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梧于昏昏幽幽的燈之中閉上了眼睛。

 他曾經聽阿兄說過,人一旦將自己的意蔓延，必定先由眼睛溢出。

 他覺得自己的眼里肯定盛滿了山君兩個字。此刻，要麼抬頭將意埋藏在眼眶里,要麼低頭落下去,無聲的撒在地上,與月相熔。

 反正不能被瞧見。

 不然,自己便連外間的榻也保不住了。

 但這般的好,他實在得不了,一顆心滾滾燙燙,像極了錢媽媽每日在熱鍋里煎炸的豆腐,恨不得被油炸開了皮,剖出里頭最的一塊給吃了。

 吃了自己這顆心,要了他這條命,他才敢理直氣壯睜開眼睛，讓看一看眼里滿滿當當的山君兩字。

 可他不敢。他還要榻。

 他只能克制自己。

 他聽見自己說，“憑君試讀山君傳,鶴豈能言為嫉邪1。”

 蘭山君一愣，而后笑起來，站起來道：“多謝你的贊譽。”

 想來在這一刻，自己在他心中應徹底了志同道合之人。

 這般的覺還不錯。

 從前的意太小,只懂得老和尚和子。這輩子重活，老和尚和子卻都不在,茫茫然然靠著恨意行在天地之間，總覺得自己無依無靠。

 頂不著天，也著不了地。如今肯世人,意大了,竟然好似驅散了些無邊無際的黑夜,心安了不。

 提著的鐘馗除妖燈，晃晃著燈又回到了床上，安安心心的睡了過去。郁清梧當然也不敢還坐在地上，于是回到榻上輾轉反側——輕輕的翻。

 他一夜未睡，天亮的時候微微瞇了瞇，半睡半醒之間，眼前有了亮，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一個鯉魚打坐起來——輕輕的打。

 但沒有人。

 沒有人他。

 他便輕輕走到山君的床前去為換燈。

 等出了門，錢媽媽問他吃什麼，他悶悶的道：“給山君煎豆腐吃吧。”

 錢媽媽：“是山君說要吃？”

 郁清梧聲音更悶了：“是我想要山君吃。”

 錢媽媽：“那我不做！”

 郁清梧：“為什麼不做？”

 錢媽媽撇他一眼，“萬一山君不喜歡呢？”

 你想人家吃，人家就吃啊？

 真是，這才婚多久，就開始抖擻起來了哦。

 郁清梧：“……”

 他嘆息一聲，弱聲道：“那我自己吃吧。”

 他吃完急匆匆的去了太仆寺。龔琩見了他大步走過來，恨恨的道：“郁卿，王德義的案子怎麼樣了？”

 郁清梧：“我也不知，刑部和大理寺還在查。”

 龔琩：“我問我阿爹阿娘，他們只我別管，可我怎麼不管？我眼睛又不瞎，我總不能視而不見，不聞不問吧？”

 郁清梧溫和道：“且等等。咱們先理馬瘟的事。”

 龔琩：“朝廷給了多銀子？”

 郁清梧：“目前已有三十萬兩。”

 龔

 琩嗤笑，“這點銀子，如何彌補？”

 郁清梧：“所以還得去要銀子。”

 事太過于紛雜，他不敢走錯，必須每一步都走得小心。他總覺得，老大人雖然死，卻應還有后招。不然，老大人那般的人，怎麼會留下這般大的攤子給自己？

 但他剛朝堂，事事涉及不深，一時之間，還揣測不出。他也不敢太信皇太孫。而此時，他只能去拉攏太孫，讓太孫偏向自己，才有一點機會。

 郁清梧有時候覺得這就是個死局。陛下雖然不仁，四雖然小有戰，百姓雖然苦不堪言，但天老爺保佑，陛下登基之后，一直不曾有天災，外族也沒有進攻，最大的叛之地是蜀州，如今也平叛二十年了。

