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落缽原上,遠山近野,一覽無余,數十騎飛馳而過,驚了不放牧者與采集者,他們抬起頭來去看,不由略顯詫異,但也只是略顯,便繼續忙碌去了。
這一行數十騎,雖然一人雙馬,悍難掩,而且文武分明,但都不出意外,尤其是還有掛著白狼尾的白狼衛在其中。唯一的問題是,那面紅底大字旗不免讓人到奇怪,北地號稱八公七衛一百個團,卻不曾記得哪個戰團喚作“出黑”?
然而,面對此旗,原野中的牧民還能將此事當做一個笑話,落缽城,現任鹿野公元寶起就沒法淡定了。
實際上,在獲知消息后,這位年約五旬,理論上應該正在一方領袖黃金年齡的北地八公之一,當時便大驚失起來:“確定嗎?果然是黜龍賊親自來了?”
其人前堂,雖然稀稀疏疏,卻也站了二三十人,周圍人一時間竟都不吭聲,場面異常尷尬。
這個場景倒也沒什麼玄乎的……子其實還在大魏上,大魏當年號稱天下只缺東夷一隅,倒不是胡扯,曹氏對巫族三部、對北地都有相當的統治滲,甚至是過乎其半的。別的不說,北地封建制度上的八公七鎮基本上順著大魏走的,而且是遠近攻,北面那幾家是聯姻、結盟,高高抬起,南面這幾家,尤其是柳城跟落缽城,就是完全征而服之,取而代之了。
甚至白狼衛、鐵山衛,因為地理原因,之前也相當程度上被大魏所掌控,整個魔七衛也都實打實的向大魏低頭稱臣然后接敕封的。
至于說前任柳城公姓侯,前任鹿野公姓梁,現任柳城公姓李,現任鹿野公姓元,全都來自于關隴,只不過一撥是大魏建制前一撥大魏建制后,那就更是明證了。
非只如此,到了曹徹時期,大魏更是派出了于叔文這樣的宗師大將擔任方面,以北地中央山脈為界,理論上執掌整個北地西麓的三公三衛,外加幽州西北部一郡、晉北一郡,實際上是把控苦海,隔絕北地、巫領,既是大魏整個北面屏障,也大大加強了大魏對北地統治。
換言之,元寶起這個黃金年齡,反而充分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一生中最寶貴的青年時代和中年時代,都是大魏的傀儡。
或者更直接一點,在聞得黜龍軍出苦海與擲刀嶺后,領最大的主戰派,近來崛起掌握權勢的元寶起長子元戎已經帶領領主力南進,那剩下的人,包括元寶起都是什麼分?他們這些人在曉得張行的旗幟出現在落缽原側后方,似乎要往鐵山衛時,又能如何?
“確定無誤!”來匯報的這名戰團佐領看到場面尬住,無奈拱手行禮,以作重申。“元公,我們看的清楚,就是傳聞中張首席的紅底黜字旗,還有白狼衛的人隨行,然后我們團首親自過去招呼,確定是張首席,還有白狼衛黑司命親自陪同,直接明言要經鐵山衛,過葫蘆口,去黑水見大司命……我們團首說了,畢竟他是您老人家座下軍出,我們這伙子人也多是落缽城的跟腳,不能不來一趟,然后問你有什麼想法,又需要我們如何做?”
白白胖胖的元寶起聽到這里,愈發慌,便來問左右:“那如之奈何呀?”
周圍人一開始還是無言,但眼瞅著元寶起將目投向了來人,似乎準備向來人作問“如之奈何”,便有一名老者上前,拱手無奈言道:“元公,那張首席應該是真要去黑水見大司命的,不然黑司命如何親自陪同?而且算算時間,攔截也是來不及的。”
“所以,只是路過,無須顧慮?”元寶起稍微振。
“不能不做顧慮。”那老者無語至極。“元公想一想,黑司命既隨行去見大司命,十之八九是魔衛要因為之前數十年跟大魏的仇怨要倒向黜龍幫了,尤其是這張首席本就出鐵山衛,之前他在河北被英國……皇帝圍困,但是鐵山衛沒有出兵,他舅舅竟也集合了幾個戰團南下救援,那敢問他現在路過鐵山衛,會不會就勢喚起一些人趁我們空虛來攻擊我們呢?”
元寶起嚴肅起來,認真再問:“如之奈何呀?”
“一則速速請世子回援;二則,聚攏跟咱們要好的戰團,就地在城池周邊防護起來。”老者只能繼續說下去。“因為即便是鐵山衛來攻,也最多是來一些戰團。”
“那就這麼做。”元寶起趕來言。“趕做。”
周圍人這才努力吐了一口氣出來。
就在鹿野公元寶起運籌帷幄之際,張旗不響鼓的張首席一行人,也來到了一地方,然后進了一個戰團駐地,并見到了一個人。
說起來,此人還算是黜龍幫的頭領吶。
“宇文頭領,你如何在這里呀?”張行見到出迎之人,明顯一愣。“是專門等我嗎?我看到宇文的旗幟還覺得奇怪……”
宇文萬籌也明顯措手不及,卻又趕來笑:“本該我問首席與黑司命為何在此,如何反而盤問我了?我們本就在這里過得冬,如今四月份天熱起來,正要協助這里的人春耕,然后便要去做礦石轉運的生意了。”
黑延聞言嘿嘿一笑,倒是沒說什麼。
反倒是張行,明顯來了興趣,乃是接連不斷的發問:
“戰團沒有固定過冬的地方?”
