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曈進屋的時候,屋中氣氛有些奇怪。
裴雲暎和紀珣站在竹幾兩面,不知方才說過什麼,神間似有微妙僵持。
聽見靜,二人朝看來。
陸曈進了屋,紀珣朝拱手:“陸醫,我有話要與你說。”
陸曈頷首:“好。”
紀珣又看向裴雲暎,“可否請裴大人暫時迴避?”
裴雲暎看向陸曈。
陸曈便道:“裴大人,請先出去吧。”
裴雲暎蹙眉,定定盯了片刻,彷彿被氣笑了,一言不發出了門,把門帶上,瞧著有幾分不高興。
陸曈正看著他背影,聽見後紀珣道:“陸醫,坐下說吧。”
“好。”
二人在竹幾前坐了下來。
屋中安靜,窗戶進來的清風吹散些夏日燥意,陸曈向紀珣。
不知道紀珣究竟要與說何事,但大概能猜到一些他的來意。
果然,才拿起茶盞,提過茶壺正斟茶,就聽面前的紀珣開口:“你被停職一事,是否另有?”
陸曈倒茶的作一滯,很快,又繼續倒茶:“紀醫應當已經聽說了。”
“隨意翻看藥單的確有悖規矩,但,你被停職的真正原因,應該是控訴崔院使剽竊藥方一事。”
“控訴?”
陸曈把茶盞推至紀珣面前:“不是誣陷嗎?”
紀珣接過茶盞,默了一下,道:“我看過你的藥方。”
“什麼?”
“太醫局春試後,紅榜所有學生的考卷我都看過。你的十份藥方皆有不足,但也不乏妙之,若加以改進,未必不是救命良方。”
紀珣道:“我回醫院後,才知你被停職一事,竹苓問過當時醫,按你後來所言添增藥材,我看過藥方,的確對治療癲疾有效。”
陸曈眨了眨眼,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浮上心頭。
“莫非,紀醫認為我是被冤枉的?相信我所說,院使剽竊了我的藥方?”
陸曈十分意外。
紀珣是君子,公私分明,但也刻板規正。不會因私偏袒或是誤解誰。但那蹩腳的“舉告”,百出,以紀珣往日的謹慎求證,應當不會說出這種話才對。
子眼眸晶亮,著他的眼神泛著真切疑,倒讓紀珣一時有些不自在。
定了定神,他道:“沒有證據之事,不可胡說。僅憑你隻言片語,的確無法判斷。最重要的是,戚公子究竟是不是癲癥尚未可知。戚公子的醫案只有院使能看到。”
陸曈點頭:“外頭傳言戚公子只是驚。”
戚玉臺究竟是驚還是瘋癲,醫院除了崔岷無人知曉,這也是陸曈被停職最重要的原因。
“從前我不明白,現在我知,平人醫在皇城中行事比我想象中艱難更甚百倍。”紀珣著,“今日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戚公子一事,或許暫時無法還你清白,但我會與院使說明,三月之後,一定讓你回醫院。”
陸曈愣了一下。
這話對追求公平的紀珣來說,已經有些出格了。
“當年蘇南一行,我曾說過,你若來盛京太醫局,我會照拂你。但你並未到往太醫局,我還對你諸多誤會,如今你既進醫院,若遇不公委屈,我自不能袖手旁觀。”
紀珣嘆息一聲,又低頭,從布囊裡取出幾個巧瓷瓶。
陸曈的視線落在瓷瓶之上。
“這是……”
“神仙玉膏。”他道:“你回到西街,時時取藥不太方便。我新做了幾隻拿給你。不必儉省,你的傷應當更細緻養護,以免日後落下疤痕。”
陸曈手指一僵。
面前五六隻瓷瓶排一排,這在宮中貴人間也難尋的藥,如今在這裡如大白菜似全堆在面前,竟顯出幾分可笑。
可惜對一點用也沒有……
嚥下心中複雜滋味,陸曈看向紀珣,真心實意地道了一聲“多謝”。
