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和楊肅在木門外探頭探腦發愁的時候, 廟中靠著土墻稻草而坐的張行簡，也在思忖著如今的形。

 帝遇刺，東京朝野必然大。

 但是無妨, 張行簡本也預料過這種壞況——他早就知道帝姬有計劃, 他只是之前不知帝姬的計劃是什麼。

 而今看, 這簡直不像是李令歌會做的事。

 李令歌拐彎抹角，求的是一個好名聲, 求的是一個名正言順。刺殺帝這種瘋狂主意，更像是那種不在乎名聲的人才做的。

 在一月前, 張行簡就知道沈青梧一行人到了東京。

 “同心蠱”的作用，在此時格外好用。

 他耐心等待, 希沈青梧見他一面, 和他商量商量。他沒有等到, 他不得不開始考慮最壞結果——沈青梧必然會執行一個瘋狂計劃，而張行簡起碼要保證沈青梧不落到朝廷手中。

 張行簡已經做了自己能提醒帝的所有事。

 帝依然不信他, 帝堅持要娶沈青葉, 張行簡也沒辦法。而今，張行簡甚至要承認——

 他是真的特別想保護帝不遇害嗎？

 那也沒有。

 他雖做了自己能提醒的所有事, 但他沒有盡力。

 因為張行簡自己也在猶豫:這樣一個昏庸帝王, 值得擁戴嗎？

 一個昏庸帝王肆意妄為，一個子絞盡腦想篡位……而張行簡想的是，怎樣能讓大周百姓到影響最小，怎樣能用最溫和的方式解決所有問題。

 他不在乎誰做皇帝。

 他在乎的是這個國家會迎來怎樣的未來。

 什麼樣的未來，是百姓可以接的；什麼樣的未來, 是百姓承不起的。

 張行簡思考的一直是阻攔帝姬的代價——如果阻攔, 會不會挑起更大的戰爭；如果不阻攔, 帝姬是否跟李明書一樣是個不學無的人, 張行簡又能為大周從中謀利些什麼。

 還有皇位更迭的問題，男區別的問題，后宮的問題，皇嗣繼位的問題……一個野心的子對天下的影響，哪有那般簡單！

 執棋者以天下為棋盤，天下卻不只是一局棋。

 張行簡所要的贏，從來不是李令歌、李明書爭搶的贏。

 自小讀書，自小學了一本事……如果只淪為野心權勢的工，未免太可惜了。

 張行簡一直想為一個真正的月亮。

 不太影響，不在乎芒萬丈。月落在明澈的清湖中，也落在墻角的泥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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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行簡在李明書和李令歌之間猶豫，思維也轉到若是帝死了，自己應不應該再拉扯一個名正言順的新皇帝來對抗帝姬。

 他沒有下定決心。

 他決定再看一看。

 帝遇害，滿朝野起碼看到了張行簡在努力阻止新后接近帝。在沈青梧與張行簡雙雙消失后，朝野中的聲音，按道理應該是“沈青梧綁架了忠心耿耿的張相”。

 朝臣們人人自危，要辦的事，一，救帝；二，追殺沈青梧。第三，才是救回相公。

 張行簡被帶出東京，雖然出乎張行簡自己的預料。但也不算是壞事……出了東京，正好能多看一看，多猶豫猶豫。

 東京那邊，若真有什麼事，應當也能應付。

 畢竟張行簡曾以防萬一，代過長林——若張家勢危急，若到了危難關頭，長林可以去關押地請示博容，讓博容出主意。

 不到最后關頭，張行簡是決不允許滿朝文武被博容牽著鼻子走，把朝廷送給帝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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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行簡睜開眼，捕捉到了窗外迅速消失的兩顆人頭。

 他沉默下來。

 他知道沈青梧一直在避著自己，想把他送回去又因風險而猶豫；如今看，這座廟中，多了一個人，是沈青梧的同伴。

 沈青梧和那人商量主意，卻不和張行簡說。

 是因為不相信他呢，還是因為沈青梧等到的同伴，讓沈青梧十分喜歡？

 能跟著沈青梧來東京出生死的人，必是男子，和沈青梧關系好的男子……張行簡眸中微落，自嘲地看著自己上這還沒換下的祭服。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楊將軍，二位應該已經看夠了吧？能否出來，我們談一談。”

 從門口轉移到窗口的沈青梧聽到里面男子清雅的聲音，告訴楊肅:“他每次說談一談，就要開始騙人了。我們得小心。”

 楊肅用古怪而驚嘆的目凝視著沈青梧。

 他們聽到張行簡清寂冷淡的聲音:“沈將軍，我聽得到你的話。”

 沈青梧撥了撥臉頰上著的發，表現地很無所謂。

 心里有點虛。

 沈青梧和楊肅互相鼓勁，來見一見這個詭計多端的張三郎。

 張行簡看著他們雙雙站在門口，抱著臂一左一右，宛如哼哈二將。

 張行簡沉默。

 沈青梧態度冷漠:“你要談什麼？”

