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城竟是有些不過氣來。
沈沉不愧是宦海沉浮一甲子還有餘的老尚書了,只是迅速瞥了一眼坐在案後邊的皇帝陛下。
工部溫而是沈沉的學生,低頭喝了一口冰鎮梅子湯,小朝會獨一份的,上柱國姓氏可喝不上。
鴻臚寺卿晏永,紫照晏氏當代家主,是個容貌極爲悍老人,在這裡,一向是點卯而已。
刑部尚書馬沅,站起,拽起腰間一塊玉牌,片刻之後,書房出現一座沙盤模型,碧綠的袖珍建築,金文字顯示出不同的衙署,馬沅如「探囊取」,從千步廊一側的南薰坊兵部衙署,打開一座「地」字庫,再從中找出「邯州房」,接著從房準找到「邱國」,馬沅朝一張書案上一份早就備好的卷宗,手點了點,那份卷宗便憑空出現在書房,懸在空中,馬沅走過去拿在手中,向皇帝,宋和笑道:「先讓國師過目。」
馬沅將卷宗給陳平安,這位刑部尚書也不著急回去落座。
刑部的檔案庫,與打造劍舟的船塢,都是大驪朝廷的第一等機。
別部員想要調閱錄,需要層層審批,勘合極嚴,就算是刑部部,也是規矩重重,一道道手續,不能出現毫紕。
雖然規矩多,卻並不意味著可以慢。
假公濟私,故意拖沓,想要藉機收取陋規,或者手段稍微高明一些,只在暗進行利益置換?或是當天心不佳,就給誰甩臉子,故意刁難別部員?又或是出不同的姓氏、場山頭,上邊的人不對付,今兒總算落到暫在下邊的我手上了,偏要卡你一卡,事後好與上邊證明自己是如何的同氣連枝?
昔年崔瀺每個月都會定期查這類公文,但這還只是表面的「樣文章」,真相是崔瀺在前三年裡邊,就一直盯著所有刑部檔案諸司衙署員的所有言行。
人是說不準的東西,但是一個人的強大慣是可以被訓練出來的。
三年過後,崔瀺一次拿出來翻舊賬,賞的賞,升遷的升遷,罰的花樣就多了,不是喜歡在坐在那把椅子上邊,將權力用極致嗎?
先把你的帽子摘了,並且是這輩子都別想在仕途有所建樹了,當這條路就此斷絕。
舉薦員,跟著貶了,沒找到問題的科道也別跑,若是出好的世族子弟,家族各類蔭封,例如國子監名額,莊田數額,一律酌減,若是扣除到沒有還不夠罰的,就找在朝爲的家族長輩,該申飭就申飭,該減俸就減俸,該辭還鄉就辭。至於回到邸或是家族祠堂,那是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反正緣由,賞罰條例,執法範式,下發到府郡一級的朝廷邸報,都給你寫得明明白白。
我崔瀺,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一個,沒有道統文脈,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學生弟子,沒有家眷子嗣,沒有親朋好友,沒有志趣相投的文人,沒有相的山上道友,無需置辦任何私產,不接任何朝廷封賞,年復一年,每年就是一顆雪花錢的俸祿。
所以若是與我政見不合,那就是你錯了。
如果是就某件事務上邊,有不同的意見,可以遞公文,崔瀺都會親自過目,有批覆的,說明有可取之,沒有批覆的,也會原路送返,說明全是廢話,但是裝公文的信封外邊,都會鈐印有一方國師專設衙署的印。更有能耐的,還可以直接找崔瀺,當面吵架都可以,前提之一,是你跟保薦你越級議事的兩份場履歷,都經得起查,之二,親自領你過來的大小九卿這類***,得保證你不會浪費一國國師的寶貴。
昔年繡虎唯一的散心舉,就是離開那座人云亦云樓,慢慢走出巷子,獨自去城頭那邊看看。
之所以本次議事,沈沉他們這撥重臣會覺得不適
,就在於先前椅子的主人,那頭繡虎,不管是早朝還是書房小朝會,跟誰討論任何事,崔瀺幾乎都是沒有緒起伏的。
絕不會像陳平安今天這樣直白無誤表自己的緒。當然,上次議事,陳平安更像繡虎些。
陳平安翻頁極快,迅速看過卷宗,神舒緩幾分,卷宗不厚,屬於心彙總過的,許多重要人和關鍵事件下邊都標明有批註、索引……只能說還行。
所以陳平安還是搖搖頭,直接否定道:「宗室,邊軍武將,世族,武功勳貴,修士,江湖,山水神靈。總計七個大條目,被刑部挑選出來、記錄在冊的卻只有九十三人,人數太了,必須再補。」
「刑部再去一趟人字庫翻檢,就按照地方豪紳、鄉野逸等條目去找。馬上著手此事。尤其要注意搜檢、收集在野的士族文人,閉門著書立傳,結社講學的,只要是涉及大驪朝廷朝政和邊軍印象觀的,上說的,紙上寫的,好話壞話,都別掉。」
馬沅眼神古怪,心複雜至極,敢國師大人你溜進去逛過?不然豈會如此稔我刑部諸司幕,如數家珍?
