錐說道:“唯名與,不可假人。該第一個領旨的,就是你們翠微宮。微宮。”
尹仙苦笑不已,後撤三步,稽首領旨,“尹仙謹遵法旨。”
直腰擡頭之後,尹仙向那位神冷漠的高大青年。錐心領神會,臉如常說道:“在其位謀其事,既然當了宮主,一個了不起的高孤再了不得,依舊大不過整座華宮的道統存亡。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高孤的死道消,華宮和地肺山會輕輕一筆揭過。清閒修道之時,我錐最怕麻煩,可真要事到臨頭了,卻也很不怕麻煩。傻子都清楚,天下要大了,華宮該如何自
,等到時機合適了,我自會給你一個章程。該有的公道,白玉京自會給。”
高潔之士,必然孤直。
高孤高孤,這名字取得真是切,道法高,格清高,修行路上不依外力,做事也是一意孤行的路數。
吃了這顆定心丸,尹仙竟是熱淚盈眶,還是稽首,卻無言,以表激。
錐提醒道:“記得約束一下地肺山諸脈道,不要多此一舉,去探究注虛觀的腳。”他是白骨真人一事,整座地肺山,暫時也就尹仙、高拂在幾人知曉真相。錐當然不是覺得這個出,有什麼見不得的,就怕有心之輩,藉機拿來做文章。
世之中,要麼敢於爭先,橫衝直撞,要賭就賭一把大的,靠命趟出一條關大道。要麼乾脆不去賭個虛無縹緲的天命所歸,耐心等待某個節點。
尹仙心悚然,山中道竟有這等僭越舉?趕再次稽首,告罪一句,“宮主放心,我一定嚴查此事,絕不含糊。”錐說道:“此事畢竟涉及地肺山別派家務,一經查實,是從寬或從嚴置,你可以自己看著辦,我只看結果清爽不清爽。此次敲打過後,如果有人再犯,我直接
拿你是問,到時候別怪我端宮主架子,下旨申飭整座翠微宮。”
尹仙灑然笑道:“宮主大可寬心,我華宮的祖師堂法規條例,一向大過地肺山的某些約定俗。平時不用,是分,是和氣,用了,是規矩,是旨意。”
錐點點頭。
不要因爲尹仙在錐這邊恭敬禮敬,便小覷一位道家天君的能耐和威嚴,若是下了山,他就是代師行走天下。
白玉京一向極難手事務的幽州地界,爲地肺山的二把手,尹仙在山外的舉,就是在替天行道。
錐說道:“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你一年到頭庶務纏,無法推諉,很難潛下心來打磨道。但還是需要你爭取忙裡閒,
證道飛昇一事,要抓了。”
尹仙笑著點頭道:“宮主有心,理當如此。”
錐冷不丁問道:“還記得第一次上山時的路嗎?”
尹仙追憶往昔,喃喃道:“記憶猶新。”
能夠爲師尊的親傳,一直是尹仙此生的最大驕傲。
“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間。山中道場是讓你放心的,俗世紅塵是讓你見心的。”
“只在世間修行見萬心,難以安放其心。單在深山修道見一心,無法察天心。”
“兩者缺一不可。尹仙,你年就被高孤帶上山修行,卻不知你的道,在山下。”
“當時高孤有意無意,讓你陪他走了一趟下山的路,就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之後全憑徒弟自覺自悟了。可惜你只顧著傷,未能會高孤的良苦用心。”“既然對山林師仰慕,那就去找他喝酒,順路看看赤金王朝的風土人,又何妨。覺得姚清某些地方的道法有待商榷,就去青山王朝論道一番,何必分輸贏,有此勝負心?大可領略一番五陵年的鮮怒馬,親眼看看寒素出道們的治學求道。很想見一見那位人間最得意,就去蘄州遊歷,去玄都觀敲門,去當面說一句白也詩無敵。行走鄉野與當地土民討碗水喝,聽一聽那縴夫的號子,在此期間,是否更換份、容貌,只管率而爲,隨心所。青冥天下缺了道祖,還是如
今這般大道循環不息,華宮缺了尹仙主持事務,便一定不了,我看未必。”
尹仙呆了片刻,恍然道:“教。”
錐別有心思。
古戰場涿鹿址那邊,有一筆宿債、一樁宿緣要託付錐得閒時,去代爲了結,對象是位換了面目、故地重遊的冠。
錐心知肚明,涿鹿之所以淪爲廢墟,本就緣於高孤與一位冠的山巔鬥法。至於如何解怨,無需錐費心,高孤留下信一封,錐只需轉給即可。
錐突然解釋一句,“我這次走出門,不是爲了看幾眼那撥弘農楊氏子弟。你如今境界不夠,無法覺察此事。”
先前一皓彩明月,陸沉不知爲何,顯現出一尊前無古人的巨大法相,讓整座青冥天下小如一座鄉野曬穀場。
道士俯瞰大地,似在尋覓某。
頭戴一頂蓮花冠,其中蘊藏磅礴道意如瀑布流瀉人間,分散出億兆條金如撒網十四州。
關鍵是如尹仙這般道力深厚、幾近功德圓滿的老字號仙人,竟是渾然不覺。
尹仙疑道:“能否詢問此事?”