 張行簡慢慢說:“接下來的路程，恐怕得麻煩兩位與我一起走。兩位想離開北方，渡河回益州的話，不了我的協助。”

 他提醒他們:“若我不點頭，我保證你們來得了東京，卻回不了益州。”

 沈青梧和楊肅雙雙一凜。

 楊肅站直子:“你知道我們的計劃？”

 張行簡微微笑了一笑:“不知道。不過是按照常理推測罷了。我可以讓你們來東京，因為我也有些目前暫時不想讓你們知道的目的……”

 他不想告訴他們自己對帝執政的踟躕。

 但他又怕沈青梧誤會他，他多解釋一句:“我的考量和你們無關，對你們也無害。”

 張行簡再告訴他們:“我一直在思考要不要與帝姬對話，然我在東京，確實不方便。但是目前，在出中原前，你們必然聯系不到帝姬，我也無法和帝姬談話。我的要求是——你們帶我一同出中原，幫我給帝姬帶個話。”

 楊肅皺眉。

 楊肅心想我們聯系不到帝姬？明明之前……

 張行簡平聲靜氣:“之前是為了消磨你們的警惕心。在你們了東京后，我本就是要你們和帝姬無法聯絡。”

 他溫和無比:“帝遇刺，帝姬必然在等著你們的新消息。說不定還想發一場戰爭，趁東京最虛弱之時拿下東京。請楊將軍到時候幫我和帝姬帶個話——

 “不得發戰爭。

 “若開戰，我保證戰局慘烈，后果是承不起的。想要什麼，請來和我商量。我愿意給出誠意，只要也給出誠意。”

 張行簡頷首:“大概就這些話吧。出了中原后，你們可以聯絡信息了，就請楊將軍制止帝姬的戰爭計劃。讓帝姬給在下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后，我會給答復。”

 楊肅眼沈青梧。

 楊肅用眼神詢問:我們要打仗了？帝姬有打仗計劃？我怎麼不知道？

 沈青梧也不知道。

 沈青梧沉默著。

 但是在這種謀詭計的方面……沈青梧對楊肅說:“聽他的吧。他在這種事上就沒出過錯。”

 楊肅不相信張行簡，卻相信沈青梧。

 楊肅默默點頭。

 楊肅卻忍不住要問張行簡:“你真的切斷所有人的聯絡方式，你聯系不到東京，我們也聯系不到帝姬？你腦子在想什麼？阿無說你救了……你總不會對我們阿無舊難忘吧？”

 沈青梧踢了楊肅一腳。

 沈青梧看也不看張行簡，拽著楊肅出門去。

 張行簡聽到沈青梧教育楊肅:“別和他多說話，顯得你好蠢。”

 楊肅聲音也遠去:“就是好奇他們這種聰明人腦子都怎麼轉的嘛……阿無，你的傷怎麼樣，你還好嗎？”

 張行簡聽到了沈青梧兩聲咳嗽。

 但是張行簡沒聽到沈青梧說了什麼。

 張行簡安靜地坐在靜下來的破廟空宅中，沉默地任由黑暗降臨，吞沒他。

 他什麼也沒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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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楊肅扔給了張行簡一。

 鎮子上窮書生穿的文士袍，在張行簡上，不見窮酸怯，反而一儒雅與清正。

 楊肅本想用辱張行簡，此時看張行簡平靜換后的神采，了，有點理解沈青梧了:

 若是他是子，他看到張行簡也會走不路。

 他們不能在廟中待下去了。

 按照張行簡的說法，朝廷兵馬很快就會追上，朝廷不會放過刺殺帝的人，擄走張相的人。

 楊肅想和其他弟兄們匯合，得多走遠些，得朝廷兵馬一些，他們才有可能匯合。

 楊肅忍不住問張行簡會有多人追殺。

 張行簡笑一笑:“我不知道。”

 他看眼在前面拄著拐杖行走、頭也不回的沈青梧，他輕聲解釋:“做計劃不能做太滿，得給其他人發揮的余地。這是我得到的教訓……會有多人追殺你們，會有朝臣來判斷，我沒有提前安排好。”

 楊肅點頭。

 楊肅快步，跟上沈青梧。

 楊肅毫不猶豫地抱住沈青梧肩膀，又了手腕。

 楊肅:“你還好吧？”

 張行簡著他們。

 張行簡輕聲問:“沈將軍……你傷了嗎？”

 沈青梧立刻背脊直。

 回頭看他一眼:“與你無關。我有沒有傷，都不影響我手。”

 楊肅天。

 張行簡便不吭氣了。

 --

 他們一整天為了躲避府人，都在走山路。

 走得很慢，不知道是為了照顧張行簡這個武力最差的人，還是因為沈青梧確實傷重。

 總之……楊肅一直和沈青梧在前面走，張行簡一直沉靜地跟在他們后。

 他們也不怕他逃走。

 張行簡想，他如今對沈青梧來說，是一樁麻煩；沈青梧估計不得他逃走，不要在眼皮下晃。

 沈青梧對他，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只要看到他，就像小狗見到了骨頭，即使不吃，也要來一、一，在他邊走來走去，宣誓的主權；而今全力避免和他接，一直和楊肅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看張行簡一眼。

