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韓淵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他看一眼窗外,發覺太早就升上半空,就知道自己起晚了。
奇怪了,他本不是這種貪睡的人。今天怎麼就睡過了頭?而且,明明睡了許久,帳子里也點著火爐。可他卻覺得上發冷,有些打哆嗦。頭更是沉重得很,有些發暈。
“來人,給我端點水喝。”
一張口,嗓子都啞了。韓淵蹙了眉頭,起攏上外袍。他知道自己恐怕是昨夜出汗吹風,有些著涼。
但著涼就著涼吧。當初孤一人闖西域,多次水土不服病得幾乎爬不起來,依舊咬著牙跟那些金發碧眼大胡子們談笑風生做生意。他從來吃苦習慣了,也并不在意這點小事。
他只是有點惦記白皎然。
昨日他沒忍住撂了臉子,分別時候兩人氣氛很尷尬。白皎然本來就心思單純,說不定會很在意。
自己皮糙厚,昨晚也翻來覆去睡不著。何況那個小王八蛋……今日又是一場仗。這談判磨起來沒個頭,說還要幾天……他又不聽勸。萬一沒休息好,扛得住嗎?
韓淵突然有點后悔。早知道,昨天該更著些火氣,將他哄好了再回來的。
“韓大人,早膳溫在火上,這就給您端過來。”
下人捧著水盆和茶杯進來。看到韓淵,他驚訝道,
“韓大人,您臉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昨夜過了風寒?”
“我沒事。”
韓淵接過茶杯,仰頭咕嚕嚕灌了下去。一杯熱水下肚,他覺得胃里舒服了些,嗓子也不那麼沙啞了。他在盆中胡洗了一把臉,
“早飯不吃了。上馬車,去接白大人。”
“啊?可大人您這麼勞累,他們特意預備了參湯,可以補補神……還是吃了再走吧。”
“是麼?你們預備了參湯?”
聽到這句,韓淵原本邁出門口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苦不苦?你多加點甘草,然后用食盒裝上一碗,我好帶走。”
“那早膳……”
“今天來不及,不吃了。”
韓淵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出了營帳進馬車,不過區區幾步,韓淵卻覺得風吹在皮上都起皮疙瘩。真奇怪,今天有這麼冷麼?
“韓大人,天不早了。直接去會場?”
“去接白大人。”
“可是眼看著就到了約好的時間了。白大人恐怕也已經走了。”
下人勸道,
“今天不比往日,委實太晚了些。現在我們直接去會場,說不定還能趕上。韓大人,畢竟對面是西蠻人,遲到總歸不好。”
“我當然知道不好!”
或許是難的緣故,韓淵今日脾氣出奇暴躁。
“可已經晚了,又能怎麼辦?每日都去接他,每日他都跟著我們走,今日本來就晚了,難道要丟下他一個人?他才是宰相,我遲到不好,他遲到更不好!接他也不過就是遲到,正好我們兩個人做個伴,告訴西蠻人說我們有公事耽誤了!”
“可是韓大人,這一看就是借口啊。”
“不然呢?難道我自己去,他一個人傻等?那他怎麼辦?我自己按時到,卻讓所有人知道大燕的宰相無故遲到?你是不是沒長腦子!知道晚了就別廢話,趕!”
“……”
馬夫也聽出韓淵今日心不好。他一揮馬鞭,趕啟程了。
下人卻有些不服氣,小聲嘀咕,
“人家白大人又不是沒有馬車……往日和我們一起走,不是因為往日我們去得早麼?咱們人都到了,難道人家白大人還能駁了大人你的面子,非要坐自己的馬車?可今日晚了,白大人當然知道自己走,怎麼會傻等啊。”
韓淵原本著眉心,閉著眼睛。聽了這話,他手上作停了,眼神冷冷掃過來。
“就你長了舌頭,是不是?”
這話已經分量很重了。若是一般人,就該知道閉。可這下人是韓淵舊仆,就又不一樣了。
韓淵邊重用的仆人都有個特點,雖然忠心,卻不算機靈,大都心直口快。反而是和他自己一個類型的小機靈鬼們,那點哄弄主子的伎倆往往因為班門弄斧,被韓淵一眼看破,結果一點都不重用。
這位仆人對韓淵的心是沒得說的,特別盡心盡責。只可惜他本不會看眼。若有外人在他不會說,但在韓淵面前,他向來有一說一。
他被韓淵罵了一句,不但沒覺得該閉,反而更加不吐不快了。
“韓大人你別瞪我啊!本來就是嘛……您和白大人又沒有約好,都是你主上門去接。可人家白大人,其實本不差你這一輛馬車。人家也沒說過非你不行吧?難道沒了你的車,人家就不出門了?”
車子突然一晃,外面傳來車夫勒馬的吆喝聲。
說著話,馬車其實已經到了白皎然下榻。車子停了。
韓淵過車窗向外看。下人也住了口,順著韓淵的目過去——
白皎然的營帳就在前方。那門口沒有車,沒有馬,更沒有人影。只有一片草地,上面空空。
“韓大人,你看!白大人果然走了!”
