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師家鹵料為首的幾樣調味料迅速實現市場下沉,短短一個來月就遍布瀝州轄下各大縣、鎮乃至村落，一時風頭無兩。

    如今就連封閉的小村子裏的百姓們都知道，走親訪友時提一個師家好味的料壇子是再麵不過的事,最好再用紅繩子繞幾圈，將那帶字的一麵朝外，使過往人都看見。

    奈何有些貴,非大事不能得。

    於是不孩便暗自期許，希過年時家人能買一點鹵料來，他們也嚐嚐被吹上天的香。

    據說師家好味賣的才最好吃，是紅棕的,多是六分四分瘦,濃鬱的掛著湯,油汪汪亮晶晶，切得方方正正小塊，碼得整整齊齊,都燉得稀爛噴香。

    尋常人家就算買了，五花膘也未必那樣好,又心疼柴火,生怕燉爛了就沒了,故而不味兒，口頭差些。

    部分饞又疼錢的人胡吃了，便強撐著道：“也不過這麽著,虧他們吹得什麽似的，以後不買了。”

    那張老五常去的黃家村中，便有兩戶瞧著快過年了，狠心買了鹵料，次回便抱怨味兒薄。

    張老五不便說什麽,黃七爺聽見了，便非常大聲地說：“你得放啊！一筐子蘿卜腚倒進去有啥用？白瞎了好料！吃鹵味，能缺了和柴火麽？”

    那兩家人兀自，黃七爺卻很不給麵子地道：“快別扯，恁家去割時俺都看見了，總共不過一兩，夠做甚麽的！”

    眾人便哄笑起來，給那兩戶鬧了大紅臉，又羨慕黃七爺講究。

    “家大業大啊，”村民們練地誇讚著，“不然能這麽會？”

    黃七爺便抄起袖子，滿足且得意地笑了。

    原本幾個店長和食城那邊還擔心，若大家都去買料，不來吃品了怎麽辦？

    師家好味檔口就是食城的中流砥柱，若他家客流量減，大家都跟著黃。

    沒想到銷售額幾乎沒什麽影響。

    師雁行就道：“消費群重合度不高，像咱們在城裏經營時，往來的食客大多不自家開火，就算買了鹵料去，難不一家老隻吃這麽一個菜？說不得得另添。可若去外頭買，左右都是跑一趟，自家搭上柴火、醬料和人工，一個月也省不來幾個錢，若因此弄髒裳，越發不合算。

    再者有些人是真不長於廚藝……”

    鹵說來簡單，當初醃酸菜不是更簡單？那張老五多上心啊，最後還不是養了幾缸野生菌？

    天分這種東西，本就是沒道理的。

    幾年下來，大家都漸漸習慣了裏三不五時蹦出來的新鮮詞兒，不懂的就問，問多了也就記住了。

    就好比這個重合度，當初師雁行就是給他們在紙上畫了兩個有集的圓圈，簡單直觀，大家一下就明白了。

    年關將至，好些檔口都開始準備節禮，師家好味也推出了一年一度的臘味和風幹係列，訂單紛至遝來，七以上都是回頭客。

    別的檔口也有單子，隻沒有這麽多代表的，略清閑些。

    中間王江來給師雁行送年貨，順口問道：“買賣這樣好，師掌櫃不去府城就不心疼？”

    放棄那麽大的市場，可都是錢吶！

    師雁行定親的事王江也有所耳聞，原本還糾結到底怎麽稱呼好，可見師雁行一如往昔，也就不改了，大家都自在。

    等來日真了太太，隻怕也就沒這麽多功夫來店裏視察嘍！

    “哎，不對，得這麽撐開……”

    風幹鴨都是開膛破肚後撐開晾曬的，要包裝好看也有講究，師雁行正指揮三妹等人打包禮盒，聽了這話扭頭衝王江一笑，難得賣弄一回，“不爭即是爭。”

    是沒直接去開發市場，但不代表真的什麽都沒做。

    雲山府是本地府城，也是最繁華的所在，每到逢年過節，都有無數客商湧來，專門采購新鮮玩意兒，或是一睹府城風采。

    要過年了，多的是人來采買年貨，各大食肆、酒樓、飯莊的買賣格外好些，一個個掌櫃的俱都紅滿麵，夢裏都在撥弄算盤珠子。

    餘掌櫃便是其中一位。

    他開著一家酒樓，到自己這裏已是第三代，算是老字號，南來北往的人都知道。

    這兩日來用飯的人頗多，連帶著自家酒坊裏的兩樣酒都賣了不，他每日盤一回賬，十分心滿意足。

    這日，外頭大雪紛飛，不多會兒變了冰雪琉璃世界，餘掌櫃穿著厚重的狐皮襖子，抱著熱乎乎的紫砂壺，坐在大堂角的暖室看街景兒。

    他胖，窩在大搖椅裏便是乎乎一灘，右手邊的小桌上擺著一盆修剪致的白梅，偶爾腳邊火盆熱氣催發過來時，那幽幽馨香便也跟著鑽鼻腔。

    前頭架著蘇繡大屏風，從他這裏看過去，既不妨礙看街景兒，也不妨礙看客人。

    他喜歡觀察客人，尤其是外地客人們臉上那種混雜著對大城大店的向往且震驚的神。這使他心愉悅。

    但是今天，餘掌櫃的好心沒有維持多久。

    “掌櫃的，”管事步履匆匆走進來，微微弓著腰，在他邊低聲道，“有兩個客人來點菜，咱們家沒有。”

