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風雪依舊。
郁清梧端著辣豆腐跟蘭山君一塊去靈堂。
從廚房沿著游廊走過去,足足需要一刻鐘。
這座宅子比他在淮陵住的大得多,是先生特意買給他的。四進的院子,里頭按著他的喜好四都種上了古柳蒼柏,桃花梅樹。先生在信中打趣道:“花貴,你又花,不若自己種些,免去了不‘花’銷。”
郁清梧很喜歡這座宅子。但他搬過來后,阿兄卻不愿意跟他一塊住。
他說,“清梧,我心里還是有疙瘩,不愿意鄔先生的恩。”
郁清梧知道他說的疙瘩是什麼。
當年瑩瑩死后,阿兄寫信給先生求助,但先生沒有回信。
縱然之后先生解釋說沒收到過那封信,可此事已經了阿兄對先生解不開的結。
所以在瑩瑩死后,他不愿意住進是先生嫂嫂的壽老夫人家,在自己來后,阿兄也不愿意住進是先生親傳弟子的他家。
但昨日他渾渾噩噩,卻將阿兄抬進了這座宅子里。他走著走著,跟蘭山君道:“等給阿兄含飯后,我就要扶棺送他歸自家去了。”
蘭山君到底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一下子就從這句話里面聽出些其他的意思出來。
沉默一瞬,而后道:“但蘇公子在沒有宅子吧?”
在賃住的宅子里辦喪事總是差點什麼。
郁清梧一怔,點頭道:“是。”
蘭山君:“你有多銀子啊?”
郁清梧一瞬間就懂了的意思,他說:“五十兩不到,恐難買到宅院。”
這是他自己攢的銀子,不是先生的。
蘭山君輕聲:“也差不多了,我手里有二十兩,都與你吧,咱們湊一湊,許能辦下事來——我聽人說南城醋魚胡同的宅子差不多就是這個價,你差人去打聽打聽。”
郁清梧剛要拒絕,便看著他,道:“你放心,不是鎮國公府給我的,是我自己的。”
這是殺豬的時候賺的,本也是想留著在淮陵買宅子的。
有時候想想,當初就算不跟著來鎮國公府,想來過得也不會太差。
郁清梧聞言,不知道怎麼的一顆心酸起來,他張張,又閉上,半晌之后道:“我以后必定還你。”
蘭山君搖頭,“我欠他一本書,一副棺木。”
悶聲道:“我師父去世后,我在淮陵大多的底氣,都是從會背三字經有的。”
一個會讀書識字的人,總是比別人厲害的。最開始也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笑了笑,“所以,這點銀子也不值當什麼,你盡管拿去為他辦最后一件大事。”
郁清梧眼眶一熱,低聲道:“好。”
蘭山君心中也不好。微微轉過去,恰好瞧見庭院拱門,鄔慶川撐著一把黑傘進院子。他急匆匆的,一直低著頭,倒是沒注意到側邊的他們。
蘭山君目微微瞇起,看看邊默不作聲的郁清梧,道:“他怎麼……撐著那把黑傘?”
郁清梧雙目低垂:“先生不知曉蜀州風俗。”
鄔慶川并不是蜀州人,他只是被貶到蜀州困住的人而已。
蘭山君:“原來如此,但黑傘是用來遮亡人的……還是別用得好。”
郁清梧:“昨日太著急,沒來得及跟先生說。”
蘭山君就不說其他的了。有心提醒他一句鄔慶川可能私下跟博遠侯府有私,但兩家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卻又不確定。是這時候就有關系,還是后來才好的?
只能閉口不言。
這會兒,兩人已經到了靈堂。
但里頭卻并不安靜,不斷有聲音傳出來。
壽老夫人聲音激,“將此事下去,無異于將行舟的尸再浸雒水河里!這到底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不愿意而為之,你心里清楚,倒是不用話來支吾我!”
鄔慶川:“可明年開春就是春闈,我是主考,此次的事不能鬧大,也不能查。”
他無奈的道:“行舟是我看著長大的,雖比不得清梧,但也算是半個弟子,我難道會不愿意為他報仇雪恨嗎?可現在就是找不到任何證據,人家就是說他失足落水,我能有什麼辦法?博遠侯府還有林貴妃和齊王呢。”
齊王是林貴妃的兒子。
壽老夫人:“真的沒有任何證據嗎?”