“工業、商業、農業、牧業,運輸,漁獵,全都做?而且還幫人打仗最大的利市在哪里?”
“本地耕種與放牧的矛盾大嗎?”
“戰團之間如何相,會不會爭地盤?戰團跟八公七衛之間呢?戰團之間有組織嗎?”
“戰團部如何承襲?”
張行接連不斷來問,宇文萬籌似乎也曉得對方二征時被人家東夷大都督打白癡的事,倒是知無不言。
其實,張行雖然里上的確是個外人,但既然戰略上吃定了北地,尤其是這大半年休整期間,怎麼可能不做功課?八公七衛,戰團制度,多曉得一些境。
譬如魔衛中明顯的部分離態勢,八公中貴族由來淵源導致的派系斗爭,以及無論八公七衛都普遍存在的南、東、西三面隔離導致的地域爭端,外加那條在被稱為大興山的中央山脈上泰然之卻給整個北地人帶來微妙心態的真龍……他其實都知道。
至于戰團這種因為地廣人稀、冬日偏長、山脈阻隔等自然環境而產生,又被黑帝爺親自代言過,在北地綿延幾千年歷史的軍事化生產生活自助團,他當然也知道一些底。
但這不是來了嗎?
總得問點啥吧。
實際上,張行甚至在河北時就早已經確定,眼前這位宇文頭領,其實是聽濤城陸夫人的腳多一些,而按照黜龍幫的既定戰略,河北既下,便來圖北地,而北地最大的假想敵,目前來看就是把控了北四公的陸夫人。
但知道又如何?
就這樣,當晚張行一行人宿在宇文萬籌,后者也設宴招待,宴后雙方要害人還聚在一起聊了許久,一直到夜已深,宇文萬籌等人才好離開,方便對方休息。
不過,黑延卻一直拖到最后,等屋只有六七個人,才忽然開口:“張首席曉得為什麼宇文……宇文頭領的戰團要在此活嗎?”
“因為這個地方是北地南部要道葫蘆口的西面必經之路。”張行愣了一下,才從容做答。“必是陸夫人給了他任務,讓他冬日一結束便至此地看管,觀察往來人員資,確保南部報通暢……說不得還有必要時封鎖葫蘆口的任務。”
黑延也愣了一下,不由反問:“原來張首席早就知道……這是與他打奪隴假賽呢?”
“怎麼算假賽?”張行不以為然道。“他固然是陸夫人的人,可也是正經的黜龍幫頭領,也真切在我們黜龍幫最危險的時候南下救援過……便是日后真打起來,黜龍幫上下也不會忘記他這份恩義的。”
“張首席這話倒是敞亮。”黑延再三頓了一頓,方才嘆氣起。“而且不管如何,咱們來的這般快,整個北地全都措手不及,便是誰有惡意,怕是都來不及放出來的……也無妨。”
說完,徑直離開去歇息了,屋便只剩四人。
人走后,張行沉片刻,扭頭又來問問秦寶:“如何?營地果然沒有不妥嗎?”
“之前沒有,夜里便是要做手腳也要等三更、四更。”秦寶聞言起。“不過我得去看看瘤子跟黃驃馬,親自上點夜料。”
說完,也直接出去了,這時候屋子里只剩下張行、賈越、許敬祖區區三人。
張行沒有吭聲,坐在燈旁的椅子里好像是在想什麼事,許敬祖起踱步,不知不覺就出了門,賈越留在最后,枯坐了一會,也站起來告辭離去了,全程一如既往的一言不發。
而賈越一走,許敬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了回來,還像模像樣的拱手匯報:
“首席,我看了一圈,這宇文萬籌應該沒有做什麼手腳,其實剛剛黑公說的極對,首席這般快,整個北地都措手不及,何況是這里?”
“還是河北打的太快了。”張行回過神一般道。“整個北地就沒有對付我們的戰略意識……”
“自然也是這個意思。”許敬祖立即附和。
張行猶豫了一下,繼續來問:“那你說,宇文萬籌曉得咱們知道他底嗎?”
“應該曉得。”許敬祖認真分析。“便是他小瞧了我們,也不該小瞧黑公這個堂堂一衛司命份的地頭蛇。”
“說得好。”張行點頭。“既如此,他豈不是真與我們打假賽?”
