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醉了。”
“我沒醉。”薑鸞抬手去奪酒杯,搶了幾下,酒杯在裴顯手裏紋不。
薑鸞明智地放棄了那只酒杯。案上空杯多的是。
自己倒滿酒,搖搖晃晃舉杯,“我沒事。還、還能喝。”
裴顯盯著那杯滿酒,細微地皺了下眉。
“別皺眉。”薑鸞的一杯酒已經送到邊,見了裴顯的表,卻自己放下杯,抬手往半空中索了幾下。
看的作,像是要拂去他眉心皺起的川紋。
“我們好好的,不許再皺眉。”嘟噥著說。
醉後估不準方位,抬手當然了個空。
裴顯看的作,神卻逐漸溫和下來,果然就如要求的,舒展了眉心,不再有川紋。
他拿走案上的二兩酒杯,放緩聲音,近乎溫煦地哄,
l“今日喝得足夠多了,明日還有元旦大朝會。陛下歇一歇,醒酒湯已經在煮了,喝碗醒酒湯。”
薑鸞不滿地說,“我還能喝……”
後傳來一個清冽的聲音。“臣請獻家裏自製的醒酒丸。”
謝瀾起走近案,雙手托著一個小巧的蓮花鑲雲母方盒,解釋道,
“家中自製的方子,一丸含在舌下,可醒神醒酒,消弭頭痛,效果比尋常的醒酒湯要好許多。瀾今日帶了四粒,方才送了一粒給家兄,這裏還有粒,請獻於陛下。”
說著打開盒蓋,裏頭用綢鋪底,木質四格,還剩餘丸醒酒丸。
當著眾人的面,謝瀾自服了一粒醒酒丸,將方盒雙手呈上。
徐公公過來幾步,雙手接過方盒,就要轉呈給薑鸞,裴顯卻抬手攔在中間。
“來歷不明、藥效未知的四粒藥丸,謝侍郎自服一粒,也不能證實其他幾粒沒有問題。”
他不冷不熱地道,“陛下醉酒,宮裏有的是醒酒湯,何必用宮外來曆不明的東西。”
話說得不好聽,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徐公公猶豫著道,“確實。裴相剛才吩咐備下醒酒湯,已經熬煮好了……”
裴顯道,“端一碗來。”
薑鸞坐在原,酒意上湧,人有點晃神。
耳邊似乎有人嗡嗡吵個不休,等回過神來,發現面前放了一碗湯藥,一盒藥丸。
在耳邊嗡嗡吵得不休,今晚赴宴的賓客看了場大熱鬧的,又是昨天拼酒的兩個。
謝瀾的面如冰霜,“裴相懷疑下的藥丸有問題,不妨隨意指一粒,下當眾服下便是。若是藥丸無事,裴相需得給下一個代。”
裴顯角噙著一抹涼笑,答得輕描淡寫:
“倒不是懷疑謝侍郎惡意進獻有問題的藥丸。這藥丸是宮外之,陛下金貴玉,當然要保證萬全,服用宮裏的醒酒湯更好。是不是,徐公公?”
徐在安在旁邊猛汗。
“這……兩位都是耿耿忠臣,一心為了陛下考量。至於服用醒酒丸還是醒酒湯……這個,還是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薑鸞耳邊嗡嗡地響,好容易聽清楚七八分。
盯著面前的湯藥和藥丸,抬起手,了一會兒突突作疼的太。
下一刻,下定決心般,先端起醒酒湯,喝了半碗。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了一顆醒酒丸,含在舌下。
“今晚酒宴歌舞盡興,明早還有元旦大朝會,散……散了吧。”
醒酒丸和醒酒湯混在一起,滋味難以形容。薑鸞自己按著長案,想要起,撐了兩下,實在暈得起不來,只得喊人,
“阿瀅,扶、扶朕回去。”
崔瀅趕過去攙扶。薑鸞腳步踉蹌,繞開案,走到謝瀾面前。謝瀾側避讓開通路。
又往前走出兩步,踉蹌走到裴顯面前。
裴顯站在原地,毫不閃避。薑鸞幾乎迎面撞上他。
崔瀅急忙攙扶住走路不穩的君。
避諱著周圍人多耳雜,低嗓音,客氣語氣裏半含警告,
“陛下今夜盡興多飲了幾杯,如今困乏,要回臨風殿歇息,吩咐賓客散去,只召下一人伴駕。還請裴相避讓。”
裴顯裏客氣回應崔瀅,視線卻盯著面前眸迷蒙的薑鸞,
“崔舍人有所不知,臘月二十四當夜,裴某隨聖駕秉燭夜遊臨風殿。陛下當時邀約,除夕之夜,秉燭共遊,夜登朱雀城樓。是不是,陛下?”