 人人溫水煮青蛙，在里頭泡著，好不舒坦。

 可天老爺真的會一直開恩嗎？

 他嘆息一聲，拍拍龔琩的肩膀，“我待會去東宮見太孫說馬瘟的事，太仆寺就給你了。_%%”

 龔琩嚇得手都是抖的，“我說郁卿，你不會也去東宮撞柱子吧？”

 他真是被嚇怕了。

 他這輩子連殺都沒有見過，可不愿意再接二連三的見死人了。

 他一本正經的道：“我雖然是紈绔，卻是個

致的紈绔，很是在意名聲，你可不要讓我背上克上的名聲。我明年還要婚呢。”

 郁清梧笑起來，“放心，我命長得很。”

 他走出太仆寺，站在屋檐下抬頭看天。

 烈日當空，卻照得人眼睛睜不開。

 他喃喃道：“有時候，我又會希它旱上一年，將渾水都蒸干凈了，好讓人看看，地上的枯涸到底有多深。”

 ……

 東宮，阿貍問阿娘，“阿爹又吃不下飯了嗎？”

 太孫妃嗯了一聲，認認真真跟著阿蠻學刀。

 但還是因阿貍的話分了神，作不穩，被阿蠻不滿，“阿娘，你要專心。你要是再不專心，我就罰你了。”

 太孫妃便笑起來，“才學幾天，靦腆的子倒是沒了，威還大。”

 索將刀放到一邊，“我去看看你們阿爹，等晚上再來練刀。”

 行叭。

 阿蠻也決定懶。搖搖頭，“阿爹總是不肯好好吃飯。”

 阿貍：“這是不好的。你不要學。”

 阿蠻當然不學。說，“蘭先生說，學刀最費的是力氣，所以要吃多一些飯。”

 稚子可，吃飯也香。太孫妃道：“那便一塊來吃。”

 直接開了門進屋。太孫本在沉思蘇懷仁案的后續，一直是閉著眼睛的，但門一開，日撒進來，他卻還是能看得見。

 他站起來，一個撂跤，勉強扶著桌子才站穩。太孫妃瞧見了好笑，“你再不吃東西，怕就是要把自己熬干了。”

 太孫：“那可不行。一個干干癟癟的男人，你抱起來可不好舒服。”

 阿貍捂住阿蠻的耳朵，“非禮勿聽。”

 太孫妃在一邊擺菜，飯盛了四碗，“快來吃。”

 太孫眼眶

 便有些熱。

 人間煙火，

 是老天對他最后的恩賜。

 太孫妃瞧見了_##，

 等孩子們走后，

 將人摟在懷里，

 “怎麼說？”

 太孫：“蘇懷仁撞柱而亡……這是在誅我的心。”

 他喃喃道：“我都接手太仆寺了，為什麼就要去死諫？就不能再等等嗎？”

 太孫妃沉默一瞬，而后道：“你等得，他等不得。你等的是機會，他等的是這次的災銀。”

 道：“阿虎，當他選擇去死這一刻，便是對朝廷失頂了。”

 與其說他是死諫，不如說他是不愿意活了。

 道：“他這一輩子一直在做事，可是，他做了什麼呢？如今再來一次馬瘟，他已經不愿意獨活了。”

 太孫嘆息：“所以說，他在誅我的心。他知道，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那些人。”

 太孫妃問：“你不敢進一步？”

 太孫：“不敢。”

 太孫妃就沒有再說。只是看向窗外，良久道：“阿虎，如今你不用舅祖父抱著也能上樹了。”

 太孫隨著的目看過去，正好瞧見小時候他總要舅祖父抱著才能坐上枝干的大樹。

 他喃喃的道：“是可以爬上去了。但我再沒有爬過。”

