綵樓下,婦人收好銀子,依次給站在一邊的男發一朵線編的繩花,以此為憑樓。
見陸曈站著不,婦人把銀子往後匣子一收,強調:“不退錢。”
陸曈無言。
裴雲暎看一眼,道:“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不去。”
“去。”陸曈接過婦人手裡繩花,徑自往裡走:“都說了不退錢。”
裴雲暎笑了笑,跟在後。
二人走到樓閣口前,乞巧樓下,門前編織無數彩繡喜鵲,謂之“過鵲橋”。
雙雙對對有人站在口,依次往裡走,人太多,行走間難免撞。
裴雲暎讓陸曈走在裡側,一面擋著人流,同陸曈一起往樓上去。
到了二樓,原是一寬敞堂廳,“蘭夜鬥巧”一次只進二十對男,裡頭燈籠也是做喜鵲模樣,討喜熱鬧得很。
堂廳裡還以花繡堆著些雲霧、拱橋,或是蓮葉、荷花之類花樣,一眼恍惚看去,如九天仙境。
一位穿彩繡長的婦人站在木製的小拱橋頭,抬手道:“諸位安靜,請聽我說。”
堂廳裡就沉默下來。
“看看你們腳下。”
陸曈低頭看去。
燈昏暗,人多也沒注意,此刻聽婦人提醒,方才看清堂廳這些花樣之中,竟四面繃滿五彩線,橫七豎八拉著如張錯綜複雜的彩蛛網,一個不慎就會絆倒。
“這五彩線,‘’,堂廳四暗角,統共放了七隻金喜鵲。”
婦人笑呵呵道:“諸位要在絆結中,找到七隻金喜鵲,誰找得最多呀,就是今夜的巧侯!”
此話一出,周圍“嗡嗡”議論起來。
黑燈瞎火,腳下又全是線絆結,同行之人務必攜手共行,依偎相伴,方能走得利落。
陸曈微微皺眉。
此地昏暗,要在這裡想悄無聲息殺個人,倒是絕好之。
可惜戚玉臺謹慎,也並不會來這樣平人遊樂之地。
抬起頭,裴雲暎:“殿帥。”
裴雲暎正倚著牆打量四周,似不太習慣這樣熱鬧氛圍,聽見陸曈他,低頭問:“怎麼?”
“你快看清楚,那七隻金喜鵲在何。”
他一怔:“什麼?”
“你不是殿前司指揮使嗎?”陸曈道:“手應當很好,黑暗裡也能視,我看不清,你來看,看準了,等下開始,直接去就是。”
他匪夷所思:“殿前司指揮使就是給你幹這個的?”
又不是落月橋邊給人跑的閒漢。
陸曈不悅:“你不干我們怎麼贏?”
他噎了一下:“從前怎麼沒瞧出來,陸大夫的勝負這麼強。”
陸曈微笑:“那可是二十個銅板。”
他瞥一眼陸曈,嘆了口氣,“行,今日就給你使喚一回。”
陸曈這才作罷。
不曾玩過“蘭夜鬥巧”,本來對此事也無甚興趣,但不知為何,差錯來到這裡,反倒生出些期待來。
方才的花婦人見眾人都已商量得差不多了,抿一笑,接著,樓中銅鑼一響,接著,屋中所有的喜鵲燈都熄滅了。
“啊呀——”
有離得近的年輕人們便驚呼一聲。
其實倒也不是都熄滅了,約莫留了三四盞暗燈藏在角落,僅僅只能模糊看清人影,再深一點就看不到了,更勿提腳下絆結的線。
黑暗裡,裴雲暎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木橋旁,蓮葉下有一隻金鵲,離你最近。”
陸曈神一振:“就去取那隻。”
言罷,就要往木橋走。
然而堂廳裡燈本就幽暗,依稀能看清木橋的影子,腳下那些線卻如生了眼般,明明都已越過了,仍纏了上來,絆得差點摔了一跤。
“小心。”
裴雲暎一把扶住。
邊傳來“唉喲”一聲,似乎是某個青年人摔倒了,與他同行的姑娘嚇了一跳,忙關切詢問他摔著何。
裴雲暎頓了頓,出一隻手來:“這樣走太危險,你抓著我。”
陸曈想了想,便沒與他客氣,依言去抓他。
四太黑,一下子不到何,先到的是裴雲暎的手,指尖相間,似脈脈暖流拂過,微妙令陡然生出不自在。陸曈定了定神,順著往上到他的手臂,隨即握。
暗裡,看不見裴雲暎的表,只能到抓著的那隻手臂有力。
耳邊傳來他的輕笑:“抓了。”
陸曈“嗯”了一聲。