 張行簡想起自己早知道來了東京。

 他撤掉張家的衛兵，他妄想來看他一眼——哪怕只是看，不打算和他說話。

 但是連那個也沒有。

 而張行簡，其實也不知該如何面對沈青梧。

 他看到就心中歡喜，就想與說話，想靠近；但邊總有楊肅跟著。

 他想問哪里傷了，嚴重不嚴重，他能不能看一看；但是沈青梧必然會拒絕，會防備。

 他看到和楊肅在一起，也心中不悅。

 可是他只是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該表現什麼，該怎樣做才能讓滿意，讓不記恨他。

 若是喜歡和楊肅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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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時，三人在山中湖邊捕魚吃。

 其實捕魚的只有楊肅一人。

 張行簡一人蹲在山中干柴邊研究怎麼烤火，楊肅挽著袖子踩在溪澗中，沈青梧坐在楊肅畔的山石上，看楊肅捕魚。

 沈青梧看一眼背對著他們的張行簡。

 沈青梧:“楊肅，你有沒有覺得張月鹿很奇怪？”

 楊肅專心找魚:“哪里奇怪？”

 沈青梧:“他一路都不怎麼說話，什麼意見都沒有，我們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除了一開始他說要和帝姬聯系……他對我們就沒提什麼條件。

 “他還在那里燒柴。”

 楊肅:“說明你以前真的眼好的——脾氣這麼好的郎君，什麼苦都能吃的郎君，不多見了。”

 沈青梧:“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他在看我們。”

 楊肅回頭。

 火已經燒起來了，能夠烤魚的架子也被擺好，只等著他們捕魚功。

 張行簡坐在火邊，安靜地看著他們在這邊又說又笑。既不過來，也不遠離，就那麼看著。

 楊肅什麼也沒看出來:“……阿無，你不要總疑神疑鬼，雖然說張三郎確實比咱們聰明了些，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妖魔鬼怪嘛。總不能人家不說話，你就覺得人家在想主意把咱們一網打盡。

 “你說他殺咱倆也沒用啊。帝姬那邊的將軍又不是只有咱們兩個人。再說，你還是他舊人呢。他就一點不念？我不信。”

 沈青梧有點生氣。

 覺得楊肅本沒懂在說什麼。

 是說——張行簡就那麼一不地坐著，從上路到休息，都看著他們。卻連句話都不說！

 張行簡都不理……

 不是覺得他必須理，是覺得很古怪——

 以前和張行簡關系最好的時候，張行簡眼中永遠帶著笑，不管是開玩笑還是與閑聊，他都特別能說會道，說著說著，就哄著達他的目的。

 而今張行簡卻什麼也不做！

 和楊肅一直在說話，他也不吭氣。與楊肅說得高興笑起來，余發現張行簡在看著。待回頭看他，他又會挪開目。

 ……他到底什麼意思？

 楊肅心不在焉聽了半天，也沒聽懂沈青梧的煩惱。沈青梧一直不太會說話，能清楚明白意思的人，一直只有一個張行簡。

 沈青梧泄氣。

 被氣得咳嗽出聲，抑自己前震痛。

 楊肅立刻問:“沒事吧？”

 沈青梧咳得驚天地，眼前發暈，半晌沒回答楊肅。

 楊肅踩著水上岸，彎下腰拍后背，楊肅氣惱:“你當時就不該和我去東京，傷這麼重還要折騰，在東京還不知道遇到了什麼……”

 沈青梧痛得發抖，懷疑傷口又流了。

 楊肅一直給拍背，道:“你要不還是嫁給我吧，別折騰這些了。你說我世相貌，哪點配不上你？咱倆多年誼，多麼比金堅，你還猶豫什麼啊？”

 沈青梧沒有理他三天兩頭的嫁人主意。

 從楊肅時而遮擋視線的臂彎間，看一眼張行簡。

 不遠的張行簡看著他們。

 溪流嘩嘩，楊肅喋喋不休。

 這麼近的距離，沈青梧不信張行簡沒聽到楊肅說的“嫁”。

 但是張行簡就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平靜地聽著這些，烤火的姿勢都沒有變一下。他發現的目，笑了一笑，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

 ……他太奇怪了。

 他若是不在意，就不應該是這種始終跟隨的反應；他若是在意，又不應該是這種始終沉默的反應。

 張行簡到底要怎樣？

 沈青梧腦海中驀地出現張行簡曾經與說的“夜半來天明去”的外室主意……心一跳，連忙自己不去想。

 張行簡肯定不是想做的外室。

 張行簡腦子必然是有些病的。

 也許……刺激他太多，他有點不對勁了。

 沈青梧蹙眉抿，百思不得其解。

 而思考太累。

 沈青梧很快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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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同行的第二天，從天亮就開始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