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禧打了一小盹兒。

睡醒，車窗外，是南山墓園。

綿延巍峨的松柏林，在細雨中盪漾。

今秋第一場雨。

周京臣下車，跟著。

“哥哥，為什麼不回老宅？”

他一言不發，遞一件雨，自己撐了傘。

東南區，正中央，一座宏偉的合葬墓，碑文是：周家老太爺、老夫人之墓。

長子周淮康、長媳李韻寧立。

隔壁一座小碑，矮了半截。

沒刻字。

“墓碑的主人是周家養子，父親結婚當天病逝。李家嫌日子不吉利，衝撞了母親大喜，不讓刻碑。”

頓悟。

是周淮安。

生父母死於戰爭，周老太爺領養的孤兒。

“你見過嗎？”程禧懵傻。

“見過。”周京臣像模像樣的，“父親新婚夜，我親自鬧房了，母親還給我敬酒了。”

哪裡不對勁...

“你父母新婚，你出生了嗎。”臉頰漲紅，知道他是譏諷糊塗了，“給你敬什麼酒啊。”

周京臣哭不行，笑不行，不理，跪下。

程禧老老實實跪在旁邊。

他上香，學；他磕頭，繼續學。

“祖父，祖母，祭禮的規矩嚴格，孫兒不得不提前帶程禧祭拜二老。周家養七年，應該盡一份晚輩的孝心，上三炷香。”周京臣注視，語氣肅穆，“人。”

“老周叔叔，老周阿姨。”

他挑眉。

不中聽...程禧改口，“周老叔，周老姨。”

差了輩分。

周京臣曉得，沒過周淮康夫婦‘爸媽’，周家也沒要求，自然不習慣、亦不敢‘祖父，祖母’，免得主高攀了。

“爺爺，。”他解圍。

相同的意思，不同的稱呼，自在些。

“告訴爺爺，多大了。”

“十九歲。”

周京臣笑了一聲，“唱一首《秦淮河》，是南京人，喜歡家鄉戲。”

程禧一句句唱，偶爾一陣風吹了髮，周京臣耐著子撥開。

唱完了，他指墓碑，“問，喜歡你唱的嗎。”

“喜歡嗎？”

“嗯。”周京臣答覆了。

“你答覆不算。”不樂意。

“憑什麼不算？”

“我問。”

“好。”周京臣爽快，“我召喚祖母，爬出來答覆你。”他有一搭無一搭叩擊墓碑，神兮兮，“不過，祖母逝世二十年了，骨不完整，七零八碎。”

程禧蜷著，抓他袖子，“不是火葬嗎...”

“滅，形不滅。”他鄭重其事，“祖父頭七那天，祖母死了，《大慈大悲經》記載，是‘雙日’，周家請了八十一個和尚做法超度。”

唬得一愣一愣的，“有《大慈大悲經》嗎？”

“噓。”周京臣捂住，四下環顧。

太真實了，太森了，嚇得挽住他胳膊，“哥哥，咱們下山吧...”

“怕了？”

“不怕啊。”程禧，“但脖子冷颼颼的。”

周京臣忍笑，順勢摟肩膀，攬懷裡，一副威風凜凜的氣場，“有哥哥在，怕什麼。”

拳頭一。

清新好聞的男香味撲鼻息，縈繞著，著。

心跳劇烈。

一切都聽不到，看不到了。

這時，書向周京臣彙報，“葉太太母子今天掃墓。”

他眺山下，一輛加長版的商務車泊在墓園口。

葉柏南純素的，寬敞黑傘，黑墨鏡，遮住了面目。

倒是葉太太，一柄明傘，一覽無餘，神哀慼。

“葉柏文沒來？”

“西郊廢棄的水泥柱發現了一高度腐敗的，法醫鑑定死亡超過一星期了，是大案，葉柏文負責偵破。”

“車上等我。”周京臣鬆開程禧。

呆滯著。

“想什麼了。”他手，晃了一下。

程禧回過神，邁下臺階。

兩條石梯，一條靠左，朝下；一條靠右，朝上。

程禧在左，葉柏南在右。

而過的剎那，他驀地駐足。

雨帽子極大，只出和下。

南山一片滄桑的墨綠深，是唯一的娥。

他瞇眼。

回憶。

石榴，紅妝，散落如瀑布的烏髮...