 太孫妃點到為止。有些話，說出來痛快，也容易。但是做的人卻要冒著生命之危去，不能回頭，卻是要難得很。

 便收拾碗筷要出去。又見他失魂落魄的，勸誡道：“阿虎，你子本就不好，心神若是耗費太大，以后是要短壽的。”

 “我可不愿意做寡婦。”

 太孫笑起來，靜靜的坐在那里，看著提著食盒出去，而后門被關上，不見了，他的屋子里，繼續黑寂起來。

 等到快中午的時候，又等來了郁清梧。

 郁清梧將自己寫好的條陳遞過去，發現太孫又在自己下棋了。

 左右和右手，勢均力敵，暫且不知道哪只手會贏。

 他坐下來，“殿下為何不和太孫妃一塊下棋？”

 太孫：“不下棋。”

 他道：“坐不住，總走。”

 郁清梧：“臣家里也是這般。臣妻刀，平時在家里總揮舞著刀才痛快，臣就在書房里面看書，下棋。”

 他說到這里，話音一轉，道：“殿下可愿意跟臣下一局？”

 太孫卻不愿意。

他說，“我不跟人下棋。”

 棋盤如戰局，棋法如心法，總是要被人窺探了去的。

 郁清梧便眼觀鼻，鼻觀心的說起太仆寺的事來。剛開了一個頭，便聽見外頭傳來太孫妃的聲音。

 站在門外，輕聲道：“阿貍說他想在里頭玩。”

 太孫卻知道元娘的心思。他無奈的打開門，先出手太孫妃的臉，這才牽著兒子進來。

 他道：“郁卿，請。”

 郁清梧愣了愣，這才點頭，遲疑的看了看阿貍，這才道：“如今的馬政勞民傷財，若是再不制止，恐會再起叛。”

 阿貍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邊玩七巧板一邊豎起耳朵聽，聽了一會，開口問，“為什麼養馬會勞民傷財？”

 他端著臉，“養馬不是為了讓邊疆的戰士有馬騎嗎？”

 郁清梧便側了側子，恭恭敬敬的看向他，“回世孫，我朝牧馬過多，是在冊的種馬已經有十七萬匹。其中公馬五萬，母馬十二萬。”

 “馬多，便要人去養，朝廷無力開支這筆費用，便讓適合養馬之地的百姓去養馬，一年要一匹小馬駒。▂_▂▂**▂”

 “剛開始，這本是好事。百姓養了馬，便不用稅，還算過得去。但后頭朝廷無戰，馬匹夠用，便把這些多出來的馬賣了出去，多出來的銀兩由太仆寺管。”

 阿貍：“這不是很好嗎？”

 郁清梧斟酌用詞：“朝廷本意是好的，奈何底下的人做事不好。最初，百姓牧馬政只是在平州和滁州兩地，但賣了銀子后，嘗到了甜頭，便將馬政擴至晉州，豫州，蜀州等地。”

 “那些地方可不適合養馬。養不出來怎麼辦？百姓只能用銀子去補。養的馬經常死怎麼辦？百姓只能賣兒去補。百姓不愿意養馬怎麼辦？地方上的員便開始不準他們種田。有田的要收回。”

 阿貍面越發不好。太孫坐在一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沒有攔住郁清梧。

 郁清梧便繼續說道：“這還只是之前……近十年來，地方員更加放肆，由一年一頭小馬駒增至兩頭，各地的補馬銀也不再由朝廷管控，而是隨父母的良心去。黑心一點的，一匹小馬駒要銀二十兩。普通的百姓，從哪里去得二十兩銀子呢？”

 “于是是養馬，百姓就不再負擔得起。先賣兒，再典當妻子，最后賣田地，而后死自己。”

 阿貍站起來，“竟到了這般的地步，為何無人去管？”

 郁清梧便輕輕吁出一口氣，“這便是問題所在了。”