    餘掌櫃一聽，那雙半瞇著的眼睛便睜了開來。

    他蓮藕般折疊著的胖胖的手指用力往搖椅扶手上一撐，口而出，“不可能！”

    什麽菜餘家酒樓沒有？！

    不是他吹，餘家酒樓開了這麽多年，網絡南北名菜，大凡能得出名兒的，這裏基本都能找到。

    即便找不到，也能湊出兩樣相似的。

    這會兒管事的進來，就意味著連沾邊的替代品也沒有。

    這在餘家酒樓過去幾十年的經營中，是非常罕見的。

    除非……

    不等管事的答話，餘掌櫃又狐疑道：“京城來的貴客？”

    在他的心裏，也就隻有見多識廣的京城客人才這樣挑剔啦。

    管事卻搖頭，“聽口音倒也像是雲山府人士，不過不是本城，大約是下頭那個州縣的。穿著打扮麽，也頗講究，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故意挑事兒來的。”

    餘掌櫃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眼，不大真切，索繞過屏風，走到大堂來。

    三個年青的大小夥子，約莫一十來歲，穿的雖不是上等綢緞，但也是比較貴價錢的棉布，很厚重，裏頭明顯著皮子。

    這年月，甭管什麽麵兒，但凡能穿得起皮貨的，手頭就吧不到哪兒去。

    管事的低聲道：“我都看過了，仨人麵皮兒飽滿，裳針腳也細，很合，不像今兒頭一日上的。姿態麽，也舒展，並不拘束，想來是穿慣了。”

    做吃食的，最忌諱潑皮來挑事兒。

    最常見的就是不知從哪兒弄一兒人模人樣的狗皮穿了，大搖大擺坐下，然後找個什麽由頭鬧騰，要麽讓你破財，要麽讓你幹脆幹不下去。

    但那些人都是落魄的，縱然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隻看他們穿著好裳自在不自在就了。

    這仨人不像。

    餘掌櫃沉片刻，“他們要點什麽沒有？”

    “什麽師家鹵的，還有蛋撻和蛋糕，”管事的為難道，“原本給他們上了一盤，還送了一碟子豬油紅棗發糕，都嚐了一口，說味兒不好，倒也沒鬧騰，隻瞧著……敗興。”

    這多稀罕吶！

    還有人說他們餘家酒樓的菜不如外頭的？

    “師家鹵？”餘掌櫃想了半日，“雲山府裏還有師家號麽？怎麽沒聽過？”

    管事的道：“問過啦，並不是咱們府城的，是下頭瀝州城的，據說這今年生意極其紅火，竟是一家獨大了，如今周邊村鎮縣城都是家喻戶曉的……”

    餘掌櫃便嗤笑出聲，“鄉下見識！”

    鄉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多著呢，什麽摻麩皮的窩窩頭，陳麥子做的炊餅，哪個不是家喻戶曉？

    府城百姓看下頭小地方的人時，多都帶著點俯視的高高在上。

    對他們而言，隻有京城傳出來的東西才值得追逐。

    至於下頭州縣的，嗬，見識淺薄，山豬吃不來細糠罷了！

    況且人心都是偏的，出門在外做買賣，日子久了，難免思念家鄉風味。

    以前餘掌櫃自己外出時，幾個月不回家，做夢都想親娘蒸的一手熱炊餅呢！

    自家的炊餅真就那麽好吃嗎？

    未必。

    就是圖那勁兒罷了。

    想家這種事，本就是不講道理的。

    可到底存了事兒，晚間餘掌櫃睡得就不踏實。

    三天後，雲山府商會開年底大會，餘掌櫃去了，鄰座是城中另一家酒樓的掌櫃，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也顧不得什麽同行是冤家，各自“劃地而治”，倒也算相安無事。

    閑話幾句，餘掌櫃忽然又想起來昨兒的事，順口問了，“方掌櫃可聽說過瀝州城的師家鹵麽？”

    方掌櫃端茶盞的作似乎頓了下，“呦，沒聽說過呀。”

    餘掌櫃瞅著他的老臉，暗自揣度這家夥到底是裝傻還是真沒聽過。

    他是知道對方的，有兩個親戚就住在瀝州轄下，若果然那師家鹵名聲大噪，就算沒吃過，也不該沒聽過。

    倒是他們後油坊的掌櫃聽見了，扭湊過來笑道：“呦，兩位也聽說了？前兒我下頭的小夥計還在議論呢，說回頭放了假，就去嚐嚐。若是味兒好，也買了鹵料來自家做了當年夜飯。”