下人有些急了,
“那咱們也趕走吧!我說什麼來著?白大人本來也不一定非要和您一路啊……”
下人說完,本以為會被韓淵笑罵一句“就你他媽的有小聰明,給老子閉”,可是等來的卻是沉默。他驚訝轉頭,看到韓淵目依舊定在空無一人的草地上,許久才出一個苦笑。
“你說得對,他本來也不必等我。是我太自以為是,明明是自己主上去,卻還以為有一份默契在。”
韓淵自嘲地搖搖頭,向后仰在座位上。
“算啦。走吧。去會場。”
說著,他了眉頭,長嘆了口氣。那下人發覺他臉難看得厲害,神也顯得頹唐——以往他再病,都是神奕奕的。下人沒見過韓淵這樣,有些著急,
“韓大人,您很不舒服?臉更難看了。您是風寒重了?”
“我沒事。”
簡單回答一句,韓淵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問這下人,
“你帶的參湯,你帶了麼?”
“帶了,還是滾燙的!對,您了風寒,喝點熱湯會好些。您等一下,我這就去給你端……”
“我不喝。”
韓淵卻擺了擺手,
“你去將食盒裹上幾層。”
下人不明所以,但他還是乖乖地取了個毯子,將食盒裹得嚴嚴實實。之后他才開口,
“您要帶到會場去喝?那是該裹得嚴實些。不然這天涼了,湯也涼得快。”
“是啊,本來以為帶到這里就可以了。幾步路而已,涼不的。”
韓淵輕聲道,
“可是現在看來,是我自己想的多了。你替我端好了,帶到會場去吧。”
……
平谷關,將軍府。
車外殘似,漸漸西沉,最終迎來了草原的夜晚。車廂卻是一片旖旎春。
可李廣寧終究還是克制了自己,沒有太過放縱——雖然知道杜玉章的病已經好了,可之前他那羸弱樣子,總在李廣寧心里頭著,像是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他想,這病是去了,但這麼久病下來,玉章的子總還是弱的。要徹底將養結實總要些時間,他卻不能太過火,免得杜玉章虧了子。
就算是如此,待到云收雨住,天也已經全黑了。
“這下好了,更沒有別人會看見。”
李廣寧小聲說,
“玉章,我抱你進去好不好?”
也不給杜玉章拒絕的機會,李廣寧直接將他抱起來。杜玉章一愣,才要開口,李廣寧忙“噓”地一聲。
“侍衛們離得不遠。你要是說話,他們可就都聽到了。”
“啊?”
趁著杜玉章沒回過神,李廣寧將他抱回自己房間,直接放在自己的床上面。
“對了,玉章,你想說什麼話來著?”
這時候,李廣寧才顧得上詢問杜玉章。杜玉章要起,被他按著肩膀了下去。
“不許,有話就在這里說。玉章,你才回到朕邊,今晚哪里都不許去。就在朕的床上陪著朕。”
見到杜玉章臉上一紅,他趕解釋一句,
“知道你累了,朕不折騰你。你就在這里說說話,若不然,直接睡下也行。可你別走,就在這里陪著朕——不然,朕總會覺得是做夢,睡著了都不安穩。若你在這里,朕真的夢里驚醒時,你卻在朕懷里好好躺著,朕心里就踏實了。”
“……”
杜玉章突然沉默下來。將李廣寧這話在心里過了兩三遍,背后的意味漸漸浮出水面。杜玉章輕聲問,
“莫非陛下,從前也常常做這樣的夢嗎?”
“……”
“莫非陛下從前,常常夢到臣在陛下邊。可是睜開眼,卻是一場空?”
李廣寧結不自然地一,干咽了一口吐沫。
何止是常常?
杜玉章走后,他幾乎每一晚都掙扎在夢醒與幻滅的淵藪中——夢中的杜玉章鮮活又真實,那是當年桃花樹下驚鴻一瞥的他,是東宮夏夜喝著果子酒賞流螢的他,是因為不肯多穿,染了風寒不得不苦著眉頭喝下大碗湯藥的他,是群臣覲見時,永遠一襲白彩照人的他。
夢里的李廣寧自己,則是驚艷有加便定了他為侍書郎的太子殿下,是含笑飲酒看他作詩的寧哥哥,是端著藥碗命令他喝下去的儲君大人,是覲見時走在他前方,連旁人敢穿白都要瞪目而視的霸道的未來帝王。
他從不曾一次夢到那一場后。他的夢中,仿佛那些鞭刑與刺青,那些藥與,那日日夜夜的哭泣與求饒,那些與病痛……都本不存在。他夢里的杜玉章也永遠不曾背叛,不曾離開,更不曾當著他的面說出求死二字,不會一跳沉湖,更不會決然而去三年再無蹤影……
而夢做了太多次,現實就了一場徹底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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