鄔慶川:“沒有。”
壽老夫人盯著他,“到底是沒有,還是你怕事鬧大,藏了起來?”
屋外,郁清梧打了個寒,碗里的豆腐了。
屋,鄔慶川急急道:“嫂嫂,你怎麼如此看我,我若是會做這些事,當初還會被貶去蜀州嗎?”
他似乎是怒了,有些口不擇言起來,“當初太子爺那般離世,段伯也跟著去了,他們倒是死得干凈,我呢?我在他們走之后依舊不改其志,跟齊王斗來斗去,最后一個人去蜀州待了十年!”
“我時就跟著他們變法,未免波及家人,一輩子無兒無,清梧和行舟就跟我的兒子一般,我何至于為了一個博遠侯府做這般的事?”
他失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壽老夫人嘆氣,“我只是急之下說了一句,你嚷嚷什麼。”
屋子里再次安靜下來。
蘭山君心中卻開始打鼓。
雖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還是知曉的,至知道齊王和先太子的爭端。
當今陛下如今已經有六十三歲——十年后,他依舊健在。蘭山君從未聽聞過他生過病。陛下的歲數在這里,齊王作為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輕,已經有四十歲了。
當年,先太子在世的時候,齊王就跟先太子爭功。先太子一死,齊王乘勝追擊,太子黨羽殺的殺,散的散,被貶去了各。
比如鄔慶川,他就被貶去了蜀州。
但先太子死了,齊王也沒有坐上皇位,陛下立了太子的嫡長子為皇太孫。皇太孫當年只有九歲,沒有進朝堂,齊王就跟陛下最的小兒子魏王爭上了。
爭到今日,他依舊沒有坐上太子的位置。
魏王自然也沒有。
而皇太孫卻長大了,今年已經有二十五歲,慢慢的也加了他們的爭局里。
朝堂如今算是三足鼎立。
十年后,依舊是三足鼎立。
那時候,齊王都五十歲了。
蘭山君被送走之前,齊王府還沒有落敗,且有領先的架勢。但魏王和皇太孫面上也沒有敗下陣來——蘭山君當時便覺得,若陛下再活十年——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那齊王說不定都被熬死了。
不過齊王死沒死是不知道的,自己卻是先死了。
這倒是人間慘事。
自嘲一番,又小聲問郁清梧,“段伯是誰?”
郁清梧輕聲回:“是先太子的舅舅,鎮南大將軍,后來棄武從文,回朝堂跟先太子一塊支持變法以治。先太子去世后,他也病逝了。”
他承先生的志向,先生承他們的志向,所以對這兩個人他知之甚多。
蘭山君從未聽聞過此人。但此時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看郁清梧一眼,見他神已經平靜下來,便先進了屋。壽老夫人看見來,連忙看向屋外,郁清梧端著碗跟了進來。
他道:“老夫人,先生,我想給阿兄含口飯。”
鄔慶川擺擺手,自己去坐在一邊,突然悲戚道:“去吧,我如今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你萬不可再出什麼事了。”
郁清梧應了一聲,而后道:“我今日要出去給阿兄在南城那邊先定座小宅院,等擺弄好靈堂就送阿兄過去,便在那邊葬了。”
壽老夫人詫異,鄔慶川則蹭的一聲站起來,拍桌子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怨我了?”
郁清梧搖搖頭,“不是我怨先生,是阿兄怨先生。”
鄔慶川一口氣沒上來,直接跌坐在椅子上,抹淚頹然道:“我倒是了罪人。”
壽老夫人:“行舟連我那里都不愿意去住,你早該知曉他怨你。”
鄔慶川沉默起來,隨后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扶棺過去吧。”
郁清梧哎了一聲。
鄔慶川不愿意跟郁清梧僵著,有心要化解,走到了棺材邊。
壽老夫人見此,拍拍蘭山君的手,“你隨我出去坐坐。”
蘭山君點頭,扶著壽老夫人去了廂房休息,趙媽媽正在里面幫著燒茶,見了們來,連忙上了茶水,道:“可要吃些東西?”
