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上元的燈會, 會持續整整五日。十六夜,東京百姓還在觀燈時,留駐京畿的益州軍便隨主將拔營,回返益州。
這一夜, 孔相代表朝廷, 親自將沈青梧一行人送出城門, 給足了益州軍排面。
沈青梧覺得那人聒噪。
楊肅說那不是聒噪。
沈青梧與孔相告別后,楊肅跟著上馬, 在耳后咬耳朵, 和解釋:“你在除夕祭月大典上落了張三郎面子, 就是給孔相示好。而且我們在東京許多天, 拜訪過孔相, 獨獨沒拜訪張三郎,孔相也會覺得我們傾向于他。
“一個邊關大將的示好,大周朝最厲害的兩只邊軍其中之一的誠意,孔相當然滿意。你看我們在東京這麼多天,孔相好像沒怎麼搭理我們,其實人家照應咱們呢——不然就您的那些事, 東京不得撕了咱們啊?”
沈青梧瞥他一眼:什麼事?他這麼說,就不太高興。
楊肅笑嘻嘻:“就是滿朝文武都不知道你是子的事啊,你在帝姬宴上不知道搗了什麼的事啊……不得不說, 我確實很佩服你。”
最佩服沈青梧那種無所畏懼的固執。
明月下,沈青梧已經上了馬,楊肅還在下, 喃喃自語:“鑒于你和張三郎之間那點兒怪里怪氣的舊事……孔相生怕你站隊張行簡, 今夜孔相親自送我們, 當然也是試探我們和張三郎的關系。幸好你表現得很冷淡, 應該足以讓孔相放心了。”
楊肅琢磨:“接下來,咱們回去后,朝廷估計對我們軍草之類的,都會很寬容。”
楊肅:“做得好,將軍。”
沈青梧麻木:“嗯。”
但楊肅轉念間,又煩惱起其他事:“你是讓孔相滿意了,但不是變相讓張三郎生厭嗎?再加上你和張三郎那點兒事……”
沈青梧瞥他一眼:“我和他沒有任何事。”
理智還在,沒有對張行簡做什麼事,張行簡應該激的仁慈、克制、冷靜——說明博容的教導還是有用的。
楊肅說:“唔,就是你們之間啊……不太好說。張三郎會在中樞因為你的原因,給益州軍使絆子嗎?”
沈青梧很認真:“他敢使,我殺了他。”
但心里認為張行簡應該不會那麼做,那人的冷清,很多時候是一視同仁的。他不因而做什麼,也不因而不做什麼。他照拂,恐怕都是因為救過他的原因。
不過……誰愿意做他的救命恩人呢?
楊肅干笑:“我開玩笑而已,你不必當真。”
沈青梧:“我也是開玩笑。”
楊肅:……你的玩笑聽著像是發自肺腑,不像玩笑啊!
他已提醒過沈青梧,便也跟著上馬,不再多說了。
沈青梧騎在馬上,悉的離京,讓忍不住向后方看去。
看到明月高懸于天,與曾經的某一夜很相似。
不過在東京掛滿燈彩明火的高亭城樓上,只看到駐守的守衛,這一次,沒有張行簡和沈青葉站在那里目送。聽不到沈青葉的哭聲,不到那些不舍與依。
明月那麼高。
明月什麼時候掉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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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站在城樓下,淡淡地看著守衛們掛燈、檢查燈火。
他以“防范火災”的理由,拿昨日夜市中差點引出的人命案當典型,來查出城這一條路上的燈火,是否會有引發火災、或者燈臺倒塌的患。
長林無聲無息地走到他后,說:“孔相親自去送,沈青梧已經出京了。”
張行簡頷首。
長林:“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上城樓去看呢?那樣也知道是你在照看啊。”
……就不至于每次都用那種態度面對郎君了。
場上這些細枝末節、來回牽扯,張行簡都不聲地幫沈青梧理妥帖。連孔相對沈青梧的滿意,張行簡都要算計到……從長林的角度看,郎君對沈青梧十分好。
張行簡淡漠:“不可給無謂的牽絆。”
他與沈青梧相的時時刻刻,都是算計著分寸的。既不能和過近,也要對示好……不過沈青梧確實很難討好,他最后還是沒拿好分寸。
張行簡低下的視線中,看到地上的燈影,便想起昨日深巷中,他為上藥。
他想到額上的冷汗,干裂的,冷漠的眼神。
沈青梧真是他見過的最不會拾掇自己的娘子了,若是他給打扮一下……
停。
張行簡停自己不著邊際的想。
長林看張行簡對匯報事務的將士含笑,他跟著郎君走了一會兒,張行簡分明心不在焉,但一點沒耽誤正事。
長林很佩服郎君這種走神功力,他仍記著剛才的話題:“當你的救命恩人,真好。”
張行簡幽靜笑一聲,溫文爾雅:“你問問沈青梧,想不想殺了我?”
長林“呃”一聲,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張行簡背過,長衫寬松被風吹拂,什麼樣的在他上,都將他襯得更加高雅了。不過他整日思考琢磨的事,和高潔無垢從來沒什麼關系——
長林聽到張行簡囑咐:“從沈青梧邊開始查起,調查益州軍的每個人戶籍過往。查有沒有人和東京有些關系,比如有東京口音,比如待過東京,或者消失過、失蹤過一段時間。”
長林吃驚:“這范圍也太大了。郎君……能否明示,我們到底在查什麼?”