十餘位正埋頭案牘間、落筆如飛的青年員,立即站起,開始按圖索驥,門路翻檢、調出位於不同書架上邊的檔案,與此同時,還有一撥年輕員負責篩選整理、記錄文字,畢竟是「直達天聽」呈現給書房小朝會的資料,必須準無誤,力求用最的文字,給出最多的容。
瞧了眼那位年輕的微妙臉,馬沅鬆了口氣,自家刑部還是很有幾棵好苗子的。
陳平安當然沒有去刑部當那樑上君子,卻也懶得解釋什麼。
只是作爲當年獨力完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所有資料分門別類、重新歸檔的,這種門道,能生巧,一種學問到了極致,萬變不離其宗,只說那些卷宗裡邊夾紙條的數量,就數以萬計。
陳平安說道:「暫歸工部管轄的六艘劍舟立即升空,予大驪軍方負責,去往邯州。」
「再以兵部文書的形式,通知邱國朝廷,立即撤回兩支擅自起兵叛的邊軍。」
「傳令大驪邯、蔚兩州將軍,即刻起開營拔寨,調一支銳輕騎即可。各自在邱國邊境的駐軍地點,帶兵武將可以自行決斷。」
「禮部通牒邯州境所有山水神靈,全部退回祠廟金,等待大驪軍方調令。近期膽敢公然犯者,悉數轉爲Yin祠,當場打碎金。同時,有邱國文武勾連某國的線索或是證據,立即上報大驪刑部,準許破例飛劍傳信至。」
「邯州在,連同接壤三州,所有大驪文武員,不管用什麼方式、手段,都徹查一遍,在近五年之與邱國有任何利益往來的,就算是隻有一兩銀子,一幅字畫,都給我記錄在冊。
隨著一條條國師「手諭」下達。
剎那之間,一座書房便忙碌起來了。
沈沉笑呵呵問道:「需不需要從蠻荒那邊將邱國籍的大驪邊軍,調一撥回來?」
趙端瑾點點頭,「此舉可行。」
這些跟隨大驪鐵騎一起趕赴蠻荒戰場的,他們不管出、位高低,都有個共同份,老卒。
陳平安搖頭道:「沒必要。」
趙端瑾微微皺眉,沈沉倒是真沉得住氣,沒說什麼。
陳平安繼續說道:「兵部刑部,將雙方管轄所有安在邱國的大驪諜子、死士,如今份,潛藏何,以及他們歷年來的歸檔報,也都立即給出一份詳盡名單。除此之外,將那些曾經參加過大驪邊軍、陪都戰役的邱國武將校尉,再加上邱國中層文,也給一份名單,他們各自對大驪朝廷持有態度如何,善意,中立,惡意,兵部刑部都有做過類似的鮮明標註嗎
?」
兵部侍郎吳王城點頭道:「兵部這邊都有!不僅如此,持中立態度之邱國文武要員,戰事一起的態度轉換,也有相對應的評估,以及表面看似對我大驪深惡痛絕的員,私底下品行、喜好如何,都有詳細記錄。」
刑部尚書馬沅啞然,不過依舊是朗聲照實說道:「刑部暫時尚無這項舉措。」
陳平安卻沒有因此訓斥刑部,反而對吳王城說道:「吳侍郎記得事後跟刑部詳細討論此事,再將議事記錄抄送一份到國師衙署。」
吳王城點點頭。馬沅顯然有些意外。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場小規模議事,再加上戶部員好了,倒是不必三位戶部堂親至,員外郎就足夠。讓邱國老實一點,太容易了,難的,是如何收拾後續的爛攤子,不得還要戶部往外掏出點銀子,只需盯著那些喜歡錢的有權宦,山上神仙和江湖名宿,至於那撥不管是被派系之爭傾軋失勢、場同僚排厲害、總歸都是鬱郁不得志的邱國文武員,也別放過。要錢的,給錢,要的,也給,要名氣的,一樣給。至多等個五六年、至多十年時間,我們再幫這個單字藩屬國,全部換上一撥心向宗主國的能臣幹吏。」
「這只是收拾爛攤子的一系列舉措之一,我近期會寫一份東西,專門講述如何"收拾爛攤子",抄送給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員,也希諸位屆時快速回復,字數不限,多多益善。最好是形一個有規可循的朝廷定例,以後再理類似事,只需要按部就班。」
陳平安轉移視線,問道:「陛下,我去千步廊那邊,跟兵、刑堂商議接下來的事務?」
宋和說道:「國師不必挪步,就在這裡議事好了,國師若是覺得那邊更有效,我可以跟著去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就去那座國師邸置這件事務。」
宋和起笑道:「寡人剛好可以領著國師去那邊看看。」
陳平安站起,突然問道:「國師衙署那邊也有類似的設置吧?」
宋和忍俊不,「有的,比書房還要闊綽些。」
陳平安小聲道:「我這師兄,倒是不怕僭越。」
