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徐府住了幾個月。

最初幾日，不肯吃飯。梅香或者別的仆役送飯給，就將飯菜掀翻在地。說要見徐大人。

“我們大人不在。就算在，也不會來見你！”

然而人罵得太大聲，最終將張煜也給驚了。

人瞪著一雙幽的眼，一眨不眨看著他。張煜人重新端飯來。

“若是在那些話本里，我該親手伺候你吃飯，你妹妹，然后做主讓你也嫁給徐寧。”

張煜說，

“但我是個男人，我沒有什麼德好講。我不想做什麼賢德的妻子，我留在這里唯一的原因，是我徐寧。所以我不會讓你也嫁給他……或者說，在我不他之前，這件事我做不到。不過話說回來，若我不再他，我也不會留在這里。這事也不到我做主了。”

張煜一邊說，一邊將新端來的熱氣騰騰的飯菜放在桌上，

“至于親手喂你……你若是不覺得麻，我也可以配合。你想嗎？”

“我不想。”

人的視線一直跟著張煜的作走。張煜最開始以為很，所以在看飯菜。后來他意識到，原來在看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缺了三手指。

但他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沉默地接過飯菜，大口大口吃了下去。眼淚和菜葉一起咽在嗓子里，人哇地一聲吐了出來，邊吐邊哭。

張煜安靜地坐在一邊等哭完，然后又給了一份熱飯菜。

那之后，人每天都聽話地吃飯。張煜沒有再去看過，也沒再提過要見張煜。

甚至不再提出要見徐大人。

大雪下了數日，終于停了下來。這一場雪太大了，塌了漳州城里數十間民宅，又封堵了道路。糧價飛漲，木炭告急。徐大人不在，張煜做主設置粥鋪，為災貧民提供米粥果腹。他還將徐府大門敞開，幾間屋子都騰出來給家宅坍塌的百姓居住。

院子里多了不人，張煜幾次看到人的窗子被開一條，一雙幽的眼睛在看著自己，但他沒空理會。

張煜很忙。他已經有點吃不消了。

以往徐寧不在的時候，遇到事也都是他在持——政務上，他本來就不輸給任何人。

但是今年不一樣。

今年他的撐不住了。

可是，此刻他若不撐，還有誰能撐？

忙碌幾日，沒時間吃飯，更沒空好好睡一覺。張煜站在院子里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跌倒。他扶住一邊的廊柱，向后退了半步，靠在上面休息。

眼前陣陣金星，但張煜沒有聲張。他不想惹得梅香大呼小，所有人都張。

“你怎麼了？”

耳邊傳來聲音，聽不出是誰。張煜眼前依舊恍惚，也看不清楚。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我沒事。”

“怎麼，逞強太過，結果病了？”

——這是哪個下人？還是暫住的百姓？說話真不客氣……不過也無妨。張煜本來就不太喜歡客氣。太過客氣的人總是不夠坦，常常也不夠真誠。反而是有話直說的人，經常有一副熱心腸。從前才與徐郎認識的時候，他也是那樣直來直往……

張煜的思緒也七八糟，最后只剩下一個念頭——徐郎他，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好想他啊……若是他在就好了。

“你當真沒事？我看你病得很嚴重，頭上全是汗水。”

“我是太忙了，所以有些出汗。若是你空閑著，能不能幫我個忙？”

張煜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隨手將手上東西遞過去，

“替我將這些藥送給管家。那邊有個小孩吃壞了肚子，他沖開給孩子喝下去。”

那人沒再說話，從張煜手中一把扯過東西就走了。張煜又等了一會，眩暈才算過去，眼前也清明了。

他站起，覺自己上發。額頭不知何時出了許多汗，黏糊糊地在臉上，又冷又暈。

……如今是真的不了。竟然了個廢一般……

他苦笑一聲，抹了抹這一頭冷汗，又全無異樣地往前走。卻沒想到，就在廚房邊，他居然遇到了那人。

人看了他一眼，一句話沒有說，就與他肩而過。張煜到奇怪，但他沒有問。

就算回到院子后，他發現人也混在仆役中給那些百姓發放東西，他也沒有多問。

之后幾天，人一直混在院子里幫忙。梅香開始時很不高興，還曾經夾槍帶地說了幾句風涼話。但一抬頭，梅香就看到張煜在看，眼神似乎不大贊。梅香就閉上了。

晚上，梅香對張煜告了錯。但還有些不服氣，

“夫人，我知道您平時不許我們說人是非。可不一樣啊！”

“為什麼不一樣？”

“本來就是個賤！貨……”

“為什麼是個賤！貨？”

“想搶夫人的男人！”

“若真是我的男人，是搶不走的。”

“當然搶不走！可想搶，那就是賤人！”