二人朝著木橋的方向走去。
不知裴雲暎是如何走的,或許殿前司選拔人才也並非全看容貌,總之他很有幾分本領,雖步伐不快,走得卻很穩當。有時側有瞧不見路的人撞上來,也會眼疾手快一把將陸曈拉開,使避免摔跟頭。
他把照顧得很好。
陸曈抓著他的手臂,放心地任由他帶領。許是黑暗之中人的覺會無限放大,他均勻的呼吸、上冷冽清淡的香氣也變得明顯,正如腳下五彩線,綿纏繞,縈繞在四周。
正失神間,忽然聽得耳邊裴雲暎提醒:“到了。”
陸曈抬眸。
那一點點微薄的下,木橋已近在眼前,橋下堆疊許多金紙綵線編織的荷葉蓮花,最中間一朵蓮花開得格外燦爛,其中一點細碎金茫閃爍。
金喜鵲找到了。
陸曈道:“我去拿。”轉就往橋下走。
“喂,慢點。”
裴雲暎見急促,忙跟了上去。
旁邊還有一對小夫妻,似也瞧見蓮花中的金喜鵲,朝那頭走去。
陸曈加快腳步,趕在這對小夫妻前去抓,小夫妻中的丈夫瞧出心思,亦是加快腳步,二人在小橋朝蓮花同時手,陸曈一把拽住蓮花花,誰知花竟是繡在橋下,一拽之下連帶人也站不穩,晃得陸曈往後趔趄一步。
“小心。”
裴雲暎在後,見狀手扶住,陸曈的背撞進他前,而腳下卻不知踩著個的凸起,一瞬凸起下陷。
這是機關?
陸曈心中頓覺不妙,還未出聲,驟然聽得一聲脆響,四面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從天而降,裴雲暎猛地閃一擋,陸曈被全然籠罩在他懷裡,鋪天蓋地都是對方上清冽香氣。
“什麼東西?”張一瞬。
被護在裴雲暎懷裡,臉頰抵著他微涼襟,腳下頭上像是落下了什麼東西,輕飄飄的,拂過人面板時微微發。
下一刻,堂廳中數十盞喜鵲燈大亮,伴隨銅鑼脆響,婦人的聲音一併響起。
“喜鵲橋催駕。時辰到,喜鵲——”
堂廳先前雙雙對對男此刻摔得摔,倒得倒,亦有相依相偎手中拿到喜鵲,笑得一臉甜。
地上散落無數細細紅繩,陸曈低頭一看,自己與裴雲暎上也落了不,那些紅繩像是從地上彈出,落在他二人上,遠遠看去,像將二人綁縛在一。
極盡纏綿。
剛才,陸曈就是踩中腳下機關,這些紅線才彈了出來。
“這繞。”
婦人笑瞇瞇道:“吐出千縷,寫就鴛鴦新譜。各位姑娘公子們,落了的,將來二人結連理,一輩子恩,白頭偕老,是好兆頭哩。”
陸曈:“……”
正想說話,一抬頭,對上的就是裴雲暎俯低的目。
陸曈一怔。
堂廳裡喜鵲燈影昏暗,四面紅線被外頭吹來清風微晃,四便莫名多了繾綣的旖旎。
的手還抓著裴雲暎手臂,整個人前傾,而他一隻手墊在陸曈背後,方才不明機關之時,全然將護在懷裡,另一隻手置於腰間刀鞘,將護得完好。
那雙黑漆漆的眼眸盯著,影子在地上糾纏,視線匯,有什麼東西在漸漸滋長。
陸曈僵在原地。
背後的手牢牢託著,骨脊傳來微妙暖意,一剎間,心跳跳一拍,下意識後退一步。
裴雲暎目了,視線落在襬上纏繞的紅繩上,那些紅繩纏著襬很,不好彈,他便半跪下,替專注拂去。
不知為何,陸曈耳邊,忽然響起林丹青先前說過的話來。
“別看裴雲暎表面看著待人和氣,同人說話時腰都不彎一下的,心傲氣得很。”
傲氣得很……
現在想來,他在面前,好像總是彎腰。
俯低子與說話,彎腰提起手中醫箱,就連此刻踩中機關,也是先將護在更安全的位置。
他對總是遷就。
遷就又有耐心,所以才在他面前總是有恃無恐,篤定他並不會因此斤斤計較。
卻忘了,他其實並不是一個習慣彎腰之人。
“喔唷,公子小姐上纏這麼多,一定很恩咯。”花婦人飄然走到二人跟前,陸曈低著頭退開,裴雲暎別開目。
二人都沒有解釋。
婦人瞧他們二人一眼,瞭然一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二位,可有找到金喜鵲呀?”