“紀醫,”說,“指責院使一事,或許是我太捕風捉影,未經求證胡攀扯,確我之過,院使責罰停職也是應該。”
“此事到此為止,紀醫原本也和此事無關,之後也無需為我費心,待三月後,院使如何安排,陸曈都坦然接。”
看向那些玉膏。
又思量一下,陸曈才抬起頭,微微笑道:“至於這些膏藥,既是紀醫一片心意,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紀珣本皺著眉頭聽說話,待聽到最後一句,皺的眉頭這才鬆緩幾分。
“如此也好,”他點頭:“黃茅崗傷後,你本就應多休息些時日。這三月,你就在西街好好養傷吧。”
陸曈頷首。
紀珣站起來。
“時候不早,我傍晚還要進宮一趟,不便多留,告辭。”
他衝陸曈拱了拱手,這才起告辭。待出門,瞧見樹下的蔭涼裡,年輕人靠牆坐著,見他出來,淡笑著衝他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說來奇怪,這位指揮使言語和氣,笑容明朗,但不知為何,紀珣卻似總能從對方親切的神下看出幾分冷淡。
像是不太待見自己。
他頓了頓,也衝裴雲暎一拱手,徑自離開了。
……
屋子裡,陸曈坐在竹幾前。
桌上茶水還溫熱,著竹幾上一排緻瓷瓶,出了一會兒神。
離開醫院離開得十分順利,在這樣高興的局面下,誰知紀珣會中途了進來。
紀珣剛正清明,若真為了停職一事調查崔岷,恐怕容易扯出更多麻煩。
陸曈著額心,忽而覺出幾分頭疼。
是不是演的太過頭了?
連紀珣都生出憐憫之心。
正想著,後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他倒是大手筆,送你這麼多藥。”
陸曈回頭。
裴雲暎走到竹幾前坐下,視線掠過桌上紀珣用過的茶盞,輕嗤一聲,把那茶盞拂到一邊,自己重新取了一盞新的茶杯來。
陸曈看著他作,覺得這舉似曾相識,西街裁鋪養的大黃圈地盤時,也會繞著草邊撒一圈尿。
他注意到陸曈的眼神,就問:“看我做什麼?”
陸曈搖頭:“殿帥有話對我說?”
醫館慶宴已經結束,他還在此地逗留,神神,不知要說什麼。
面前人提壺倒茶,“我忙了幾日,一回殿帥府,就聽說你離開醫院的訊息。”
“本還擔心你不習慣,沒想到你適應得很好,日子和在醫院時也沒什麼兩樣,連同僚都追到西街來了。”
言罷,又看了一眼桌上玉膏。
陸曈無言。
進屋短短片刻,他已提了兩次紀珣。
索把藥瓶往裴雲暎面前一推:“殿帥若想要,送你就是。全拿走吧。”
他頓了一頓,瞥一眼陸曈,見陸曈神認真不似玩笑,才慢條斯理道:“人家送你的,我怎麼能奪人所。況且這對你傷有好,自己留著用吧。”
語氣又比先前緩和了一些。
這人簡直反覆無常,莫名其妙。
陸曈心中腹誹。
裴雲暎看著:“所以,為什麼離開醫院?”
“離開?”陸曈糾正:“殿帥,我是被停職。”
他一哂:“我看起來像個傻子?”
陸曈:“……”
以一個百出的名義舉告崔岷剽竊,被趕回西街是自然而然的結果,甚至這結果已然是崔岷手下留。
他其實可以讓陸曈再也回不了醫院。
“你為何非要鬧這麼一場?”他問。
什麼都瞞不過這人,陸曈索開口:“我欠了苗先生一個人,本來說好進醫院就該手。耽誤這麼久,是時候還了。”
聞言,裴雲暎一怔。
苗良方的事,他後來也聽聞過一些。
他想了想:“只是為此?我以為,你有別的計劃。”
陸曈沉默。
“你該不會……”
青年劍眉微擰,“在方子裡了手腳?”