壽老夫人疲憊的擺擺手,趙媽媽便退了出去。
蘭山君輕輕為捶背。
壽老夫人:“今日實在是辛苦你了,待會兒我讓錢媽媽送你回去。”
蘭山君:“嗯……”
又說,“郁大人要買宅子給蘇公子送葬,我有些銀子,已經跟他說好送來了。”
本只是來祭奠一次,但要挪棺,按照蜀地的風俗,還是要親人遮黑傘才行。道,“我已經為他撐過一次黑傘了,便想送到底,那日我還想來一次……”
壽老夫人容,“你是個好孩子,我和清梧都承你的。”
道:“你放心,我親自寫信與你母親說明此事。”
若是想要送葬,便不能再隨意找借口了,說不得一路上還會有人看見,被人說道不好。有些事,朱氏作為母親,是不能被瞞在鼓里的,否則以后要離心。
壽老夫人為蘭山君著想,當場寫了信給朱氏,“我讓錢媽媽跟你一塊去。”
等蘭山君要走的時候,郁清梧知曉還要來送葬的事,又追出來道謝。
他一塵埃,霜雪加,因著肯為兄長遮傘,在風雪中朝著再次行了一個大禮。
蘭山君抿,突然生出了一些悲憫之。
無論方才鄔慶川說起自己被齊王斗去蜀州十年的時候有多悲憤,說起自己為了志向無兒無時有多無奈,但十年后,他確實是跟博遠侯府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的,應當也了齊王的人。
若蘇行舟確實是博遠侯府大爺林冀所殺,那他和郁清梧之間,走到最后那個地步也是理之中。
只是,也太可悲了些。
六歲見恩師,繼承先生的志向,一往無前,想為天下百姓的一把刀,讓君王拔他出鞘,揮刀向世間渾濁。
而后苦讀十年,十七歲中探花,卻被權貴愚弄,妹妹去世,還籍淮陵。
二十歲重回,兄長含冤,走投無路,又發現先生開始變了。
他最后是不改其志而亡,還是背叛了二十多年的志向而亡?
蘭山君不由得道:“郁清梧。”
郁清梧凝眸看:“蘭姑娘?”
蘭山君:“看開些吧。”
此事之后,他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得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機會說這番話。只能現在用自己的省悟去提前為他開解,“世上本就無人可依,無人可靠。世上本就無人需依于你,需靠于你。你看開些,獨活自在,有些坎即便過不去,但心里是好一些的。”
郁清梧怔怔,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正要發問,就見已經走了。
他大步跟過去,卻聽道:“就當我淺言深罷。”
他就不好問了。
但他認真的說,“我記住了。”
——
蘭山君回了鎮國公府,朱氏接了信,面上不顯,但等送走錢媽媽之后,連忙拉著蘭山君去問,“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說想你跟著一塊去送葬了?”
抱怨道:“馬上就要過年了,多晦氣啊,也不知道老人家是怎麼想的。”
蘭山君解釋:“去世的那位公子是壽老夫人家的晚輩,老人家白發人送黑發人,想去送一送,正好我在,便讓我跟著去。”
朱氏雖不滿,但到底還是顧忌壽老夫人的面子,道:“哎,這都是什麼事!”
本來事到這里也就行了,但偏偏蘭三爺從外頭回來,聽聞此事,撇嘀咕了一句,“別是自己想去的,借著老夫人的由頭騙咱們呢。”
朱氏瞪他:“你胡扯什麼?”
蘭三爺本來是隨口一說。他被蘭山君懟過幾次,自然也就說不出好話。但壞話說出口,他喜歡為自己圓回來,免得別人以為自己是胡口說,壞了臉面。
便一本正經的道:“母親想,壽老夫人是什麼人,怎麼會如此這般的拎不清,竟然要在快要過年的時候帶著六妹妹去給一個素味平生的死人送葬?”
朱氏神遲疑起來。
蘭三爺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越發的理直氣壯:“母親再想想,壽老夫人的晚輩能是誰?我們怎麼不曾聽聞過?”