    餘掌櫃和方掌櫃都愣了，異口同聲，“真那麽好？”

    油坊掌櫃的一怔，旋即笑出聲。

    兩人對視一眼，都住了，為這該死的默契尷尬。

    兩位掌櫃的各懷鬼胎，開會時都有些心不在焉，散了後也無心與人聚會，各自匆匆回家。

    餘掌櫃半道上就打發了心腹出去辦事，家去正琢磨事兒呢，心腹一路頂風冒雪跑回來，氣都沒勻就道：“掌櫃的，真您說著了，姓方的那老貨沒安好心，還沒回去呢，就打發了一個管事的帶人往瀝州去了。”

    這麽快？！

    若說方才餘掌櫃隻有五分意思，一聽這話，頓時漲到九分。

    “趕的，立刻去賬上支銀子，打發宋管事往那邊去一趟，務必不能姓方的搶了先！”

    要麽大家都幹，要麽就都幹不，反正不能單獨讓姓方的占了便宜。

    兩邊的馬車前後腳出門，一路狂奔，中間幾次相互趕超，雙方車夫都能看到彼此驚愕的臉。

    這他娘的，下大雪呢，車廂裏的管事還一個勁兒催，不要命了嗎？

    大概兩個多時辰之後，雲山府兩家酒樓的管事坐在師家好味本部，拚桌，大眼瞪小眼。

    跑堂的姑娘一紅，橙掐牙，襯著外頭大雪分外鮮亮，笑走過來時，如一隻翩然的火鳥。

    “幾位貴客，真是對不住，樓上包廂預定都排到年後了，一樓隻剩這張桌……”

    一人送了一碗杏仁熱牛，外加一顆金燦燦熱騰騰的蛋撻。

    “辛苦幾位拚桌，這是贈送的。”

    餘家酒樓的宋管事見了，喊住那姑娘，“等會兒，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那姑娘愣了下，茫然道：“敢問您是？”

    宋管事知道會錯了意，忙道：“我的意思是，貴店若是隨便什麽人來了就送東西，不怕折本嗎？而且我方才見你好似也沒向大堂管事的報備，上頭不會責罰麽？”

    方家酒樓的管事也豎起耳朵聽。

    卻見那姑娘噗嗤一笑，“原來是問這個呀。我們掌櫃的說過，尋常人一般都不喜歡跟陌生人同桌，兩位雖是一道來的，也不像不認識，但最初分明是想分桌而坐的，是我們店招呼不周，未能及時騰出位置，讓您久等，送點心和牛略表歉意是應當的。

    至於報備麽，也是我們掌櫃的說的，隻要理由恰當，我們這些跑堂的都可以做主，回頭再報上去就。”

    說著，又神兮兮道：“幾位貴客也是趕巧了，平時我們隻送熱牛呢，因是臘月，快過年了，所以才有蛋撻送，可好吃呢！”

    現場申請權限務必耽誤時間，有時遇到子急的客人，掉頭就走事小，現場鬧起來事大。

    如今師家好味牛都是外圍牧場直供，走量，單價得很低，蛋也是如此，就這麽一小盞牛和一個蛋撻，本沒多本。

    用來收買人心，拉攏回頭客，實惠得很！

    有時店裏東西賣不完，還會直接讓店員們免費帶回家呢，這點算得了什麽？

    兩個管事的一聽，都暗暗心驚。

    這麽做，不怕夥計們以權謀私麽？

    比如帶自家親戚進來，隨便送東西……

    然後他們又有了新發現：

    這店夥計，不管是前頭跑堂的還是後麵傳菜的，店外護院，竟都是子！

    正胡思想間，點的鹵味拚盤就上來了。

    經過幾年穩定發展，鹵味係列不斷富，現在不僅有基礎款鹵、鹵鴨、鹵藕片豆泡等葷素菜，還有鹵魚幹、鹵兔等，都賣得很好。

    而這些裏麵又分為五香、麻辣、甜辣等等，每種隻來一點就擺滿一大張桌子。

    “對了姑娘，”宋管事喊住要走的夥計，指著旁邊桌上幾乎人手一份的各糕點道，“那又是什麽？”

    小姑娘瞅了眼，笑道：“那也是本店特，油蛋糕和蛋撻，還有餅幹，都可以外帶的。”

    兩位管事對視一眼，默契地全要。

    先是鹵味。

    口鹹香濃鬱，質鮮卻也有嚼勁，嚼幾下，就能品出裏麵一甜來，並不喧賓奪主，反而最大限度催發了鮮。

    很味。

    宋管事他們都是做慣酒樓的，自家店裏也日日有酒，一般來說，大塊吃到中心，都有些沒滋味，因為不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