“或許吧。”

張煜溫和地說，

“但今日來院子里，不是為了搶男人，而是為了幫你們。”

梅香低了頭，聲音小了些。

“可是……夫人，不能趕走嗎？等大人回來，夫人難道要讓與大人天天在一？”

“這樣的天氣，你讓去哪里。等到春天再說吧。”

張煜笑了，

“何況大人若是回來，怎麼會天天與在一？大人當然是天天與我在一啊。”

“那是自然。大人與夫人那樣恩……”

想起之前無意中撞見的場景，梅香的臉騰地紅了。小聲說，

“其實，夫人，你本來不用管死活的啊。做出這樣下賤事……”

梅香又勸了幾句。但是抬眼看到張煜溫和含笑看著自己的樣子，就知道，其實說了也白說。不過年紀小，總歸是憋不住話。最后，梅香還是忍不住問張煜，

“夫人，您真的不恨？”

“談不上恨。當然，更談不上喜歡。畢竟你也說了嘛，想搶我的人。只是梅香，有一件事，或許你沒有在意過。”

張煜低頭喝了一口茶，

“賤！貨這個詞，我早年也聽過許多。那時候你還沒來，你怕是不知道——在許多人眼里，男人竟然要嫁給男人，那也是賤！貨無疑的。”

“夫人……”

“想要嫁給徐郎，若徐郎不曾嫁娶，這其實談不上對錯。不過徐郎是有婦之夫，你們看不上，這當然也沒有錯。可是梅香，在有些人眼里，男人其實算不得另一個男人的妻子，所以徐郎不過是豢養了一個男寵，自己還算是未娶之。若在這些人看來，恐怕算不得什麼賤！貨，我這個占著正妻位置不肯讓的男人，才是個賤！貨吧。”

“夫人！您怎麼會是……您……您這樣好的人！”

這些話說出來，梅香聽了都覺心里發堵。張煜卻混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當然，我可不會因為這些，就真的將徐郎讓出去的。只不過這些賤不賤的說法，你們也不要太過當真了。人生在世，不要辜負自己的良心就是了。什麼做賤？又是什麼做貴呢？”

……

過了幾日，漳州通往外面的道路終于化了。

那人自己推開門，來到張煜面前。

“你來了？有事麼？”

張煜放下手中書卷，抬頭看。他發現，這人不激吼，而是沉沉靜靜看人的時候，還漂亮的。

“你是不是染沉疴？”

那人突然問了這樣一句，

“不必騙我。我學了許多年醫，一眼就看出來，你已經虛得不了。”

“之前過傷，是有點傷元氣。其實倒還好。畢竟年輕，還能夠維持。”

這對話沒頭沒尾，張煜有些驚訝。他如實說完，那人手抄起書案上一枝筆，扯過一張紙，刷刷刷地寫了一整頁。

然后將紙片塞給張煜。

“這個給你。吃不吃在你。信不過我，就直接扯碎了丟了也無所謂。”

“……”

張煜接過那張紙，原來是一張藥方。他沒有撕碎，而是將紙片對折，揣在袖子里放好。

“多謝。”

“不必。”人說，“既然路通了，我就該走了。不然，外面的人都該回來了。”

——路通了，被攔在漳州外面，卻心急如焚地想要回家的人就該回來了。這一層意思也不必明說，張煜聽得懂。

按理說這樣一別兩寬，對誰都好。但張煜眼睛從那人有些壯的腰上掠過，依舊是開了口。

“你去哪里？京城還回得去麼？”

“回不回得去也不管你事。”

“確實不關我事。只是你若沒地方去，這冰天雪地，我總不能看你去送死啊。”

那人譏諷地挑起眉，

“怎麼？你想做個活菩薩？還是用我去博取個好名聲？你沒有這樣有病吧，你真的不恨我？我自己走了，你該高興才是——若不是可憐你，我才不會就這樣走了，將徐寧讓給你！”

又開始聲嘶力竭，方才那點麗都不見了。張煜心中嘆氣，輕聲道，

“你既然通醫，總該知道自己有了幾個月的子。姑娘，冰天雪地，一兩命，孩子總是無辜的。我不強留你，我只是替小孩子的命問你一句——真的一定要走？”

那人猛然抬頭，惡狠狠盯著張煜。盯著盯著，眼睛一下子通紅了。就連聲音也開始發，

“你這是可憐我？你——一個男人，卻嫁給了一個男人！丟了前程，丟了手指，子作踐這樣，了個見不得的笑話——你這樣的人，竟然在可憐我？”

“……”

“笑話……真是笑話……我來可憐你還差不多！我可以給他生孩子，而你，你能做什麼？你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你居然可憐我！我來可憐你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