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撐就是幾十年,他的脊背佝僂起來,顯得更瘦小,唯獨兩條胳膊因為長年撐船異常健碩,看起來說不出的古怪,他臉上那副死氣沉沉的表從來沒變過,但是現在他滿臉壑,眼珠渾濁,終于和那副神匹配了起來。
他自然也沒娶妻,也沒在岸邊安家,他不喝酒,吃得也很儉省,別的艄公邀他喝酒賭錢,他只是搖頭,艄公們便取笑他:“啞攢了金山銀山要買田莊娶家小姐吶!”
“還要生個兒子做大,做仙君。”
他也只當沒聽見,只是撐著他的竹篙。
別人又嘲笑他:“啞連耳朵都聾啦?”
艄公們便哄笑起來,他們都瞧不起啞,但都不討厭他,有他在,他們的日子倒顯得不那麼苦悶了。
“看看啞,還有什麼不知足的?”這了他們掛在上的話。
好在這些年日子好過了許多,因為十幾年前不知從哪里來了個仙人,在赤水河上布了個什麼陣法,從此以后赤水河大多時候風平浪靜,只要避開大汛,那吃人河便不吃人了。
那位仙人降臨的時候啞沒見到,那天啞病了,沒把船撐到河里,但有別人看到了,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子。
艄公們日子好過了,取笑啞的人也漸漸了,他們見他日日喝菜粥,逢年過節還會扔些臘給他。
還是沒有人知道啞的名字,除了啞自己。
他記得自己名謝爻。
他還記得自己活了不知多年,不知轉了多世,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牲畜,有時候是蛇蟲鼠蟻,不變的只有無休無止的磨難和不得善終的下場。
一世連著一世,連他自己也數不清、記不清有多世。
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轉生中,他的記憶變得越來越破碎,越來越模糊,到頭來他只依稀記得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他自己的,另一個是“嫣兒”。
不擺渡的時候,他會把船系在岸邊,用樹枝在泥灘上一筆一劃地寫出“嫣兒”兩字,盯著那兩個字看上一會兒,他那顆麻木的心臟里便會涌出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讓他的眼睛又酸又脹。
有時候他會跋涉幾十里路,去最近的城鎮,花幾個錢在小茶棚里聽一個盲老頭講古。
那盲老頭姓章,所有人都他章老頭,他沒有眼珠子,兩眼深深地凹陷下去,皮包著骨頭,看著像會的骷髏。
有人說他修過仙,被仇家挖了眼珠子打凡塵,還有人說他曾是什麼大人,眼珠子是自己挖的,但大部分人對此嗤之以鼻,因為那老頭上沒有半點仙氣,反而衫襤褸,花白頭發打了結,不知有多虱子,比個老花子好不了多。
他也的確要過飯,這倒是有確證的。
啞對那些清微界的掌故總是聽得很神,尤其是另一個謝爻的故事。
以前的回中他當然也聽過另一個謝爻的故事。
那位赫赫有名、萬人敬仰,最后卻淪魔道,落得死不見尸的昆侖君,當然和他沒什麼關系——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大能,死也死得驚天地,另一個卻如螻蟻草芥般卑微。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同名同姓的緣故,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距他萬里之遙的傳奇所吸引。
但那些故事大多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章老頭講的卻不一樣,他不像別的說書先生那樣添油加醋,講得跌宕起伏,所以他賺不到幾個錢,那舊補了又補,每天的口糧全靠好心人施舍幾個銅錢,和要飯差不了多。
謝爻卻聽他講,他莫名覺得章老頭講的那些事,比他以前聽過的都要真。
這一日汛,他照例去那小茶棚,花兩文錢舀了一碗茶,聽章老頭說故事。
這回說的又是玄淵神君墮天魔的故事,這故事他來來回回也不知講了幾遍,茶棚里統共沒有幾個客人,都聽得昏昏睡,只有啞一個人聚會神。
章老頭講完,對著客人們一揖:“老朽明日便要離開此地,多謝諸位捧場。”
沒人搭理他,瞎老頭子將面前破陶缽里的兩個銅錢出來揣進袖子里,拄著竹杖往外走。
啞看著老頭走進一條小巷子里,子忽然一晃,像個破麻袋一樣跌倒在地。
他趕拔追了上去,那老瞎子倒在地上已經死了。
啞用幾十年攢下的積蓄給章老頭置辦了一副薄棺,把他葬在了城外的墳地里。
他在墳堆前坐了很久,說不清的惆悵像暮一樣慢慢籠罩了他。
他又走了幾十里的路回到河灘上,天已經亮了。
他把船推水中,跳上船,拿起竹篙,往岸邊用力撐了一篙,小船慢慢破開平靜的赤水面,往河中駛去。
到了河中央,他便收起竹篙,坐在船頭看著水天相接的地方,赤紅的水面映著赤紅的朝,河面像要燃燒起來。
不時有別的船只載著渡河的客人從他旁經過,這些年吃人河不吃人了,渡河的客人也多起來,還有很多人專程過來游河、賞景、觀。
河上不只有渡船,還多了許多游船畫舫。
迎面駛來的便是一艘畫舫。
赤水河上從未有過這麼富麗堂皇、巧奪天工的畫舫,兩旁圍著描金的朱漆闌干,琉璃頂上垂下一排珍珠簾額,下面是輕紗幔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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