陸曈愣了一下,適才回過神。剛剛拉蓮花花沒拉穩,又不慎踩中機關嚇了一跳,手之下,錯失金喜鵲了。
只差一步,陸曈有些惋惜。
裴雲暎看了一眼,角一勾,一隻金燦燦的小喜鵲從他掌心冒了出來。
陸曈凝眸。
仔細一看,金喜鵲是用菱藕雕,上頭塗滿和金紙,掌大的一隻,栩栩如生。
“你什麼時候拿到的?”問。
“畢竟我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低頭看,悠悠道,“這點彩頭都拿不下,有損殿前司臉面。”
陸曈無言。
這人很得意。
花婦人卻笑起來:“公子好眼力,得了金喜鵲,得了‘巧’。來吧,七娘孃的彩頭送你們二位!”
陸曈有些好奇。
“穿針乞巧”“喜蛛應巧”的彩頭是“谷板”,這二十個銅板的“蘭夜鬥巧”,彩頭應該更是不俗。
花婦人走到樓門口,從一邊盛著花的匣子裡取出一隻極小的牡丹紋木梳遞給陸曈。
陸曈接過來:“梳篦?”
“是的呀,姑娘,這是織娘娘祈祝過的梳子,所謂,縷縷青綿綿意,寸寸相思梳。用此梳梳頭,兩個人越梳越恩!”
陸曈沉默。
只是一把普通木梳,雕工也算不得多細,竟然還需花二十個銅板進樓一番搜尋,盛京人也未免太會做生意。
偏偏看周圍“鬥巧”之人,個個心滿意足,毫不在意。
似是看出失,花婦人又笑著一指樓上:“姑娘,公子,咱們乞巧樓三樓風景獨好,比清河街的遇仙樓也不差。了錢蘭夜鬥巧的,可上三樓觀星,這可劃算吧!”
“正好方才鬥巧累了,上去吹吹風,歇歇腳。”婦人一面說,一面把二人往上推,儼然要把這生意做到極致。
陸曈看向裴雲暎,他便問:“你想看嗎?”
“看。”
陸曈往前走:“給了錢的。”
不佔別人便宜,別人也休想佔便宜。這彩頭已很名不副實,陸曈就想瞧瞧,婦人裡說的“比清河街遇仙樓也不差”的觀星樓究竟有多不差。
好在這回倒不算騙人。
進了乞巧樓再上一層,燈更亮,卻不是從堂廳發出,陸曈走到欄桿前往下俯瞰,一片人山火把,花燈歌樂,把樓下映得明亮輝煌。
遠有一隊浩浩人馬走過,且歌且舞,人卻藏在一隻只巨大偶人之後,偶人做得巧別緻,喜氣洋洋,明亮燈綵下,將七夕之夜襯得更熱鬧了。
裴雲暎走了過來。
“那是傀儡雜戲。”他道。
見陸曈不明白,他又解釋:“人藏在其中,傀儡作百戲,用來慶祝禱告。”
裴雲暎看一眼樓下行過人群:“民間雜戲不夠大,再過不了多久,宮中天章臺祭典後,儺儀之禮比這更熱鬧。”
“儺儀之禮?”
“皇上禱祝慶宴,屆時百在場,你也能看見。”
陸曈若有所思。
他側首:“你喜歡看這個?”
