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鳶蝶從前最羨慕遊烈的一點,就是他好像沒有過無可奈何的時候。
從不屈服,也不退卻。每一個選擇都遊刃有餘,全憑他自己心意。
就做不到。
這些年盡最大努力,讓自己掙束縛,一點點活得自由,可以儘可能在自己的意願裡行事。但有些過去就像是個影子,永遠擺不掉。
比如,曾在人生最關鍵的兩個節點,向出過援手的遊懷瑾。
如果不是這個人,那或許都不會與遊烈相識。激他,又畏懼見他。
而那種畏懼與遊懷瑾無關,終究只是夏鳶蝶自己心裡的虧欠與愧疚。在那輛打開的車門前,夏鳶蝶別無選擇。
只能很輕地對著手機裡說一句: “等我回來。”然後掛斷電話,彎腰坐進車裡。
其實那一路,夏鳶蝶心都有些慄然。以至於最初著車窗外,從來靈機敏的思維,在開始時近乎空白。
等到車慢慢開出去不知道多遠,意識才好像回到裡了。
要面對的不言而喻。怕,但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夏鳶蝶心裡很,但最清晰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想和遊烈分開。……好喜歡他啊。喜歡到好像可以背叛自己。
夏鳶蝶然地笑起來。
起手機,亮起的屏幕裡沒有一條信息或電話,不知道遊烈是不是已經被氣瘋了。
想著,夏鳶蝶還是拉出聊天框,點開加號,然後選擇共實時位置。
‘別生氣。'
狐貍無聲又輕緩地,一個字一個字打上去。‘我一定會回家的。'
做完這一切,夏鳶蝶扣上手機。著窗外,慢慢深呼吸,像是要把全部的勇氣一併攏回。不管在前方等的,來自遊懷瑾的是嘲諷,輕蔑,還是不屑一顧……一定會回到他邊。
一個半小時後。
車停在了一家掛著“雅舍”古字牌匾的獨棟小樓前。
夏鳶蝶被領進去時,著一樓被竹製屏風隔開的小間時微怔了下,這裡似乎是間茶舍,只是一樓偌大,茶香嫋嫋,卻見了鬼似的,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夏鳶蝶疑,但那位副駕駛座上一路無言的助理模樣的人,已經徑直朝二樓樓梯走去。
沒得選擇,夏鳶蝶只能跟了上去。
一直上到二樓最裡面的包廂,助理爲夏鳶蝶推開門,做出請的手勢。
夏鳶蝶終於見到了自己進到這座安靜得詭異的茶舍後,第一個陌生人。
似乎是位茶藝師,正站在澤古樸的雕茶海前,蔥似的指尖扣著分不清功能用途的茶,來回作舞似的展演。
而雕茶海旁的主座上,遊懷瑾剛拈起半杯茶,飲盡。
夏鳶蝶眼皮輕跳了下: "遊叔叔。"
放下杯盞,遊懷瑾順勢擡手,朝自己對面示意了下。
"夏小姐,請坐吧。"
有些僵地走到那張同樣是實木材質的座椅前,這短短一路,夏鳶蝶已經想明白了——一樓到二樓之所以沒人,看著還剛走不久,應該是被清了場。
難爲遊懷瑾這樣的人,還要爲了見,專程不遠千里從北城來到一趟臨海的某座小城。是爲了,躲開遊烈嗎。
夏鳶蝶坐下時,不由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機。
在下車時點開過屏幕,遊烈沒有進的位置共,不知道是生氣了,還是被什麼事耽擱了。
"譁——"
清亮的茶水傾倒聲勾起了夏鳶蝶的注意。掀起眼,面前的茶盞已經被斟過半杯。夏鳶蝶猶豫了下,輕聲道謝。
不等茶藝師對答禮,助理已經低聲,把人帶出去了。
廂門拉合,茶香氤氫的房間裡就只剩下遊懷瑾與夏鳶蝶兩人。
遊懷瑾像只是來品茶的。他不開口,甚至眼睛都沒擡一下,夏鳶蝶就不敢冒昧出聲。
而直等到遊懷瑾說話,卻是奔著茶葉去的: "這是今天剛開的,三十年倉儲的普洱茶磚,嚐嚐吧。
夏鳶蝶停頓了下。
三十年茶磚。
年紀比都大了。
遊懷瑾的語氣太自然,隨意,就好像是家裡一位不那麼相的長輩對晚輩的疏離與親近,以至於夏鳶蝶甚至無法考究他這番話與舉有多探察考量的意味。
但有沒有都白搭。
對於茶葉茶乃至茶道的理解,僅限於聽說過。這幾年陪同的客戶裡,很不幸又沒遇上幾個喜歡把外賓往茶館茶舍帶的,葡萄酒酒窖倒是去過,茶葉方面,幾乎是一竅不通的。
