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花園的蓮花水榭小憩,說是夢,卻又過於真實。醒後似幻似真,分不清在何。
想不清,便不再想。裴顯連續幾天夜宿在水榭中。
他很快再一次地夢。
這次的夢境,卻跟他設想過的每個場景都完全不同。
他站在悉而又陌生的庭院裏。此刻的天,反倒比他睡時更亮些。
前方古樸的重簷歇山頂建築,形制太過悉,他一眼便認出是臨風殿。
但仔細去看,草木蔥蘢葳蕤,值守宮人眾多,長廊每隔十步懸掛的都是簇新的八角宮燈,著不對勁。
自從薑鸞過世,臨風殿關閉。裏面只留了五六個年邁的灑掃宮人。已經許多年沒有添人換了。
裴顯打量著周圍似是而非的臨風殿。
一個穿錦襖的小,梳著纏金線的雙螺髻。以一個極孩子氣的姿態,抱膝蹲在百年大梨樹下。
他初看到小的背影時,還以為是小皇帝年僅八歲的妹妹,福儀公主。
但走近幾步,他赫然發現,單薄的背影和過於壯的梨樹幹對比,讓他錯誤地估計了的年紀。
這是個半大的,十一二歲的年紀,已經不能再稱呼了。
豆蔻年華的,眉心點著一點花鈿,瓜子臉,水彎眉,相貌比福儀公主緻妍麗許多,氣質更是完全不像。
見了他,完全沒有畏懼的神。
只是意外地歪了下頭,“從前沒見過你。你是誰?新來臨風殿的?”
在開口的瞬間,裴顯便認出了薑鸞。
如果上一次夢,他以為是自己心編織出來的夢。那麼這回,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他意外地闖了過去的時空,和相會在原本毫無集的時刻。
裴顯的腳步往後退,形藏在梨樹影下,面孔在逆辨識不清。
“無名小卒,皇城北衙衛。”他低沉地說。“公主為何獨自在此。”
每日來來去去的衛實在太多,薑鸞並未太在意面前陌生的帶刀衛。
先帝駕崩,長兄登基。剛剛失去了寵的父親,被長兄打發到空置多年的臨風殿。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薑鸞蹲在梨樹下,聲音裏帶著不明顯的鼻音,“你下去吧。”
裴顯往後退了兩步。
完全退到了枝幹壯的大梨樹背後。
薑鸞撿起地上的落葉,隨意地在地上寫寫畫畫,又剝出十幾長葉,把幾只螞蟻圈在小圈裏,看它們四繞圈,最後一只只地力爬出去。
自己恢復了神,拍拍手上的塵土,站直起,四張。
“剛才那個高個子的北衙衛呢?”喊道,“人還在不在?”
裴顯從樹幹背後轉出半步,“公主有何吩咐。”
薑鸞指著樹枝高新結的大梨,“我想吃梨。你幫我打幾個下來。”
“臨風殿裏這棵梨樹是秋白梨品種。”裴顯抬頭去鬱鬱蔥蔥的枝葉。“九月果實,十月晚梨格外甘甜。如今才八月中,果實尚帶有許青,只怕味道酸。”
薑鸞卻不講道理起來。
“我才不管。”氣鼓鼓地說,“我今天就要吃梨,酸的的也要吃!你幫不幫我打梨?你不肯做,我苑嬤嬤過來罵你了。北衙軍有十二衛,你是隸屬哪衛的,敢不敢說?”
對著蠻不講理的小,裴顯啞然失笑。
他並不肯說自己是哪衛的,只是解下腰刀,拋在地上,挽起袍袖。
“公主往後面站一站。”
灌木叢裏放著一只小竹筐。
正殿庭院裏那棵百年大梨樹,薑鸞搬進臨風殿的頭一日就瞧見了。早上提著小竹筐過來前庭,就想要打幾只梨。
但春蟄白們幾個大宮都不會爬樹。
秋霜去找梯子。們初來乍到,臨風殿的梯子不知放在哪耳房,找了兩圈都找不到。臨風殿裏的掌事太監是謝皇后的人,對他們不冷不熱,一問三不知。
找人打梨這等小事,若是先帝在時,不必薑鸞親自開口,只要邊幾個大宮出去說一句,多的是人打破頭得爭搶去做。
京城換了新天,新帝對麼妹態度冷淡,謝娘娘和漢公主姑嫂不甚相合。宮裏趨炎附勢的人們也各個態度大變,捧高踩低。
夏至自告勇往上爬了兩三尺,差點從樹上摔下來,苑嬤嬤心疼又氣急地念叨了好久。
薑鸞挽著空竹籃子,仰頭著頭頂枝繁葉茂的枝幹,幾十只大梨藏在高枝,不過一兩丈的高度,往日只是隨口一句吩咐的小事,於突然了遙不可及。
所有人都退下,把竹籃子扔去旁邊,獨自蹲在樹下。
卻意外有個不知哪調來的衛願意替摘梨。
那衛手腳有力,幾下便攀上了樹枝高。摘下枝頭個頭最大的一只梨,對準灌木叢裏的空竹籃,手裏用了投壺的巧勁,隔著幾尺距離,穩穩地把大梨投竹籃裏。
薑鸞驚喜萬分,小跑過去抱過竹籃,又跑回來站在樹下,仰著頭喊,“梨子好大!籃子拿過來了,再摘幾只大的,我拿子兜著!”