薑鸞迷迷糊糊地“嗯?”了聲。
“什麼……什麼,夜遊?”
裴顯:“……”
崔瀅不客氣地道,“陛下醉了。裴相的一家之言,下也不知真假。若真有裴相說的除夕之約,還請裴相耐心等候臨風殿傳喚。”
說完攙扶著薑鸞,“聖駕離殿,請裴相避讓。”
這邊的低聲爭執,吸引了不視線。遠李相和崔中丞談笑離席的腳步也停下,詫異地回過來。
裴顯後退兩步,避讓開通道,崔瀅攙扶著薑鸞離開宴殿。
徐公公召來庭院裏的步輦,眾人服侍薑鸞登輦,響鞭開道聲清脆響起,起駕往臨風殿方向遠去。
薛奪今晚負責護衛宴殿,遠遠地瞧這邊有點爭執,略一打聽,說是督帥跟謝侍郎起了點齟齬。
他們向來不和,薛奪沒當回事,大咧咧過來問,“督帥,弟兄們今夜都不睡,打算通宵喝酒守歲,順道看看京城除夕的送儺戲。督帥要不要一起來?朱雀門城樓那邊看得可清楚了。”
裴顯目送步輦隊伍在夜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宮道盡頭。他同薛奪一起往朱雀門方向走去,
“通宵守歲可,但不喝烈酒。城樓上有沒有果子酒?”
薛奪以為他在開玩笑。
“果子酒?”他笑得嗆住,“督帥別笑話我們了,十歲的小孩兒才喝果子酒。弟兄們今晚準備的都是一等一的好酒,昨晚慶功宴喝的‘醉芙蓉’夠勁,特意給督帥備了兩壇,今晚開封全喝了!”
“你們喝吧。”裴顯淡淡道,“我應了人,從此在宮裏不喝烈酒。”
薛奪驚得眼睛都快了框。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裴顯今夜心不好。
兩人前後走出一大段路,眼看前方就是高大的朱雀南門城樓,城外百年過年的熱鬧歌舞歡笑和竹仗聲響依稀傳進宮城裏。
薛奪立定腳步,看看左右無人,惡狠狠做了個手勢,
“是不是謝五惹惱了督帥?他們謝家的馬車顯眼,我這就找幾個弟兄,抄近路把他堵在暗巷裏,暴揍那小白臉一頓,給督帥出氣!”
裴顯收回遠眺城樓高的目。
“和謝五郎沒什麼關係。”他抬手阻止拳掌的薛奪,“宮裏剛起齟齬,回家路上就挨了打,做得太明顯了。”
不是謝瀾,薛奪這下有七確定了。
“得,肯定就是臨風殿那位。”他隨手薅了牆角的狗尾長草,叼在裏,歎氣說,
“末將早跟督帥說過,人心,海底針。那位又怎麼了?”
裴顯不應。
沿著燈火昏暗的宮道,緩步往朱雀門方向走。城樓高值守的軍將領們瞧見了他們,一個個在城樓上跳起來,遠遠地抱拳行禮。
“要不要上去?”薛奪勸他,“督帥要果子酒,我人去弄。不管喝什麼酒,總歸大夥兒一起熱鬧守歲才好。城樓上頭風景好,還能看到今夜宮的送儺隊伍。”
裴顯原地駐足,盯著上方燈火明亮的城樓看了一陣,微微頷首,“也好。”
他沿著陡峭石階,緩步往城樓上登去。
城樓高值守的幾名將領早已提著燈籠大步迎下來,今夜值守的中郎將是李虎頭,見面就大呼小,“督帥,你手怎麼了?”
裴顯抬了下右手背,出六道抓痕,“無妨,貓兒抓的。”
繼續往上走了兩步,腳步停在城樓臺階中間。
“又怎麼了督帥?”後的薛奪迷地問。
裴顯著手背上的抓痕。抹了上好的宮廷傷藥,已經開始收口癒合了。
中午時分,薑鸞親自替他抹的藥膏。
當時他抱坐在懷裏,低著頭,抓著他的手背,仔細地一塗抹著。他的視線落在側邊臉頰的上,白仿佛窗外皎雪,眉心一點朱花鈿震人心。
“醉了。”腳踩在城樓臺階,他耐心地回應薛奪,
“昨夜我醉酒,今夜到醉了。喝醉的人,說話做事都是做不得準的。”
薛奪:“……啥?”