這麼一想,夏鳶蝶也坦然了些。
配合地擡杯,嚐了面前這盞酒紅的清茶湯。口質厚實,茶香馥郁,層次厚,似乎有幾道,可惜夏鳶蝶不懂那些參香、木香、花果香、陳香之類的分層與區別。
好在遊懷瑾也並不是會把難堪與奚落放在明面上,下不來臺的人。
有別於夏鳶蝶接過的,一些自恃眼界廣袤見識淵博,言語裡都能出不屑傲慢的功人士,夏鳶蝶在遊懷瑾的話聲裡只聽得到平和安定。
他給介紹了茶葉的香氣層次,茶湯的口品鑑,又衍生到茶種分類,茶挑選,乃至茶道禮節和它們的典故淵源……
語氣依然是與後輩閒談似的從容。
茶室裡不知時間,只是在某一刻茶香氤氳裡,夏鳶蝶恍惚得幾乎要以爲,遊懷瑾不遠千里就是來給上一節茶道基礎課的。
自然不可能。
到那一盅山泉水盡,遊懷瑾關於“茶”的話題似乎也接近尾聲。
夏鳶蝶覺著神奇。
他們這樣的前輩人,好像有種能力,連一席座談都能聽出個起承轉合,讓你知道話題會在哪裡結束。
而全程只有應和和點頭的餘地。
“在不瞭解的領域,不卑不,不逞強也不拘謹,"遊懷瑾忽然提,“拋開你和遊烈的事不談,我還是喜歡你的。"
"……"
來了。
夏鳶蝶低了低眸,把握分寸地坦誠: “您過獎了。我從上車開始,到這一秒,一直很拘謹,很張。"
遊懷瑾似乎有些意外,跟著輕笑了聲,放下茶盞:“你比七八年前那會兒,好像還要有趣了很多。再早一些時候,你就是那個中學的所有孩子裡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那個。眼睛最亮,有野心,有",也有衝勁。某些方面,比起遊烈,倒是你跟我更有些像。"
夏鳶蝶沉默了下。
心裡輕嘆
遊烈也這樣說過的。
遊懷瑾就像是隨口一提,將茶盞倒扣,推回茶海里的待濯洗區: “茶道這方面,你可以和遊烈多學些。"
夏鳶蝶一怔,擡眸。
難抑的意外忽略了此刻坐在對面的遊懷瑾的份和來意,只是忍不住循著問:“他喜歡茶嗎?"
問時夏鳶蝶也在腦海裡回憶了下,不記得遊烈的大平層裡有專門的茶室。
“他喜歡不喜歡,我不清楚,但他外公喜歡,”遊懷瑾聲音平淡, “他自小就和他外公更親近些,習慣,喜好,都隨了他外公更多些。北城裡有人傳閒話,說庚家芝蘭玉樹,滿階芳草,只知長外孫,不知長孫,就是說他了。"
夏鳶蝶有些失神,下意識地垂了垂睫。
"怎麼,他沒有跟你提過他外公家裡的這些事嗎?”遊懷瑾似乎有些意外, “我還以爲他對你是無話不說、無所不提的。"
“只聽過一兩句,沒有這樣詳盡。”
夏鳶蝶心裡遲滯地想起。
好像除了當年他母親的事,尤其這次重逢之後,遊烈就沒有與提過多他家裡的事了,不管是外公,或者遊懷瑾,他像是全數忘了,任何話題都會避開他們那個圈子去。
是知道融不進去,還是.…
“他如果真心想和你在一起,遲早是會帶你去見他外公的,”遊懷瑾不知道想起什麼,淡笑了下, “那位老人家脾氣古怪,別他察覺你脾。你去之前,再多學些茶道茶藝,興許聊天時還能哄他一兩分開心。"
夏鳶蝶梗了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儘管遊懷瑾這話已經說得十分雲淡風輕了,但還是聽出了一點久遠幽微的鬱結。
難道,當年遊烈的母親帶遊懷瑾回家拜訪遊烈外公時,那位老爺子對遊懷瑾有什麼刁難……這場父母婚姻又還有什麼別的摻雜因素嗎.…
但陳年舊事,故人早去,夏鳶蝶再疑也無從解答了。
只是一想起遊懷瑾和遊烈不約而同說過的,和遊懷瑾子有些相像。夏鳶蝶就心裡又沉了幾分。
遊懷瑾這關還沒過,後面難道還有更難的?
那——
思維停得戛然。
夏鳶蝶陡然回神,擡眸時冷汗都快下來了。
——完全不記得是從哪一刻開始,竟然對遊懷瑾全然放下防備與緒,只下意識跟著他的言語思維,聽他擺佈。
遊懷瑾更是表現得,就猶如文雅溫和又開明的父母,對和遊烈的事沒有任何牴。可那怎麼可能。
反應過來的這一秒後,夏鳶蝶不自覺就繃了全上下的每一神經。
"遊叔叔,”夏鳶蝶將所有雜念按了下去,擡眸,眼神澄淨而坦然地向遊懷瑾, “您跟我說這些,應該也不是同意我和遊烈在一起的意思吧?"
遊懷瑾沒有說話,可是慢慢靠到椅裡,他眼神深沉地著。這樣凝視半晌,才徐聲開口: "如果你是我,你會同意嗎?"
