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京城之後,齊無帶著這個孩子四去走,拜訪山神,尋訪地祇,自南而北前行,沿途見了許多的風景,孩子詢問他,第二個要去拜訪的人是誰,齊無未曾直接回答,只是帶著他步步往前。
第一步已離開先前所在的城池,第二步已在萬里之遙,天空又飄落了片片白雪,飛舞落下,這孩子出手來,接住了這天空之中,飄然落下的一枚枚雪花,眼睛都瞪大了,眼底都是粲然的輝,擡眸遠,看到這一片區域山巒聳立,山勢陡峭鋒銳,如同長槍利劍一樣,讓人下意識有一種寒意。
這孩子瞪大眼睛,疑道:“這裡是……”
“這裡是我一位老朋友居的地方。”
黑袍帝君拉著他一步步走過這嶙峋的山巖和大地,道:“他是我故友,年就已經才華盡顯,此生孤獨,父親,兄弟,都曾經擋在了他的前,而最後他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的結局。”
“是兵家當之無愧的魁首。”
“天下名將,人族威武王。”
孩子眼睛一下子亮瑩瑩的,道:“我知道!”
“以前去吃好吃的時候,那裡有人在講故事,說威武王一十八騎大破敵城,武王滅佛,威武王靖難清君側!”他對於自己之前沒有經歷過的事都滿是好奇,如數家珍般,一口氣地把這些事都說了出來,眼睛亮亮的。
似乎是任何一個孩子都無法忽略這些英雄的故事和傳說。
齊無微微笑了笑,他沒有告訴這個孩子,那無數的英雄傳說背後的苦和犧牲,只是了他的頭髮,輕聲道:“去吧,去見見他。”
於是這孩子前去拜訪了威武王李翟。
卻是有些失了。
傳說中穿甲冑,意氣風發的英雄,此刻已經滿頭白髮,而且因爲修行的是當年那種駁雜而酷烈的人道氣運之力,臉上有了皺紋,軀也不復曾經那樣的雄壯,似乎已經是一個尋常的老人了。
“哦?你的老師讓你來見我嗎?”
李翟笑著詢問他。
小小年恭敬地行禮,聲音清脆道:“我不是前輩的弟子呢。”
“只是前輩他確實是讓我來問您。”
李翟啞然失笑,道:“他也是這樣的嘛?”
這位白髮蒼老,似乎連腰都已經有些彎曲,不像是當年那樣筆直地如同長槍一樣的威武王坐在石頭上,隨手把剛剛用來垂釣的釣竿放在了旁邊,然後出手,拍了拍旁邊還帶著一層白霜的石頭,讓這個孩子坐下,灑問道:
“說吧,你要問問我什麼?”
這孩子眼睛都亮起來,下意識趨靠前,道:“我想要聽伱講那些故事!說說妖族大捷,還有橫掃諸國的故事!”
李翟啞然,笑著道:“你想要聽這些故事嗎?可是,我的故事或許會讓你失呢。”
孩子不解,道:“爲什麼呢?”
李翟輕聲道:“因爲真實的我,不是外面傳唱的故事裡面那樣,無懼一切,神勇無敵,我也是會害怕的啊……”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講述曾經的同袍,只是在短短幾日之後就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講述驅使坐騎朝著前面衝殺,兵家的氣運大陣將彼此都聯繫起來,橫飛。
更加真實,更加樸素,沒有什麼料敵於先,沒有什麼勝券在握。
彷彿是賭博一樣,每一次的戰鬥都要將命賭上去,帶著恐懼,決然衝上前方,在勝利之後揚天高呼,是抒發勝利的喜悅,也是在抒發心中抑著的恐懼和害怕,這孩子聽得怔怔失神,真正的英雄故事,不是那麼文雅的,這是帶著和刀鋒的腥氣,帶著刀劍撞出的火星,是鐵與火的故事。
他怔怔失神,道:“既然害怕,還要往前走嗎?”
李翟大笑起來,道:“真是孩子啊。”
曾經握慣了兵,習慣了殺戮的手掌在這孩子的頭頂了,道:“正是因爲害怕,所以纔要做這些事啊,我們都害怕,百姓豈不是更害怕?握著兵,爲我們背後那些手無寸鐵的人們開闢道路,保家衛國,纔是兵家所爲啊。”
孩子呢喃,道:“兵家所爲……”
李翟了孩子的頭髮,蒼老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神,道:
“在你決定做那件事之前,你一定要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做這件事。”
“爲何而戰,比起戰鬥和廝殺本,更爲重要。”
“爲何而戰……”
“對。”
李翟蹲下來,蒼老卻並不渾濁的眼睛帶著溫和笑意,和那個孩子平視著,他出手指指了指他的心口,道:“這個答案的問題,就要你自己纔可以得到了。”
“不過,現在的話……”
李翟擡起頭來,看向遠方,大笑著道:“齊無,你徒弟的問題,我也已經回答了,你既然來了,就來陪我喝上幾壇烈酒,可不要想著就這麼跑掉了!”