青楓傳回的訊息,陸曈當著眾醫舉告崔岷,說崔岷看過春試大方脈科考卷藥方在前,之後詢問陸曈藥方缺陷在後。
但,戚玉臺的家族癲疾,當時的陸曈應該還不知曉。為何會在春試的時候寫下藥方?
陸曈笑而不語。
裴雲暎不可思議:“難道你一早知道戚玉臺有瘋病,所以提前佈置?”
陸曈搖頭。
鮮看見面前人一臉不解的模樣,陸曈喝了一口茶,慢慢開口。
“春試時,我不知道戚玉臺宿有癲疾,我只知道,崔岷是個會竊人藥方的小人。”
“我雖寫了十副新方在每科考卷下,以對方貪心上鉤,卻也故意留下缺陷。”
神平靜,語氣卻有些嘲諷。
“崔岷是個並無真才實學的小人,就算拿到方子,雖有益,卻未必能補上缺陷,待那時,不得不尋求寫藥方的主人幫忙。如此一來,我對崔岷來說,永遠都不會為廢子,永遠,留下一線生機。”
陸曈放下茶盞。
“我沒有殿帥想得那般厲害,能提前預料將來發生之事。崔岷會用此方給戚玉臺治病,也出乎我意料。是老天將機會送到我面前。我將計就計而已。”
“行事之前,留下後手。畢竟,一幅方子,要想得來,也是很不容易的。”
屋中安靜。
裴雲暎盯著半晌,忽而低下頭,忍不住笑了。
“將敗之,必故輔之,將取之,必故與之。”
青年笑看著陸曈,語氣是真切的欣賞,“現在想想,當初我得罪你時,你應該對我手下留了吧?”
以陸曈之手段,若有心對付一人,還真是很難。
“殿帥謬讚。”
“那藥方有什麼問題,他會瘋嗎?”
“或許。”
裴雲暎點頭。
“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他微微後仰子,像是不經意開口,“原本還想著,有沒有能用得上我幫忙的地方。現在看來,全無我用武之地啊。”
他嘆氣,“陸大夫實在太厲害了。”
這人倒是很會說好聽的話,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
“裴大人已經幫了我許多,總是勞煩殿帥,也於理不合。”客氣了一下。
“你是我債主嘛。”他說。
陸曈深吸口氣。
沒見過有人上趕著還債的。
道:“人家是抱者倦矣,施者未厭,怎麼到了殿帥這裡,還反了過來?”
“陸大夫不領?”
“我只是不想殿帥辛勞。”
“這麼為我著想啊。”
他點頭,子微微前傾,手撐著下看著陸曈,一雙明亮眸子盈滿笑意。
“既然如此,”他慢騰騰道:“當初殿帥府門前,你用我刺激董家小爺的時候,怎麼不嫌我辛勞?”
此話一出,陸曈陡然怔住。
是曾在殿帥府門口拿裴雲暎做了一場戲,好董麟死心。
但當時裴雲暎表現得十分平靜,事後也不曾提起,便以為裴雲暎其實並未看到,只以為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沒想到他竟全看在眼裡?
陸曈不可置信地著他:“你知道?”
那他還裝得若無其事!
裴雲暎挑了挑眉,眼神意味深長:“差點都要親上了,如此非禮我,我應當不知道嗎?”
“我這清清白白的名聲,可都被你糟蹋了。”
陸曈一瞬火冒三丈。
這一刻,倒是有些明白紀珣為何看裴雲暎不順眼了。
這人就喜歡看旁人出糗。
忍怒開口:“說得也是,殿帥清譽高潔,不過,既然如此守如玉,當時為何不推開我呢?”
他明明可以直接推開。
他仍撐著頭,像是很樂於見到發怒模樣,不不慢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陸曈皺眉:“假話是什麼?”
“假話就是,太府寺卿先前傳我閒話,我也看董家不順眼。他們家爺傷心,我就開心。”
無聊。
陸曈問:“那真話是什麼?”