許敬祖猶豫了一下,然后正來言:“首席,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那就說嘛……”
“首席,咱們這次過來,一則是既北地,總要與魔衛認真討論一份,見個分曉,能拉攏的就拉攏;二則也是要擺明車馬,打草驚蛇,弄清楚其他各方的立場,方便日后進軍……對也不對?”
“打草驚蛇,敲山震龍……是這個意思,不然我為什麼要大張旗幟?”
“既如此,首席何妨喜怒形于呢?”
“嗯?”
“之前數年,咱們黜龍幫雖然一直在發展,但無論外總還有傾覆之危,那個時候首席在政令上明正大,在外際上則喜怒不形于,好讓他人猜不到首席心思,這當然是對的。但是現在,黜龍幫基已,河北這一戰已經很清楚了,將來就是與那幾家拉鋸、決戰,然后席卷罷了,而從幫來說,首席更是名位已定,再無人能搖,那于首席而言,無論外,其他人其實都是居于下的……這種況下,不讓下面的人知道首席的心意,反而容易誤判形勢。”
“也就是居于上者,不能不教而誅。”張行心中微,不由點頭。“說得好。”
“是這個意思。”聽到贊賞,許敬祖反而順勢趕找補。“不過,到宇文萬籌此人和今日之事倒也無所謂,因為咱們只是過路的而已,明日就走,此人也無足輕重,不差這一回。”
“不不不。”張行連連搖頭。“宇文萬籌是有功之人不說,只說喜怒形于,未必只是對他本人有效果。”
許敬祖旋即恍然……正是如此。
翌日天亮,張行等人休息妥當,起床后就發現,戰團駐地那排永久房舍前早排開了木桌,于是所有人一起來用餐,也是上下一致,完全按照黜龍幫廊下食的規矩來,真的是挑不出一點病來。
而就在餐桌上,吃了兩口的張首席忽然開口了:
“宇文頭領,你在此守著葫蘆口要道,可曉得幫通緝的要犯李樞、崔儻是否是逃到了北地來?”
就坐在張行側一桌的宇文萬籌明顯驚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行立即便曉得是怎麼回事了,卻還是追問不停:“如此說來,便是沒見到了?”
宇文萬籌還是沒接話,與此同時,周圍人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原本喧嚷熱鬧的廊下食陡然安靜下來,雙方都看向了中間方向,秦寶與賈越二人更是本能放下了筷匙。
孰料,已經答應別人要喜怒形于的張首席依舊面如常,甚至繼續裝起了糊涂:“這樣的話,你要多留意,有了他的報和落腳便速速上報到南面……現在整個河北都是咱們的了,想聯絡也方便。”
“是。”宇文萬籌這才松了半口氣,而松了半口氣后又只能著頭皮來做試探。“但話雖如此,北地這麼大,且勢力眾多,所謂八公七衛一百團,再加上那崔儻雖是文修,可到底是個宗師……首席,只怕我這里是有心無力。”
“無妨的。”張行擺手道。“剛剛都說了,現在整個河北都是我們的了,那北地還會遠嗎?此去黑水見大司命不就是要說北地的下落嗎?我也不瞞宇文頭領,我已經將北地視為囊中之,臥榻所在了,那敢問又怎麼會讓敵人與叛賊繼續藏在自家囊中,睡在自家臥榻呢?肯定是要除掉的。”
宇文萬籌張了張,一時不敢多說話,卻也不敢不說話,只能點頭糊弄:“是,首席說的是。”
此番畏之態,莫說跟當日初見時堂皇去試探對方一幫之主修為的豪氣截然不同,便是跟昨日的熱圓都差了幾分。
實際上,不止是宇文萬籌,其團中許多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倒是一旁認真聽完了的黑延卻忍不住冷笑一聲:“張首席果然志在必得。”
“若非志在必得,我何必輕而來?”張行毫不猶豫答道。
黑延嘿了一聲,不再言語。
張行則舉起手中湯碗,以作示意,賈越等人反應過來,隨之舉碗,事算是告一段落,周圍人也多趁勢用餐,宇文萬籌更是吃的最快,生怕再被張首席問上幾句話來。
飯吃完,眾人各懷心事忙碌起來,宇文萬籌躲不掉,更是忙前忙后,幫著對方一行人準備出行。
不得不說,人家宇文萬籌果然做事萬全。
馬匹夜間被悉心照料,干糧清水被補滿,數路上有些損傷的戰馬還被主更換,此外每人的馬上還多了半張春日羊羔皮做的墊……據說還能圍在脖子上,勒在腰上也行。
總之非常實用。
最后,檢查完出行準備,其人還親自牽馬,將一行人送往東北面葫蘆口方向的大路上。
果然,臨到告辭的時候,張首席又開始做幺蛾子了。
“補了多匹嗎?”張行從宇文萬籌手中接過韁繩,卻又扭頭來看賈越。
賈越愣了一下,立即親自去查探,一會就跑回來告知:“首席,補了七匹馬。”
“七匹馬,還有五十四張羊羔皮,記下來,打個欠條。”張行旋即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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