 他看向太孫，“各地皆有太仆寺，地方上的太仆寺卻不歸地方管。員冗雜，上面的要銀子，底下的也要銀子。今日去巡查馬匹，剝一層百姓的皮，明日去牧民家一次，收一點指教騸馬之用，一家的家底就要被掏空，而這，已經為稀松平常的事。”

 郁清梧從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這是這些天，臣整理出來的牧場傾數。多年來，牧場頻頻被占，以兗州牧場為例，已經不見了三分之二。”

 他沉沉道：“皮之不存，將焉附？”

 阿貍已經聽不懂了。便皺著小臉苦思冥想。太孫一直沒有說話，而后等了許久，才道：“阿貍，你去找你阿娘說，今日午膳多備一份，郁卿要在咱們家用飯。”

 阿貍：“好啊。”

 他走到一半，而后轉頭看向兩人，“我來之前答應過阿娘，聽見什麼都不會告訴別人的。”

 太孫笑起來，“好孩子，出去玩吧。”

 阿貍心事重重出門了。

 等他走后，太孫才看向郁清梧，“可還有其他的話說？”

 郁清梧點頭，“有的。”

 他說，“剛剛說的

 都是百姓的苦，殿下應該瞧不上，上達不了天聽。那就說些朝廷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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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這麼一句話，太孫的心就又重新沉了下去。

 諷刺是諷刺，但世道如此，他又能怎麼樣呢？

 他看向郁清梧，“你最好能說出一件足夠讓我可以上達天聽的苦。”

 郁清梧懂他的意思。

 陛下這個人，其實跟他周旋過幾個事，便也好懂。你說百姓養馬苦，他

會無于衷。但是你說各地藐視天恩，他就會睜開眼睛看看是誰敢藐視他。

 他可以裝睡，但你不能他的底線。

 一個帝王的底線，不過是兵和銀。

 郁清梧仔細想過，推演過無數次，他輕聲道：“殿下覺得，依著齊王的子，他會不會在戰馬上做文章？”

 而戰馬兩個字，便到了皇帝的底線。

 太孫這才抬眼，臉上出了笑意。

 等到郁清梧離開之后，皇太孫坐在一邊吃太孫妃拿過來的糕點，笑著道：“經過蘇懷仁一案，郁清梧總算開竅一些了。”

 太孫妃卻手一頓，從他手里奪過糕點吃了。

 太孫急急去奪，“我現在吃得下。”

 太孫妃瞪他，“一個一腔孤勇之人，本是割了心頭為你們家續命，如今，你們把人得了一個謀士——你說這是開竅？”

 站起來，“這般的開竅，你要不要？”

 太孫要去奪糕點的手就慢吞吞的落下去。

 他垂下頭，“元娘，你別怪罪我。”

 太孫妃將糕點嚼碎吞下，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不怪罪你。我只是生氣。”

 “我也心疼。心疼他，心疼你。”

 郁清梧是這般，阿虎曾經何嘗不是這般？

 若不是這般，也不能從東宮里走出去。

 恨恨道：“我有時候真想反了——從這里殺到承明殿，一刀捅進去，捅出十個八個來——”

 太孫急急捂住的，把按進自己的懷里，“元娘，別說，別說這句話。”

 有些東西，一點起心念，就是萬劫不復。

 他不敢。

 ——

 郁清梧一路回府，熱得一的汗。

 錢媽媽給他煮了酸梅湯，心疼道：“瞧瞧你這臉，哎喲，怎麼曬得這般通紅，曬了一層皮哦！”

 郁清梧本沒有當回事，剛要進去找山君，就聽錢媽媽道：“曬黑了就不俊俏了。”

 郁清梧又退了回來，“那該怎麼辦呢？”

 錢媽媽：“我那里有膏，不要，敷在臉上就能白回來。”

 郁清梧敷著膏去找蘭山君，道：“今日太孫妃找我了。”

 蘭山君本在給祝紜寫信，聞言問，“何事？”

 郁清梧：“讓世孫進馬政。”

 蘭山君的筆就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