他吞吞吐吐:“你不是和沈五娘子定親呢嘛,難道你真的打算變心,和沈青梧……”
他被張行簡幽涼的目一眼。
長林苦:“你的行為這麼古怪,由不得我不想啊。”
張行簡說:“這樁可能涉及欺君之罪,真的落實了說不定滿門抄斬。你確定你現在就想知道?”
長林震驚,全冰涼:“你是騙我的吧?”
張行簡溫:“是的,騙你的。”
然而張行簡說話做事真真假假,長林哪里敢信?
長林追上張行簡悠然的步子:“我們現在去哪里?還觀燈嗎?”
張行簡:“回家。”
他有必要去試探一下他的二姐,張文璧。他要試探一下張文璧,對張容的生死是否心里有數。張家這樁很大可能的欺君之罪,他要如何兜底,才能轉敗為勝。
做了人家的弟弟,當然要忠于此家。
想做天上的月亮,當然要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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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張行簡去試探張文璧;后半夜,沈青梧與將士在野外扎營休憩。
沈青梧做了一個夢——雷電映的夜,持劍步步上前,劈開那電閃雷鳴的天宇,斷開重疊翻滾的云層。立在山巔,看到夜如霜月如晝,懸于面前,華盛大。
四野寧靜萬分,沈青梧從夢中驚醒,著自己懷中的玉佩,仍能到自己沸騰不已的心跳。
從帳篷中鉆出,正好看到天上的月亮。
黑灌木、林木隨著微風起伏,深夜中,只有沈青梧一人獨站空地,抬頭仰皓月,此時的寧靜與夢中的震撼,是一眼都忘不掉的景。
塵埃在夜風中吹來,樹影搖落,落在沈青梧眼中。景盛大長長久久,沈青梧向邊人看去,想讓大家看那月亮。
周圍人打著呼嚕,睡得深沉。他們,他們都睡不醒也聽不見。
沈青梧慢慢坐下,抱著膝,獨自月。
此時是孤獨的,但無疑也是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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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二十三年春,沈青梧與楊肅等將士趕回益州。他們順利完任務,與京城君臣相融洽,得了不承諾與回贈糧草……博容為他們開宴慶賀,整個二月,益州軍氣氛都輕松無比。
沈青梧沒有去參加晚宴,將士們也知道這位將軍孤僻,便不來主找。
帳門被人敲了敲,沈青梧仍坐在地上收拾。博容從外進來,看到攤了一帳子的雜,眉頭無奈地皺了皺。
沈青梧對他也是不怎麼理會的。
博容咳嗽一聲,輕笑:“你送的劍,我看到了,是把好劍。你沒多月俸,真是破費了。”
沈青梧不吭氣。
博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想說一說,但是想到剛回來,自己就教訓,恐怕生出逆反。博容想了想,繞開扔在地上的兵與服,找個空地兒坐下。
沈青梧側過臉,瞥了他一眼。
他文質彬彬地坐在那里,袍袖微皺,姿勢閑然而不失優雅……再次確定,張行簡也是這樣的。
張行簡干什麼都看起來賞心悅目,博容也一樣。
博容手指輕眉心,面上有一些愁緒,角噙著一抹笑。
沈青梧面無表:看,連這個都很像。
果然沒覺錯。
不過是張行簡年輕,容貌漂亮些,秀氣些;博容年紀大一些罷了。不過是博容沒有張行簡那麼心機深、那麼無無……
沈青梧思維發散時,聽到博容又咳嗽一聲。
翻個白眼。
博容遲疑著:“我聽楊肅說,你在東京,和張家的兒郎……一個張行簡的人打得火熱?”
沈青梧:“……?”
說:“楊肅污蔑我。”
博容笑一下,為的認真。
博容沉著說:“還是不要和張家郎君多往來了,因為……”
他還在找借口,沈青梧就輕飄飄應一聲:“哦。”
博容怔住。
他沒想到從來都很難說話、不聽別人勸的沈青梧,會聽他的話一次。他以為他要廢很多口舌,都拉不住沈青梧……
沈青梧說:“我本來就不打算和他再見面了。”
——怕再見面,一個控制不住,對張行簡實行囚,會讓博容難辦。
沈青梧想起一事,告訴博容:“張行簡向我打聽你送我的玉佩,你認識他?”
博容目閃爍。
他說:“阿無,你對他說了什麼?”
他開始頭疼該怎麼辦了。
他有些后悔,他讓阿無代他去東京時,并不知道阿無是沈家那離家出走的二娘子,更不知道沈青梧多年前認識張家的人。
沈青梧想了想:“沒說什麼重要的。”
他一眼:“別張。沒把你的名字告訴他。”
博容:“……”
他想沈青梧有了些什麼猜測,但沈青梧沒有說出來。
沈青梧背對著他而坐,玩一把匕首:“我不會告訴他關于你的消息,但他很聰明,你現在可以開始提防他了。我也不會問你和他什麼關系,博容就是博容,我不在乎你是誰,有過什麼過往。
“你沒問過我的過往,我也不問你的。我一向公平。”
博容沉默片刻。
他溫聲:“好孩子。”
沈青梧扭頭,出有些狡黠的、躍躍試的神:“那我能獨自帶兵嗎?一萬以上的兵。”
博容對笑得四平八穩:“不可以。”
沈青梧立刻撇過臉,不再搭理他了。
博容:“……”
他笑著退出軍帳,為這個有個的娘子連連搖頭。
他同時產生一些憂慮——東京不知道他的事,張文璧也不知道他的事,但他不知能瞞多久。
張家那個他從來沒見過的三郎,那個被二娘養大的孩子……到底是怎樣一個孩子呢?那個孩子,能在劇變來臨前,保護好家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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