當真展開上的織羅花間長,挨個兜住樹上投擲下來的大梨,裏數著,“一,二……五,六……”
數到十時,喊了停。“夠了。你下來吧!”
薑鸞把全部大梨放進竹籃裏,又仰頭對樹上喊,“下來呀!”
“對了,你到底是隸屬北衙軍哪衛的?什麼名字?我以後會封賞你的。”
樹枝高的男人坐在枝杈間,低頭下來。
他的眉目遮掩在枝葉影裏,從樹下看不清楚。
“無名小卒,名姓不足掛齒。公主的子沾了灰塵,回去後殿換罷。”
十二歲的小沒多想,高高興興地拎著籃子往後殿小跑過去。雙螺髻上紮著的織金緞帶隨著奔跑的腳步輕快跳躍著。
裴顯的目跟隨著下跳躍的點點金逐漸遠去。
今天又是個超乎想像的夢。
他在花園的蓮花水榭裏醒來。
不。或許不只是個夢境。
上天回應了他心底最深的,借由所謂夢境,讓他看到了和現世截然不同的可能。或許他們真的能夠重逢在某個不一樣的時刻,在另一時空擁有截然不同的開始。
裴顯噙著笑從水榭離開。
蓮花池子開始有人每日打理,水榭裏搬來了床榻被褥。
他在水榭裏對著蓮花池睡。
秋冬之際,薄冰開始封住蓮花池水,他在另一個時空和相遇。
那時的更小了。
四五歲年紀的小薑鸞,長得仿佛雕玉琢的玉人兒。瓜子臉,水彎眉,直長烏髮齊眉,頭上梳兩個小小的雙丫髻。
天氣寒冷,穿一茸茸的皮襖子,帶著茸茸的暖耳,手套,腳下踩著烏皮小靴,站在紫宸殿外,仰頭對著天上飄下的細雪。
二十來歲的娘跟在後,迭聲地喊,“我的小祖宗,別玩了,趕進殿去。聖人問起你了,喚你過去說話。”
“派人和耶耶說,我玩好了就進去。”薑鸞索連手套都了,掌心好奇地托住一片雪花。雪花很快化一滴水滴,惋惜地說,“化得太快了。”
小薑鸞蹲在地上,招呼娘和一起堆雪人。
雪人其實堆得並不大,但小薑鸞堆得細。手指,四肢,裳扣子,各都一不茍地勾畫出來。
娘惦記著殿裏等候的聖人,又催促道,“公主先進殿去,雪人放在這兒,其他人過來替公主堆完可好?”
小薑鸞停下作,轉過臉來,又圓又大的烏黑眼睛直對著娘說,“娘,我堆的這個是阿娘,不好其他人幫手的。”
娘閉了,蹲在旁邊,開始細細地替雪人裳。
殿裏的前侍出來兩次催促,娘奉了薑鸞之命,起隨前侍殿解釋。
薑鸞見娘走了,立刻把手套又摘下,扔在雪地裏,小小的手指開始勾畫雪人眉眼。
沉著的腳步聲踩著雪走近。
小薑鸞並不懼怕陌生人靠近,只在勾畫雪人眉眼的中途停下,抬頭看了一眼。
“你是誰。沒見過你。耶耶今日召你覲見嗎?”
裴顯不答,蹲在面前,順著的作去看雪人。
“這是你過世的阿娘?”