黑袍道人溫和道:“自然如此。”
如同刀槍劍戟般森然豎立,指著天闕的山巖中間的空地上,升起了一攤火,打來的獵簡單理一番,就在這篝火上烤炙,小小年抱著一隻兔子大口啃著,吃得滿流油,篝火兩側,黑袍的道人和白髮蒼蒼的名將對坐飲酒。
他們一罈一罈的飲酒。
撞的聲音清脆。
他們談論起當年,說在中州明真道盟裡面的僞裝,說過去的鋒芒畢,提起那一日藏份在那裡,裝作了來解答困的道長,白髮名將指著對面的黑袍帝君大笑。
他們談論過去,他們一罈一罈的酒飲下了,他們似乎不會醉。
那已經滿頭白髮的兵家魁首垂眸,一隻手提著酒罈,和眼前的帝君酒罈,呢喃道:“敬你太上玄微,獨自持劍,敢妖族。”
黑袍帝君仰脖飲酒,道:“敬你兵家李翟,擔人披甲,槍指人皇。”
“敬你夫子,開九碑,傳道萬法。”
“敬威武王,平九州,天下一國。”
他們一罈一罈飲酒,說出的話語輕描淡寫,波瀾壯闊。
那邊孩子驚得說不出話來。
最後那兵家魁首似是醉了,醉眼迷濛坐在那裡,依靠著青石,仰脖自飲酒,道:“好酒,好醉……”
“最後時日,還可以和你,共同大醉一場,翟餘願已足。”
“今日一別,他日,或許不會再有再見之日了吧。”
那孩子擡起頭,看到黑袍的道人神平和,似乎已明白了這一切。
不住道:“威武王,您不是可以長生嗎?”
白髮名將出手指著他,不住放聲大笑,又道:“真的還只是孩子啊,方纔我不是說了嗎,爲何而做這些事,比起這些事本,更有價值!”
他踉踉蹌蹌起,提起酒壺,展開雙臂,醉酒之時,腳步踉蹌,舉起酒罈指著天闕,忽有豪沖天,道:“我這一生!”
“叛朝,攻國,殺人,斬妖,屠仙,滅佛!”
“橫掃天下……”
“一統諸國!”
短短三句話,一潑天的豪氣,卻已是沖天,那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老者,目熾烈如火,展現出了讓那小小年足以銘刻終的氣焰,復又仰脖飲酒,道:
“我父因我而崩,我兄因我而自裁。”
“四方宗廟,因我而絕。”
“一將功萬骨枯,此征伐四方,多袍澤,在我前去世,他們隨我而征戰,我怎麼可能拋棄他們,拋棄那個時代,而獨自走上所謂的長生之路呢……這不對,不對,我將他們領上了戰場,我說他們先走,兄弟隨後便來。”
白髮的名將看著那孩子,道:“我的時代在過去,我屬於那個時代。”
“我親手開啓了那個世,也該以我的死,爲其畫上最後的結局。”
“一世恩怨一世了,李翟只活這一世就足夠了。”
“足夠痛快,足夠酣暢淋漓,足夠得風起雲涌!”
白髮的李翟端起酒,臉上帶著醉意,帶著灑的笑。
黑袍的道人提著酒罈,神溫和。
最後一,仰脖,飲盡。
轉離去,再不回頭。
“告辭!”
這孩子怔怔失神,似被震撼,轉過去,見那白髮蒼蒼,脊背已彎,眉宇凌厲,卻正是比起故事裡面戰無不勝的威武王,更爲英雄,是真正面對著這個命運和時代衝鋒的,真正的豪雄。
他或許再也不會忘記這位威武王。
年節過去,春日漸來,春風吹拂,柳樹枝葉晃,原本北方凍結的河流也逐漸融化開來,恢復了原本的模樣,河面上的冰霜碎裂開來,然後在河水流的時候朝著遠流淌,起起伏伏,撞時候,碎冰的聲音細碎好。
而後夏天也來了,又是百花盛放,四繁茂的時候。
夏日過去,天氣轉涼了,秋風颯爽,萬凋零。
這一路齊無帶著這孩子行走了許多的地方,去了萬靈之國,見到了那位姿容麗的萬靈之主,去了東海之畔,在海底龍宮,見到了太古的蒼龍;更曾涉水過黃泉,在睡夢當中,去到了司幽冥之地。
這一日,黑袍的帝君帶著他去了中州的府城,走過了大街小巷,指著煉觀說起過去,指著一條條街道,說起過去千年時候這街道是怎麼樣的,說這裡曾經有過一個藥棚子,那邊曾經有一位斷臂的攤主,賣的芝麻餅很好吃。
說從城樓的方向數千五百步開始,一直蔓延到大橋,都是允許擺攤的地方,每到夜間未曾宵的時候,總是燈火通明,充滿生活的氣息。
每日五更,諸寺院行者們打鐵牌子或木魚循門報曉,諸門橋市井便大開。那時候酒家多點燈燭沽賣,每份不過二十文,並粥飯點心。
亦間或有賣洗面水,煎點湯茶藥者,直至天明。