“真話就是……”
他眉眼含笑,定定盯著陸曈,深邃眼眸若一潭清冽湖水,被窗外清風一吹,漸漸起盈盈漣漪。
陸曈心中一。
似乎有清淡酒香和他上的蘭麝香氣一同傳來,芬芳使人一瞬恍惚。
裴雲暎仍靜靜凝視著,夏末午後十分安靜,窗前蟬鳴把林間綠意也帶出一分燥意。
連腔和臉龐也漸漸泛出些熱來。
“你猜。”他說。
“⋯⋯”
⋯⋯
夏日午後,蟬聲嘈雜。
太師府中,戚玉臺屋裡,榻上人翻了個,有些煩躁地自榻上坐起。
戚玉臺眉眼焦躁。
距離他病好回司禮府,已近半月了。
這半月來,他每日晨起去司禮府,黃昏歸家。外人眼中看來,一切已恢復原位。
戚玉臺卻知其中煎熬。
從前父親雖也管束他,但去司禮府時,尚能尋得一兩息機會。如今卻不然。
自打他病癒出門後,戚清便派小廝並護衛守著他。去司禮府也一道,表面同外人說是還需煎藥補養,實則戚玉臺自己心知肚明,父親分明是監視。
怕他再度發病,怕他大庭廣眾之下又犯起瘋病來,丟了戚家的臉,才讓人一步不離跟隨,若有意外,即刻將他帶回府去,保全戚家面。
面。
戚玉臺自嘲地冷笑一聲。
外頭那些風言風語他不是沒聽到,父親一向惜名聲,如今他在胭脂衚衕被人當笑話猴戲一般觀賞,父親惱怒失可想而知。
一想到這些,戚玉臺就覺腦子生疼,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中炸開。越是如此,越是懷念被一把大火燒燬的樂樓。
他又想服散了。
只是眼下父親看他看得更嚴,別說服散,連單獨出門的機會也沒有,只能作罷。
罷了,等後日得了機會,讓華楹想法子幫他出門一趟解解悶好了,他這樣想。
想到戚華楹,不免就想到了那個令妹妹傷心的罪魁禍首醫。
恰好僕人送來煎好新藥,戚玉臺就問:“近來那個陸曈如何?”
若沒有樂樓撞上那場大火,他早已開始收拾那個低賤醫了。窮街巷口出來的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讓戚家的掌上明珠傷心,縱然有裴雲暎護著,他也要想法子對方丟一層皮。
誰知突逢意外,耽誤時日,倒是讓那人多蹦噠了幾日。
側僕人回道:“回爺,陸曈已離開醫院了。”
戚玉臺拿藥碗的手一頓,抬起頭來。
“什麼?”
僕人垂首,將近些日子醫院發生之事盡數道來。
言畢,戚玉臺喃喃:“竟離開了。”
他還沒開始手,陸曈就已不在?
這或許是崔岷的手,但裴雲暎為陸曈的靠山,竟也沒阻攔?
不對,應當是阻攔的,否則陸曈既敢給崔岷潑髒水,這時候理應早就被徹底趕出醫院,或是挨板子,不會只停職三月。
崔岷還是有所忌憚。
戚玉臺神不屑,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
這樣也好。
陸曈在醫院時,皇城裡有裴雲暎盯著,還有那個紀珣,有些事倒是不好手。
如今流落西街,西街到都是平人,魚龍混雜之地,想要對手輕而易舉,比在醫院更方便。
思及此,戚玉臺便舒心起來,連平日覺得苦味難當的湯藥,此刻看著也順眼幾分。
“好。”他抬起因生病蒼白的臉,略顯青黑的眼睛在這一瞬,閃著莫名的,竟有幾分瘮人。
“也算好訊息。”
他一面說,一面手拿起托盤上的藥碗。
烏褐湯藥粘稠,盛在瓷白藥碗中,越發顯得像攤腐臭淤泥,甫一湊近,苦氣頓時盈滿鼻腔。
良藥苦口,可這藥苦的,比之毒藥更甚。
戚玉臺暗暗罵了一句崔岷,仰頭閉著眼,將碗中湯藥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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