錐猶豫了一下,以心聲泄天機,“陸沉的境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尹仙呆滯無言,道心巨震,滿臉錯愕,被震撼得無以復加。陸掌教早已經是十四境圓滿,還要如何更進一步?!
聽聞閏月峰那座新建宗門,宗主張風海一行人剛剛離開青冥天下,遠遊蠻荒去了,武夫辛苦跟隨離開,陸掌教難道是趁此機會?
關於閏月峰辛苦的大道腳,即便是山巔修士,知曉幕的,依舊屈指可數。一般的飛昇境,都無法獲悉此事。尹仙之所以知道更多,還要歸功於師尊。
錐瞬間猜出尹仙的心思,搖頭道:“那你就小覷了陸沉的道。”
翩翩孤鶴唳青天。
何其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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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忙時節,村塾放假。
好幾天不必上學讀書,孩子們很開心,但是需要給家裡忙這忙那,就又有點小小的鬱悶。
姜夫子不在學塾,寧吉跟師兄趙樹下近期都在給那些蒙家裡幫忙,蹭一兩頓飯吃總是可以的。
忙碌一天,師兄弟走在田埂間,他們今天打算開個小竈,挑下一條臘切開剁了煮筍乾,再炒幾盤時令野蔬。
只見田間黃雀飛,忽高忽低,忽聚忽散。
寧吉沒來由記起一篇詩歌,文字質樸,寫得極,宛如一首朗朗上口的謠。
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
飛飛蒼天,來下謝年。
趙樹下與寧吉幾乎同時停步。
遠遠看到兩人,在河邊並肩而立,好像在守株待兔。觀其氣度風範,絕非凡俗,定是神仙府走出的修道高人。趙樹下聚音線語道:“寧吉,不對勁。敵友難辨,我已經以心聲通知魏神君。在魏神君趕來之前,等下如果起了糾紛,我會故意話求饒,看似是搬出師父的
名號嚇唬人,這一刻,你就毫不猶豫祭出三山符,先行返回落魄山。”
寧吉默不作聲。
趙樹下說道:“聽師兄的!”
寧吉點點頭。
“趙樹下,寧吉。”
白袍男人直接喊出他們的名字之後,微笑道:“魏檗不會來的,三山符也別浪費了。不必張,張也沒用。”
“寧吉,多跟你師兄學一學,對敵之際,需殺心藏得住殺氣。”
男人介紹道:“我鄭居中,來自白帝城。邊這位,暫名劉饗,是浩然天下的大道顯化而生,就是在陸掌教編撰的歷史典故里,與至聖先師不太對付的那位。”
先前凝神看了那孩子幾眼,劉饗點點頭,果然是此人。
趙樹下稍微寬心幾分,寧吉如釋重負之餘,神複雜。
鄭居中解釋道:“先前劉饗言語提及此地,只是順路看看你們。劉饗有話要說,我有事要忙。”
劉饗笑道:“相信以鄭先生的心智,還不需要誆騙你們吧?”