下一秒，“小姐，留步。”

磁，。

驚了周京臣的書，也驚了葉太太。

“你去過東城歌劇院嗎？”

雨水噼裡啪啦澆下，砸得他聲音混混沌沌，程禧正要摘帽子，書制止，擋住，“我們周總工掃墓，新聘的生活助理隨行。”

葉柏南面無表，“原來是周總工的助理。”

“不耽誤您了。”書掩護，匆匆告辭。

周京臣擅自帶祭拜周家祖輩，周淮康夫婦不知，七年的祭禮沒帶過一次，大機率以後也不帶，既然是悄悄上山的，越蔽越太平，乾脆瞞著葉家人了。

葉柏南側，看著一步步走遠。

彷彿山間的風，雲間的霧，捉不住，不著。

莫非，認錯了？

竟有五分形似。

他記得眉眼，記得額頭的人尖，偏偏，帽子蓋了上半張臉。

程禧到熨斗一般滾燙的視線，烙在脊背。

強悍的侵略與探究。

肺，骨。

不自一抖。

鑽進車廂。

“李書，這個男人是誰？”

周家選了葉柏文，在考察階段了，周總工不太高興，十有八九會發矛盾，估計周總工不希禧兒小姐私下接，所以書沒提姓名，“是周總工的生意對手。”

程禧不關注商場，沒追問了。

......

周京臣款款迎上，“葉總工，祭拜什麼人？”

“姨母。”山上秋涼，水濃，葉柏南的襯衫染了一層溼，分不清是不是雨，“周總工又是祭拜什麼人？”

“祖父母。”

“中秋祭拜？”葉太太奇怪，周家人的生日，忌日，包括在外界無名無分的周淮泰，周淮繡的況...瞭如指掌，“周家二老的忌日不是明天嗎？”

周京臣神平靜，“明天不方便。”

葉太太瞟了一眼山下的紅旗L9，再瞟了一眼他，心中有數了。

越是在金字塔尖上，家族的講究越繁瑣，尤其世代家，最保守傳統了，有資格出席祭禮的外姓人，只有兒媳，婿，外孫。可男人們對人上頭了，上癮了，也會為所為，轟轟烈烈瘋狂一段兒。

天潢貴胄的公子哥，陪人拜祖宗，何其誠懇，預示著上位，有未來；比買個包、買幢房的價值大，是長線，人吃這一套，關係更膩乎了。

周京臣走了幾米，葉柏南喊住他，“周總工的新助理，似乎年紀很小。”

他波瀾不驚，“迫不得已錄取的，有背景。”

葉柏南審視他，不信，“在本市，什麼背景的人能威脅周總工？”

“人往來，我也逃不掉。”周京臣疾步上車，消失在山道。

“你認識那個姑娘？”葉太太瞧出葉柏南的緒了。

“不認識。”他否認。

“騙我了，你難得這麼專注盯一個人。”

葉柏南不由笑，“我盯了嗎。”

“如果不是周京臣的下屬在，你肯定不放過那姑娘。”葉太太一針見。

他笑意加深，“您把我說什麼樣了？是似曾相識罷了。”

......

中秋假期周淮康夫婦下基層了，走訪敬老院、問環衛工，與民同樂。

周淮康從不搞形式主義，不報道，不採訪，一貫是突擊視察，工人的糧油節禮是自掏腰包，花了十多萬，一年的基本工資倒了，幸虧周夫人‘厚’，否則，扛不起他折騰。

翌日一早，周家的車和王家的車在衚衕狹路相逢。

王夫人笑過去，“周夫人，我登門賠禮致歉了。”

周夫人不明所以，“王夫人致什麼歉？”

“我家莉莉準備去歐洲舉辦個人藝展，鍍鍍金，申請個碩士學位。您也知道，國外的藝圈不容易混，莉莉非要在倫敦定居...辦展的門檻兒是十一項金獎。”王夫人東拉西扯了半晌，才談正題，“什麼西洋樂啊，英語大賽啊...莉莉都拿金獎了，唯獨舞蹈，莉莉回家哭訴，有一個姓程的小姑娘，分數一直著，莉莉拿不了金獎。”

周夫人漸漸明白了，“我家禧兒？”

“周家的家訓，不允許後代子孫出國。我一琢磨，禧兒小姐用不上金獎啊...莉莉用得上，委屈了禧兒小姐。”王夫人指揮司機將禮品拎進院子，又示意王莉莉給周夫人鞠躬，“周公子找了文旅局的莊建銘，下令複審比賽錄影，鬧出風波，有損周家、王家的名譽。”

“京臣出面了？”周夫人詫異。

王夫人也堵心，小事一樁，值得周總工程師手嘛，可礙於周淮康，王家只能接。

“王家比賽不公平，當然影響不好，我周家損失什麼？”周京臣忽然站在院門，穿著居家服，戴了眼鏡，剛連夜辦完公，整個人戾氣暴躁，攔了司機，“周家不缺名貴禮品，只缺金獎，王夫人請回吧。”

“京臣！”周夫人呵斥他。

人們七八糟的糾紛，周淮康不參與，沒下車，周夫人自己下車，推開周京臣，邀王夫人和王小姐去客廳。

趁著保姆泡茶招待的工夫，周夫人在牆角拽住他，“一個比賽而已，你怎麼摻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