“是呀。”小薑鸞認認真真地畫好兩道眉,開始勾勒眼睛。
“阿娘春天裏過世了。我很想念,有很多話想和說,可是再也找不到了。娘說阿娘去了天上。我就想著,冬天堆個阿娘的雪人,等春天雪化了,雪人回到天上,就可以把我的話帶給阿娘聽見了。”
裴顯蹲在側,問,“你想和阿娘說什麼。”
“阿娘去世之前,我每天乖乖的,聽耶耶的話,聽裴娘娘的話。每天要記得給裴娘娘早晚請安,看到不喜歡的人要忍著,不要惹事,不要人瞧出來我的不喜歡。”
小薑鸞有點苦惱,“可是裴娘娘不喜歡我。邊的們也都不喜歡我。我想問阿娘,為什麼裴娘娘不喜歡我,我還要給裴娘娘早晚請安。為什麼邊的們刁難娘,我還要忍著。我想告訴耶耶,耶耶罰那些壞人。”
“們對你不好,那就去告訴你耶耶,你耶耶罰們。”
裴顯淡淡道,“阿鸞,你是明宗皇帝最寵的公主,皇宮是你的家。你在自己家裏,不必謹小慎微,你該隨心所地活。”
“真的?”小薑鸞高興起來。“娘每次被欺負了,都哭著說可以忍,也勸我忍。說阿娘的話是真心為了我好,我該聽阿娘的。但我覺得應該像你說的才對。這裏是我家呀。我為什麼要在我自己家裏,看著我的娘被壞人們欺負。”
小小的手指劃過細雪,眉眼清晰地勾勒出形狀,是一個杏眼芙蓉面的溫婉子。
小薑鸞拍拍手上的碎雪,滿意地打量幾眼雪人,“我要進殿去見耶耶啦。”
跑出去幾步,又轉回來問,“對了,你什麼名字?我耶耶封賞你。”
裴顯無聲地彎了彎。“無名小卒,名姓不足掛齒。公主進去吧。”
小薑鸞清脆地應了聲,飛快地往後殿方向跑去。
羊皮小靴在雪地裏踩出一連串輕而淺的腳印。
裴顯噙著笑,在冬日的枯荷水榭裏醒來,緩步離開朔風呼嘯的花園。
借由夢境,他看到了發生在不知名時空的無數種可能。現世的種種世俗糾纏事,再無法激怒他了。他冷待之,心平如水。
他開始懈怠朝堂政務。
空閒下來的日子,開始作畫。
以工筆勾勒,細細地描繪薑鸞二十歲的樣子,十五歲的樣子,十二歲的樣子,四五歲的樣子。
他年從戎,畫功原本稀鬆平常。
但只要潛心向學,有什麼學不會的。他無事便閉門作畫,書房裏堆滿畫卷,筆下越來越妙。
過了幾年,信手塗流出之作,居然也在京城喊到了千金價。
————
臨風殿的火燭全部點起,映照得燈火明亮。
紅木長案上展開一副即將完的細工筆劃卷,銅鎮紙鎮著邊角,裴顯手執兔毫,正傾專注地勾勒廓。
薑鸞趴在長案側邊,手肘撐著紅木案,近距離打量著。
畫得還是四五歲的孩兒。瓜子臉,水彎眉,圓圓黑亮的杏眼,穿一茸茸的皮襖,站在雪裏,淘氣地了手套,抬手去接天上飄下來的細雪。
脖頸茸茸的皮襖,用最細的兔毫畫筆勾勒廓,火狐由深而淺,躍然紙上。
薑鸞屏息看著,等廓勾勒完,裴顯擱置了筆,這才呼出口長氣,問了句,“這副畫裏不抱黑貓兒了?”
“這幅畫的是冬季雪景,手接雪,旁邊還有個雪人,有只貓兒反而添。”裴顯拿起幾個銅鎮紙,把墨蹟未乾的畫卷四邊鎮住。
他這時才注意到薑鸞趴在案邊的作,皺了下眉,過來把扶起,又攙扶去羅漢床邊坐下。
“醫和你說過多次了。懷了子以後,儘量多坐站,千萬別彎著。”
薑鸞不以為然。
上四五個月的孕,小腹部略微凸起,上穿得寬鬆,不注意看留意不到。
寬大的手掌不放心地按在小腹部,停留了一陣。
薑鸞好笑地把他的手拍開,“五個月都未到,整天什麼。二姊說,這時候的胎兒才不會。”
這一胎懷的穩當,初期連孕吐都。除了嗜睡,沒添什麼病。
“肯定是個乖兒。”薑鸞探頭去看紅木案上新完的工筆劃作,宮闕背景,構圖開闊,雪地裏抬手探雪的冰玉可,平心而論,可以稱得上雕細琢的佳作了。
“這幾年你的畫功突飛猛進。”薑鸞讚歎說,“我看宮廷畫師也就這水準了。”
忽然起了個歪心思,笑提議,“要不要起個化名,掛去外頭的書畫閣裏托賣?”
裴顯晾乾了畫卷,慢條斯理地卷起青玉軸,“千金不賣。”
握著卷好的畫卷,他走到薑鸞側坐下,把畫卷遞過來。
“以這幅《戲雪圖》,換回三年前箱底的醉後胡塗。”
薑鸞想起他三年前的大作,滿紙醉意潑灑的墨點,號稱邊關大雪;抱著黑貓兒的,兩邊臉頰拿朱筆各勾了一坨紅,腦後點了兩坨濃墨,當做是雙丫髻。
“才不換。”悶笑夠了,把工筆描繪的《戲雪圖》接過來,喚來了秋霜,“兩副畫我都要了,一起箱底。”
裴顯:“……”
當晚,寢間熄了燈,薑鸞趴伏在裴顯的膛,聆聽著腔沉穩的心跳,“等我們的兒出生了,不知會不會長得像畫裏的玉雪可模樣。”
“若長得像你,四五歲時,應該就是畫裏的模樣。”裴顯著的長髮,“畢竟是照著你的五畫的。”
薑鸞的神思早遊到了天外,“彥之,千年之後,如果你的畫留存下去,後人就會知道我們兒的模樣了。”
“畫卷不易保存。千年之後的事,誰又知道。”
“可以的。細保存的宮廷名畫,有不可以流傳千年。”
裴顯失笑,隨手了把秀發,哄側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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