那孩子聽得饞了,前去買了芝麻餅,糖葫蘆等諸般事,回來的時候,看到黑袍的帝君擡眸,走過了已經有一千多年曆史的大橋,在橋的對岸,有一棵老樹,樹很大,枝條茂,樹下有一個石質的棋盤,上面千年前的痕跡倒還是清楚。
一位青年坐在那裡,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手中拈著棋子,忽而知到眼前投落影,欣喜擡眸,卻見來的不是自己等待的人,而是一位黑袍的男子,氣度很好的樣子,青年的臉上欣喜收了回去,重新有些憾,卻也不曾失禮。
黑袍帝君道:“這棋局似乎有很長曆史了。” 青年等人之時,卻也不失禮,笑著道:“是啊,說是千年前就有了,是中州府城這棋運的開端,也因此,這府城裡面下棋者倒是很多。”
齊無看到他額角有一個傷口似的模樣。
青年也察覺到了眼前之人的視線,了額頭,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先生見到了啊,哈哈,我這可不是和人爭強鬥狠留下的傷疤,這是是胎記,天生就有的。”
“算命先生說,是我上輩子衝撞了天闕,給天火燒著了額頭,才留下這個胎記,怎麼也消不掉的。”
“不過,我出生時候正當正午,倒是下了好大的一場雨。”
“我孃親總是說,這就已經是化兇爲吉了,往日種種都要一筆勾銷纔是。”
青年笑著道:“先生也是在等人的話,不如下一局棋?”
黑袍帝君溫和頷首,欣然應允,視線掃過棋局,道:“那麼,就我來持子先行吧……”他著棋子,輕輕落子,落在棋盤上,聲音清脆,青年辨認了下這走勢,認出來,倒是有幾分訝異,笑著道:
“這是古時候的名篇啊,不過是多了些變種,我先前正好研究過。”
柳樹搖晃,樹枝投落下來了影在棋盤上,黑袍帝君和額頭有胎記的青年下棋,一子一子,落在棋盤上,聲音清脆,似是因爲畢竟是是過去的殘篇,青年也真的有很多的研究,最後卻是勝了,下最後一子的時候,小道上有白子撐著傘踱步來。
穿著的裳,是這城中家的棋侍招,面容清秀,氣質嫺靜。
一手撐傘遮日,一手握一卷棋譜,踱步過來,和齊無下棋的青年起,眼底欣喜,黑袍道人提起了手指,看著這棋局殘篇,溫和道:“是先生你勝了。”
這青年正在沉浸於和心上人棋侍招的相逢,聞言卻是下意識道:
“小生姓龍,當不起先生二字啊。”
可是再擡眸的時候,在這樹下已經不見了那下棋的黑袍男子,不由抑,微微一怔,恍惚間,彷彿曾經自己也曾在這裡,和這位黑袍的男子下棋,可是那是什麼時候呢?
卻已不記得了。
他不再執著執迷於這件事上,只是開心地和心上人談論之後的事。
而這秋日之下,齊無拉著那孩子步步慢行,走到了城樓的時候,恰好是秋日午後,溫暖慵懶,讓一切生靈都懶洋洋的,包括在這城門兩側的石頭塑像,嘲風和椒圖正在如同千年前一樣懶洋洋地曬著太,卻忽而看到了那黑袍男子,一下愣住。
嘲風的語氣都結了起來,道:“齊齊齊,齊無?!!”
椒圖瞪大眼睛:“嗯?!!齊無?!!小道士!”
他們開心起來,齊無帶著那孩子上了城樓上,嘲風開心不已地和他打著招呼,道:“你過來啦!”
“嗯,來了。”
齊無坐在嘲風和椒圖的塑像中間,小小年試探著下腳,最後確定自己不會踩在這有些傾斜角度的瓦片上,就咕嚕咕嚕地下去,這才安心下來,坐在這裡。
椒圖開心道:“小道士,你也已經到了可以收小道士的時候啦!”
反倒是那孩子不好意思了,可是雖然不好意思,還是很認真道:
“不不不。”
“我不是前輩的弟子呢。”
“欸欸欸?那你不想嗎?”
椒圖一句話,直接命中了那小小年。
嘲風則是問道:“這麼多年了,你都在做什麼呢?”
黑袍道人安靜坐在這裡,道:“在忙著一些很無聊卻又必須要做的事啊。”
嘲風若有所思,道:“是嗎?”
“你也有這樣許許多多的麻煩事呢。”
齊無笑起來,道:“是啊。”
嘲風很是大方地道:“那你就在這裡,陪著我們一起看著這天空和風吧,我把它們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