本來皇帝開口,都還不太敢笑出聲的一衆公卿,聽到國師自己揭老底,頓時也是大笑不已。
陳平安向那位沉默寡言的悍老人,鴻臚寺卿晏永,說道:「稍後派人把韓鍔和劉文進帶去國師衙署的門外邊等著。再讓晏皎然也過去一趟,我找他有事相商。」
晏永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讓曹耕心和趙繇也來一趟。」
刑部趙繇,吏部曹耕心,兩位年輕有爲的侍郎,自然都是有資格列席小朝會議事的,只不過今天有事需要個頭。書房的小朝會,按例六部尚書在的大九卿,還有小九卿,再加上六部侍郎,宗人府負責人,負責京畿治安的將軍等,都可以參加,但不是一定需要次次列席,某些小朝會,一部尚書都可以「告假」缺席。
兵部吳王城當然也是場紅得發紫的朝廷新貴,再加上老尚書沈沉年紀太大了,被曹枰戲稱一句是個「進氣沒出氣多」的老傢伙,所以左右兩位兵部侍郎,負責與蠻荒那邊對接軍務的左侍郎徐梧,就直接在衙署裡邊打了個鋪蓋,而負責國軍務的吳王城便需要次次不落下,每天列席小朝會。
比如今天,徐梧就需要在衙署跟紫照晏氏的晏皎然,商議軍機。
也不要覺得吳王城是沙場出,就是什麼大老,都是從山海裡走出來的活人。
大驪王朝這撥屈指可數的上柱國姓氏當中,翊州雲在郡關氏,吏部老尚書關瑩澈的嫡長玄孫關翳然,如今位還低,只是
戶部清吏司郎中,距離參與小朝會,還有好幾個臺階要上去。幾個家族長輩,都是小九卿裡邊某個清水衙門的板凳。
皇后餘勉所在的上柱國家族,被朝野調侃爲「馬糞餘氏」,沒有京,在大驪邊軍中卻極有聲。
上柱國袁崇,字雲水,相貌清癯,很有書卷氣。洪州刺史袁正定的父親。
上柱國曹橋,量雄偉,是巡狩使曹枰的兄長,曹橋還是吏部侍郎曹耕心的父親。
在大驪場,一直有「袁曹不同路」的說法。
蘇高山,曹枰在,目前大驪王朝總計有六位武將獲得巡狩使份,在世的,只有四位。
上柱國份可以世襲,巡狩使卻不能。
傳言大驪王朝目前存在著八幅升圖,其實就是或明或暗的八條升路線了。
同樣是上柱國姓氏的紫照晏氏,當代家主雖然是晏永,可真正管事的,還是幕後的晏皎然,整個大驪王朝,都由他負責調配、監察和決定大驪王朝所有的隨軍修士的升遷、貶謫。
只是可惜了那位寒素出的大將軍蘇高山,大驪王朝首位獲得巡狩使份,戰死沙場。
都說侍郎吳王城,爲王宋睦的心腹將,之所以能夠一路破格拔擢至京城兵部,就在於他與蘇巡狩,是一樣的底層出。大驪朝廷中樞,必須要有幾位這樣出的砥柱人。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一國朝廷亦是同理。
陳平安將沈老尚書攙扶起,一路走出書房,離著千步廊不算遠,也不近就是了。
皇帝宋和臨時事,帶著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去往別地。
作爲落魄山最大的迷,貂帽嘖嘖不已,這些就是寶瓶洲帽子最大的一撥人了。
陳平安笑道:「版刻出書一事,聊得如何了?」
謝狗惱火道:「從老先生那邊獲悉,才曉得只要兜裡有點錢就能自己刻書售賣,真沒勁。」
陳平安一笑置之。
沈沉問道:「國師需不需要一日常的服?」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太彆扭。還是跟崔國師一樣。」
沈沉又問道:「不需要公服,大祀、慶典穿的朝服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朝服肯定需要兩套,怎麼,這個錢也得我自掏腰包啊?」
沈沉笑道:「戶部還不至於這麼摳門。」
陳平安問道:「一直沒問,國師的俸祿是多?」
沈沉笑瞇瞇道:「若國師還是"照舊",就是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說道:「還不。」
沈沉說道:「不是月俸,是年俸。」
陳平安笑道:「不算多。」
沈沉輕輕拍了拍年輕國師的手背,笑呵呵道:「我慢些走,還是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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