薛奪不著頭腦,淩地站在路邊,裴顯卻極滿意自己的結論,毫不遲疑轉往城樓下走。
“薛奪,備馬。”
就在這時,連接朱雀門的宮道遠,傳來一片整齊的腳步聲。
那聲音不尋常,聽起來像是十來個人整齊劃一地跑步,軍營裏常見,宮裏不常見,城樓上值守的將士紛紛遞過來敏銳的探查視線。
昏暗的宮道盡頭亮起大片燈火,燈火中央映照出一座華貴鎏金步輦。
四面的擋風帷帳都往上掀起,薑鸞坐在步輦中,催促道,“到了嗎?可看到人了?”
“快到了,陛下,前面就是朱雀門。”文鏡抹了把額頭細汗,“沒看到督帥。或許在城樓上?陛下稍等,末將上去找找。”
正說話間,前方傳來沉悶聲響,似乎是鐵索轉聲。有眼尖的衛驚呼,“宮門開了!”
“今年這麼早開宮門?外頭的儺舞隊伍已經到了嗎?”
步輦停在宮道邊,幾個隨駕衛匆匆小跑去前方,提起宮燈映照,朱雀宮門果然正在緩緩開啟。
薑鸞召文鏡過去步輦側邊,低聲叮囑了幾句,文鏡領命過去問話,“督帥今晚有沒有來過?”
薛奪叼著草,抱靠在朱宮牆邊,不答反問,“今夜喝不喝酒?”
沒頭沒尾的,文鏡沒搭理他,繼續問,“宮門怎麼提前開了?”
“好問題。”薛奪咀嚼著草,“當然是因為弟兄們聽令開了城門。”
“聽誰的令?”
“還有誰的令。當然是咱們頭兒唄。”
文鏡焦躁起來,“話說清楚些!哪個頭兒。”
薛奪歎了口氣,拍了下文鏡的肩膀,把他勾到旁邊。
“做人別太實誠了,小文鏡。今晚你找著守歲的地方了?沒找到的話,跟我上城樓跟弟兄們喝酒去。”
文鏡不肯去。“我跟著陛下來的。不可能跟你們喝酒。”
他今晚過得不太好,實話實說,“陛下喝多了酒,剛才回去半途上,忽然酒醒了,喊著要過來朱雀門尋督帥。我和陛下說,督帥早出宮去了。不信,非得過來,說督帥一定在這兒等。哎,現在找不到人,今夜說不定要在宮裏轉悠找整夜——”
燈火映照不到的暗,宮牆邊立著的裴顯牽韁繩,從暗無聲無息地走出幾步,翻上馬。
一陣急促的奔馬聲忽然如驚雷般響起,劃破了寂靜夜。那聲音聽起來,像極了訓練有素的戰馬從靜止瞬間轉為疾奔。
文鏡吃了一驚,迅速回頭查看。
黑夜裏的單騎奔馬已經旋風般近鎏金步輦,趕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玄大氅如同烏雲蓋住了薑鸞的肩頭。
薑鸞正在東張西找人,視野忽然陷漆黑,人懵了一瞬。幾乎在視線暗下的同時,覺腰上被一只強壯手臂摟住了。
那只手臂瞬間發力,薑鸞今夜喝多了酒,反應有點慢,只來得及輕輕‘啊’了聲,仿佛騰雲駕霧般,人已經被掠上了馬背。
“抓住韁繩!”蒙住視線的大氅猛然掀開,重新出了頭頂星空和周圍的燈火。
腰上那只手臂摟得更用力,後悉的嗓音沉聲道,“坐好了!”
薑鸞本能地抓住韁繩。下個剎那,一記馬鞭清脆響起,耳邊狂風驟然大起,駿馬在夜裏加速狂奔,直奔前方敞開的朱雀大門,風馳電掣疾沖出去。
縱馬越過文鏡側時,裴顯在風裏丟下一句話,
“朱雀門開著,人半夜送歸!”
駿馬閃電般奔出朱雀城門,厚重的宮門被遠遠拋在後,越過護城河,前方就是寬敞的朱雀大街,除夕送儺舞的火把長龍星星點點出現在視野盡頭。
薑鸞終於反應過來,開始興地大,“啊啊啊啊——我們去哪里!”
“去人群裏,跟著除夕的送儺隊伍走遍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