿。”
老乞丐滿是迷:“張月鹿怎麼會是你這個樣子?”
張行簡:“嗯?我哪里不像張月鹿?”
老乞丐比劃:“張家的月亮,不應該高高在上嗎?大家都說他高不可攀,誰也夠不上……聽說皇家想和張家聯姻,張家都不肯,就選了沈家的兒。那可是郎才貌,天作之合啊。”
老乞丐上上下下地看張行簡:“我倒是早看出你氣度不一般,是那種大家族養出來的世家子弟。但你私下、私下……”
張行簡接口:“很不著調。”
老乞丐哈哈大笑。
說話間,他重新找到他和張行簡之間舒適的距離。無論張行簡在外人面前如何高潔矜貴,在他這里,不過是一個好說話的酒友罷了。
他們年年坐在一起喝酒。
有時候是除夕夜,有時候是隨便一節日。老乞丐不知道東京的月亮應該是什麼樣,他更喜歡年年陪自己過年的出高貴卻十足親切的小友。
老乞丐指手畫腳:“今天的燈山真不錯……我可是看到你方才拿著藥,去找一娘子,給人家上藥。”
張行簡了鼻子,笑而不語。
老乞丐對他眉弄眼:“那就是你未婚妻?沈家的那個娘子?好看的啊……”
張行簡回答:“不是。”
但他的誠實回答,因為語氣太平常,反而不讓老乞丐相信。老乞丐還以為是那樣的世家大族講究禮數,未婚男即使出行,也會有一二避諱,張行簡為了他未婚妻名聲著想,不愿人認出來。
老乞丐問:“你艷福不淺呢,小子。但是我約記得,你們好像定親很久了吧,你怎麼還不娶人家?不怕耽誤人家青春?小郎君啊,你覺得不好?”
張行簡睫一下。
他似思考,半晌才回答:“很好。”
他說得很慢,像是一直在找合適的詞句:
“自古以來,梧桐被人賦予比翼雙飛的寓意之外,還有孤寂之意。世人用梧桐來借指‘孤獨’,聊表寂寞。仰頭看桐樹,桐花千年萬年地待在樹上,可憐可。
“但這世上,孤獨沒什麼不好。孤獨有時候等同于自由。梧桐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自由地走出自己的路。
“自古以來,主,男主外。但是對于格弱的郎君來說,在外拼殺是一種福氣嗎?對一個格無拘無束的娘子來說,一生困于宅是種幸運嗎?若是不曾看過廣闊的天地,不曾挖掘自己的天賦,不曾去試一試自己的潛力……該是多麼憾的一件事。
“月亮常年懸于天際,不過是借太的。太千萬年地輝熠熠,也要承他人的期待。每個人生來不同,卻又都相同。看似不一樣,卻也都一樣。誰說月亮高貴,又誰說月照不到的人,就要在黑暗中枯死呢?
“說不定月亮也羨慕那梧桐,也希冀那梧桐忍萬般孤寂,不在意任何人的目任何流言蜚語,去走自己的路。
“不依賴任何人,不虧欠任何人。斷名韁,破利鎖,躍樊籠,無愧天地,俯仰人間。
“月亮想看看梧桐——千年萬年、巋然不倒的梧桐。”
靠著墻、躲在巷中的沈青梧,看著天上浩大皎潔的明月,聽張行簡說那些話。聽得出他話里的認真。
與敷衍、夸的那些話不同。
這才是他如何看梧桐的真實想法。
冬夜悠長而寧靜,巷中的沈青梧心神恍惚,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到心間,被一字一句地記住。心神激之下,沈青梧探出頭,盯著他——
總是弄不清楚對張行簡的真實態度。
既氣憤他當初不選,又覺得不選也不代表錯誤,卻也因他不選而生出不甘。
來東京的一段時間后,沈青梧一度以為自己平自己心中的不甘了。親了他,不理他,只要將他忘掉,年時的不不愿就結束了。
但是此夜,此時,心口的砰砰跳,讓沈青梧明白:再一次被張行簡點燃了戰斗。
再一次對他生出想得到的想法——這種想法,蓋過了時淺的“憑什麼”。
月亮懸于天上,不千篇一律。
他一朝被看到,摘不到他,他就應該一點點墜下來。
想看他墜落,想看他落到手中——讓他也不甘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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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閉著眼,想到張行簡那句先前敷衍的夸獎——“沈將軍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心想,屁。
但忍不住笑了——哼,就天下第一給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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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沈青梧認真思考,對張行簡憤憤不平的不甘,對他瘋了一樣的要得到、要摧毀、要玉石俱焚的想法,更早地誕生于十六歲被拒婚,但真正長于十九歲這年與張行簡的重逢。
很久以后,沈青梧認真思考,張行簡為什麼要對一個老乞丐討論沈青梧,為什麼要借著談沈青葉的話,字字句句說的都是沈青梧。
很久以后,沈青梧恍然這一夜的真相——
長林咳嗽那一聲后,張行簡就知道沈青梧在聽。
他與乞丐說的話,本就是想讓聽到的話。
他想要聽到他對的每一句欣賞、勸誡、祝福。但他不想屬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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