鄭居中微笑道:“真到事了,也不盡然。”
劉饗說道:“今天所說容,你們聽過之後,可以轉述給陳平安。”
趙樹下神肅穆,說道:“劉先生請說。”
劉饗緩緩道:“我與浩然幾位所謂的道友,對陳平安觀都不錯。”
“只說這一道關隘,鄭先生就很難過去。這與境界高低關係不大。”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憎。先有書簡湖,再加上後來你先生對待五彩天下馮元宵、學生寧吉的態度,讓我逐漸有了信心。”
“最重要的,你家先生,還很年輕。”
“反觀鄭先生跟吳宮主,說的好聽點,他們一顆道心堅若磐石,說得難聽點,就是各自有了大道要走,俗話說船大難掉頭,便是此理。”“寧吉,在你先生上,我們可以看到無限的可能,存在著一條可以不斷糾偏、逐步完善的道路。都說他喜歡自我否定,自我意識太過單薄了,但是在我看來,
就是天大的優點。”
中土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陳平安作爲第一個說開打的人,卻遲遲不去蠻荒戰場建功立業,難免有功德有虧的嫌疑。也就是如今文廟管事的,是恢復神位的老秀才,再加上先前由禮聖領銜、三山九侯先生、鄭居中等都現的天外一役,陳平安出力不小,即便文廟部有意淡化此事,浩然山巔依舊心知肚明,認可那位年輕,並非躺在功勞簿上不彈的人。不然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外的浩然六洲,只會非議更多。何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開鑿一條大,確實都是天大的事,至聖先師散道之前,還曾蒞臨桐葉洲,呂喦陪同,一起見證陳平安請來諸多別洲山水神靈的禮敬香火,捨得散盡
功德,如同在夜幕沉沉的一洲山河點燃億萬盞燈火。
劉饗當然不會視若無睹。
這本就是至聖先師的用意之一。
好似在與劉饗遙遙對話一句,鄰居兼道友,別灰心嘛,再挑挑看。
“當過末代,住持過劍氣長城戰事。一座中土兵家祖庭,那些武廟陪祀名將們,對陳平安印象都還不錯。”
尤其是跟那撥洲渡船管事的打道,在很多有心人眼中,更有好。
既是純粹武夫,又是一位劍修。既是文聖一脈的儒家道統自己人,又是在山上開宗立派的祖師爺。
“寧姚和斐然,爲各自大道認可,是那名實兼備的天下第一人。
爲天下共主,他們的這種份,本就是人間最大的護符。與之敵對,就是與一座天地大道抗衡。
我也好,蠻荒晷刻,五彩馮元宵也罷,我們道心即天心。”
“由此延開來,鄭先生本來還有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既然我沒敢答應,今天就先不提了。”
在那山巔的修道有之士,冥冥之中都會有一種應,大道並非死,它有自己的憎喜惡。
老話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不同地方的水土各有其,五嶽土各異,又比如在紅燭鎮匯聚的三條江水,水就截然不同。
劉饗也怕那姜赦重整旗鼓,率領兵家重頭再來一回,導致天崩地裂,遍地硝煙,人間萬凋零,生靈塗炭。
兵家初祖姜赦也好,之前的文海周也罷,要以各自大道,用一時的山河破碎如飄絮,換取萬世太平,周手段酷烈,追求一勞永逸。
但是爲各座天地大道顯化,在劉饗他們這些存在眼中,一本大道賬簿,卻不是這麼計算的,他們必須要爲“現在”一切有靈衆生負責。浩然天下曾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的劉饗,閏月峰武夫辛苦,前不久與斐然結道的蠻荒晷刻,五彩天下那邊暫時還是一位小姑娘的馮元宵,西方佛國一位揹著
佛龕行腳山河的文字僧。
修道尚且講求資糧,更何談用兵一道,兵馬未糧草先行,兵餉糧草的籌備,人力力財力的調配,都是取材於天地。
自古“犧牲”,需祭祀酬神。
這就像兩個人,一個說你得借我一顆銅錢,明天后天就能掙幾兩銀子,一個卻只在意今天兜裡的錢財。
還怎麼談買賣?如何談得攏?故而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本分歧,又是一種大道之爭。
若是姜赦此次出山,能夠找到他們,並且用某種“道”說服他們,而非一味以道法、武力鎮,就有一定機會獲得先手優勢。
不是全然沒得談。
之所以是“幾乎”,而非絕對。在於劉饗他們,先天憎惡修煉求仙的修道之士,大修士即是剮不去的膿瘡,仙府門派與那王朝的雄城巨鎮,在大地之上連疥壁。所以兵戈一起,就是一種大道
對人間的“掐尖”,俗子與煉氣士將古戰場址視爲畏途,於劉饗他們而言,卻是傷疤而已。周選擇蠻荒的最大劣勢,就在於他終究是個外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晷刻纔會一直試圖逃避,哪怕周給出了一條切實可行的嶄新道路,甚至能夠幫
吃掉浩然的同道,晷刻依舊不肯與周合作,道不相契。閏月峰辛苦心深排斥山林江仙,亦是同理。
不知不覺,無形之中,劉饗跟趙樹下一個說一個記。
寧吉則跟鄭居中走在一起。
寧吉好奇問道:“鄭先生要忙什麼大事?”
鄭居中說道:“道上到兩位強手,既然誰都不肯讓路,只好跟他們爭道。”
寧吉問道:“鄭先生能贏麼?”
鄭居中笑道:“不敢說一定如何。”
寧吉聽到這個客氣說法,便覺得鄭先生贏定了。
劉饗環顧四周,嘆息一聲,打了個道門稽首禮。
鄭居中向遠,問道:“寧吉,聽說陸掌教是你的小師父?”
寧吉赧道:“陸掌教跟我開玩笑的。”
鄭居中默不作聲。
田地間,好似有一雀低低盤旋,天地間,黃雀驀然振翅,高飛青天,不知是就此自由,還是去自投羅網。寧吉擡頭去,年見雀悲,雀飛年喜,不見了黃雀蹤跡便有些失落,一時間怔怔出神,不知如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