“我永遠不會是您,"夏鳶蝶輕聲, "所以您的答案,我不知道。”
“當年的事,無論是資助,還是借款,我對您的激與恩都難以言盡,在最後答應您的那件事上——"
夏鳶蝶聲音停,垂眸,像是一次呼吸後才下緒: "對不起,我恐怕沒有辦法再信守當年答應您的、不再與遊烈見面的事。"
遊懷瑾擡了擡眼,無聲。
夏鳶蝶說完也沒有擡頭,坐正,然後朝遊懷瑾欠:“最後一筆借款和利息,我在上個月已經打到您的賬戶裡,我知道這還不清您對我的援助恩,原本是應該在還清之後拜訪您的……但我沒辦法說服自己見您,請您見諒。"
茶室裡寂靜無聲。
夏鳶蝶聽見自己的心跳慢慢趨穩。將心底的話全盤托出後,反而有些迎接審判的釋然。
……也或許是一種徹底而麻木的無恥嗎?
夏鳶蝶在心裡自嘲地笑了下。
而就在此刻,聽見安靜茶室彷彿錯覺的一聲:“你的還款,不是打給了我。而是遊烈。”
"___"
夏鳶蝶僵停。幾秒後,才難以置信地擡頭: "什麼?"
“當年給你的那筆錢,遊烈幾年前就以你的名義還給我了。”遊懷瑾停頓,像渾不在意, "你以爲,你大二時候,收到我助理給你的那個還款賬號,是我讓他給你的?"
夏鳶蝶呼吸都滯住,眼神輕: "不可能,我沒有告訴過遊烈……"
“他早就知道了。我告訴他的。”
遊懷瑾似乎想起什麼,低哼了聲,這是夏鳶蝶進來見他以來,第一次在遊懷瑾臉上看到一點沒有掩飾的薄怒與譏嘲。
他冷冷低了眼,看向指節下的實木扶手,叩了叩: “如果我不告訴他,那你可能已經見不到現在的他了。"
"___"
夏鳶蝶想問遊懷瑾是什麼意思,卻覺得嚨裡好像堵了一團浸著水醋的棉花,堵得死死的,讓出聲都沒法,整個口被酸悶脹的痛意塞滿,像是要炸開了。
遊烈怎麼會知道。
甚至他知道得那麼早。
"你不要誤會,我告訴他這件事,不是因爲你,而是因爲他還是我兒子,我不能徹底放棄他。"
".放棄?"
"遊烈應該沒告訴過你吧,他大一下學期差點就要被退學。整個人過得渾渾噩噩,不去上課,只知菸,喝酒,結識了一幫狐朋狗友,像是打算把自己徹底爛在國外。我不可能放任他那樣下去,但我救不了他。"
"好在……你可以。"
遊懷瑾語氣輕易得,像是說一個外人的故事,可那些話猶如一刀刀狠狠扎進夏鳶蝶的心口裡。
“於是我告訴了他原因。將來有一天你要是遇見他過去的同學,可以聽他們講講,遊烈是怎麼從一種瘋狂,轉變另一種極端相反的瘋狂。"
遊懷瑾看向夏鳶蝶的眼神有些奇異:“那幾年我幾乎不認識我的兒子了,他似乎可以爲了你,改變任何事、也能妥協任何事。"
"……"
夏鳶蝶終於再撐不住頸,著呼吸低下頭去。
十指在膝上攥得生、慄,指甲扣得掌心像是要掐破了,卻抵不上心口幻覺裡汨汨淌的萬分之一的疼。
抖著閨上眼。
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像是一個傻子一樣……怎麼可以什麼都不知道?
"人的履歷麼,再難捱也不過是一兩行字。所以你或許瞭解,他本科學分修畢業只用了兩年半,但你可能不知道,畢業那年,他就拿到了北城航天測控研究所的邀請。"
"_____"
夏鳶蝶顧不得眼睫上沾著的淚珠就猝然擡眸: “那是他最想去的研究所,那他爲什麼要放棄?爲什麼還要創立Helena科……"
話聲慢慢低下去,帶著難抑的慄,停在遊懷瑾深著的那個,似笑而更寒慄的眼神裡。
遊懷瑾靠在椅側,正準地對視著。
“是啊,我訓斥,責罵,勸導,那麼些年都沒有用,擰不過他一心朝著他夢寐以求又理想主義的路上走……你說,他怎麼會親手放棄了那座研究所的邀請,去到他原本最厭惡的生意場上?"
——他放棄了他的夢想、因爲誰?——因爲你。
在只隔著茶海的距離下,遊懷瑾看得清晰無比。
面前長大了的,卻依然年輕也更漂亮了的孩,從進門後,眼底壘起的那座看似堅實不可摧解的壁壘,就在他這幾句話間慄,搖晃,佈滿裂隙。
遊懷瑾和遊烈不一樣。
他從不憚心碎。
於是遊懷瑾緩聲: "夏小姐,在你還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毀過一次他的夢想了。"
像輕飄飄沒怎麼用力的一把,他殘忍地推在了那座壁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