壽老夫人娘家死絕了,夫家只剩下一個鄔閣老,鄔閣老又無兒無……不曾聽聞有什麼去世的晚輩。
如此一起疑心,便馬上提了趙媽媽來問。趙媽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先還不肯說,朱氏罵道:“老貨,我讓你去是看顧的,初來不懂事,免不了要犯忌諱,但你是老人了,怎麼連這個都不懂。”
趙媽媽還在猶豫,朱氏氣急:“我是的母親,我難道會害不?若不是怕傷著的臉面,我如今就是要問了,哪里還用得著審問你。”
趙媽媽心中不定,想了想,還是道:“今日先去的壽府,壽老夫人歡喜咱們家姑娘,拉著說了好一會話,后來要出門,便又牽著咱們姑娘一塊去。”
蘭三爺在一邊,“去的誰家?”
趙媽媽:“鄔閣老的弟子,郁家。”
蘭三爺又開始事后諸葛亮了,馬上道:“母親瞧瞧,被我說中了吧!”
又問,“逝者是誰?”
趙媽媽:“姓蘇,蘇行舟。”
蘭三爺:“竟然是他——怪不得那日六妹妹為了他來罵我。”
他嚷嚷一句,“郁清梧和蘇行舟可都是淮陵的,搞不好六妹妹之前跟他們都認識,求著壽老夫人替瞞著過去拜祭呢。”
朱氏臉越發不好,媽媽去,“快山君過來見我。”
蘭山君便剛回去坐了沒一會,又被了過去。走到院子門口,第一個見的是跪在門口的趙媽媽。快步過去,彎腰想將趙媽媽扶起來。
但趙媽媽卻不敢起來,只搖頭,小聲道:“姑娘,別管老奴……夫人問您去郁家拜祭蘇公子的事呢。”
蘭山君安道:“無事的,你起來,我跟母親說。”
見趙媽媽還在猶豫,道:“你是我的人,母親顧忌我,會給我面子的。”
這兩日還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如此跪著,怕是要壞了。
還記得當年母親責備帶著懸夏過年的時候捉魚吃,將懸夏的手掌也打壞了,后來十年,每到天寒的時候懸夏的手就要疼。
這輩子懸夏的手保住了,但趙媽媽別又跪出事來。
蘭山君力氣大,堅定的撐著趙媽媽的子起來:“你是跟著我出去的,如今我來了,母親不會怪罪你。”
叮囑道:“我的事,沒有不可見人的,下次母親問,你便說。”
趙媽媽不自的哭起來。
蘭山君掏出帕子給了眼淚,緩步進了屋。趙媽媽想了想,自己不敢離開,便跟著一塊來的引秋去蘭慧,“請七姑娘快些來!”
引秋臉煞白跑遠了。
屋,朱氏急急問,“山君,你老實與我說,你是不是認識蘇行舟?”
蘭三爺故意說得仔細:“你是淮陵的,郁清梧也是淮陵的,蘇行舟肯定也是——你們之前是不是認識啊?你是不是讓壽老夫人帶你過去拜祭呢?”
蘭山君坐在椅子上,手里抱著小暖爐,臉恬靜,并沒有因為他們的態度生氣或者著急,而是在沉思一件事——往后隨著出門越多,要做的事越多,出的馬腳應當也會越多。
而現在,鎮國公府麻煩的人里,跟祖母已經鬧翻,幾乎不見,蘭三雖然看不爽,但卻不能去管的人,哥哥管妹妹的婆子丫鬟算什麼?
便只剩下母親了。
這也是最難的。
為了兩人都好,需要跟母親提前劃分好一條界限,讓母親以后都不再如此約束的行事。
否則今日跪趙媽媽,明日打浮春懸夏,那就會被這些事周旋進去,反而沒有時間做其他的。
而怎麼劃出道來,各自安好,其實很多東西都是不能明說,尤其是母之間。
但若是要說,歸到底,也不過是東風倒西風,或是西風倒東風。
從前是母親著,而如今,若是想在鎮國公府里活得輕松一些,必定是要一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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