陸曈搖頭,著被人抬起來又落下來的巨大傀儡。
“我只是在想,在這裡殺個人,短時間裡應當不會有人發現。”
裴雲暎:“……”
他嘆氣:“你可真會煞風景。”
陸曈頓了頓,移開目,抬眼在樓下仔細搜尋,問裴雲暎:“雲姝姐他們怎麼不在?”
裴雲姝將他們二人一把推進乞巧樓,如今蘭夜鬥巧已結束,從樓上往下看,卻沒有裴雲姝幾人的影子。
“不用看,肯定不會在原地等我們。”
“可是……”
“蕭副使會護著。”他慢條斯理地開口:“雖然陸大夫對我們殿前司頗有偏見,但請相信,殿前司選拔絕非只靠臉。”
陸曈:“……”
見鬼了,他怎麼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裴雲暎輕笑一聲,雙手撐著欄桿看樓下游人。
後有別的有人從欄桿前經過,繾綣細語,意綿綿,陸曈想了想,開口問他:“蕭副使是不是喜歡雲姝姐?”
裴雲暎一頓,驀地轉頭看,眼底有些意外之。
“你怎麼知道?”
他這般反應,陸曈也意外一瞬。
“每次我去殿帥府,他看我的眼神像我欠了你們殿帥府銀子。但他看雲姝姐的眼神……”
陸曈沉一下:“像欠了雲姝姐銀子。”
裴雲暎失笑:“怎麼欠來欠去?”
陸曈又道:“剛才一路走來,他也護在雲姝姐側。”
“就這些?”
裴雲暎笑了一下,漫不經心開口:“那我也欠了你,一路也護著你,怎麼說?”
陸曈一怔,心跳驟然加快。
滿城大片大片月湖水般潑灑下來,落到人間時倏爾化作無數熱鬧星辰。樓下燈火盛張,人群競笑,而他側首看,含笑的眼睛,似帶溫。
嘈雜人群一瞬悠遠,夜也在此刻緘默。
直到一道人影著陸曈後走過,撞過肩,也將方才一瞬恍惚撞得清醒。
“觀星”的男太多,子們手中團扇輕舞間,有淡淡茉莉香氣吹拂。
卻不如他上蘭麝香氣清冽。
陸曈定了定神,岔開了話頭。
“蕭副使喜歡雲姝姐,為何不告訴?”
看裴雲暎的模樣,是預設了蕭逐風的心意。然而今日生辰所見,蕭逐風避讓、沉默、就連走路,也只是默默跟在裴雲姝後,不見主。
陸曈不明白,裴雲姝已和離,早已不是文郡王妃,如果蕭逐風心儀裴雲姝,為何不直截了當告訴對方。
裴雲暎打量一眼:“你還真是直接。”
“這有什麼迂迴的必要?”
他嘆了口氣,見難得對復仇之外的事興趣,索轉過來,背靠著欄桿,思忖片刻後說:“因為他有顧慮。”
“什麼顧慮?”
“很多。”裴雲暎淡道:“家世、、將來,或許他擔心,姐姐本不喜歡他。”
陸曈無法理解。
道:“蕭副使看起來不是這樣瞻前顧後之人。”
並不悉蕭逐風,但僅有幾次與蕭逐風打照面,都能察覺出此人冷漠剛,似塊萬年不化冰山,不會為多餘事腸百結。
裴雲暎裡的那個蕭逐風,陌生似另一個人。
他笑笑,語氣很淡:“不管什麼樣的人,為所縛後,都會患得患失。”
這話聽著有幾分悵然,陸曈看著他,不覺口而出:“殿帥也會為所縛?”
他沒有說話。
耿耿玉京夜,迢迢銀漢流。閣樓簷下喜鵲燈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裴雲暎背靠著雕花欄桿,流斜照過青年眉眼,那張俊的、明銳的臉收起笑意,沉默時,無也人。
不過是隨口而出的問題,回答的人卻偏偏沉默,只久久不語地看著。
溶溶風月,景良宵。滿城桂香風細裡,雕欄刻著的文彩鴛鴦雙。
萬籟俱靜裡,他定定盯著陸曈,許久,輕聲道:
“覺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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