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等等那位白夫人嗎?”大司命被握著手到墻角,一時竟也尷尬,這事心知肚明是要討論的,但哪里想過要這麼急,便只能顧左右而言。
“三娘如今到何了?”張行自然也要來問此事。
“四日前就到了苦海那邊的奔馬城。”大司命介紹道。“一人一騎,應該比你快一些,這兩日應該就會到。”
“確實。”張行想了一下,搖頭以對。“但無妨,這件事乃是我的本職,不差一人……大司命以為如何,能否同意兩家就此合一?”
好嘛,又繞回來了。
這大司命曉得無閃避,便也終于正:“事千頭萬緒,張首席談何輕易合一呢?”
“時不我待。”張行干脆答道,抓著對方手的手依舊沒有松開。“有時候千頭萬緒想開了,不過是一念之間。”
這大司命愈發無語。
“雖說時不我待,可張首席也該曉得速反而不達的道理。”立在石制大堂外側三司命之一的藍大溫回過神來,主開口為自家大司命做解。
“藍司命誤會了。”張行回頭看著此人言道。“我說的時不我待,不是說黜龍幫,而是說魔衛……是魔衛時不我待,所以我們黜龍幫才來救時爭先。”
房間里當場尬住,估計平日里在北地,也沒人跟這幾位饒舌過,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停了半晌,還是大司命自家嘆氣:“張首席好利的口舌。”
“口舌生在人,乃是為人世的基本技能,若能厲害一些當然是好事。”張行笑道。“不過,事關百萬之眾的歸屬,我以為大司命和幾位司命即便是口舌不利心中也必有計較,所以我的口舌再利,也不能變黑為白,而如果切中了要害,那只推辭是口舌,也未免可笑。”
“那敢問張首席切中了我們什麼要害?”陸夫人的親父、黑松衛司命陸惇忽然冷冷開口。“就是這個時不我待嗎?”
“這當然是其一。”
“我們魔衛時不我待?”
“是。”
“待什麼?”
“待到魔衛有消亡之危,便會后悔不迭。”
“魔衛有消亡之危……”
“然也。”
石頭大堂里再度安靜了下來。
張行依舊拽著人家大司命的手,扭頭環顧堂,明顯不解:“魔衛有消亡之危,這不是人盡皆知的道理嗎?若非如此,我來這里干嗎?直接打下南部三城兩衛,然后回鄴城建國,趁勢跟北地各方定個名義上從屬合約,不就行了?為什麼要親至此?”
幾位司命是真差點皮子上的功夫,一時間是真有些懵了……他們不理解,以對方的份,是怎麼把這麼無稽荒唐的事說的那麼冠冕堂皇的?
這傳承了幾千年的魔衛真要亡了?
這不可能啊!
張行回頭來看側黑氅老胖子,言辭誠懇:“大司命難道也不知道嗎?要是連您也不知道,那我真就是白來了。”
黑氅老胖子一聲不吭,他知道個鬼?!他現在還暈著呢,大宗師也跟不上這種皮子呀?
張行見狀失笑,便來連番問那幾位司命:“諸位,你們若是覺得魔衛可以千秋萬代,那敢問為什麼當年要棄了河北?那紅山難道不是至尊拿真龍的命外加另一位至尊的染紅的嗎?擲刀嶺里面和此城周邊到都是碑,可天下難道有比紅山更明顯的魔衛功業碑?還有那武安郡的大黑帝觀,是我生平所見最大的黑帝觀,如今為何淪為兵營?我還去過晉北一座小天池,是中原皇帝祭祀黑帝爺的所在,據說是黑帝爺的跡,既是黑帝爺的跡,難道不是魔衛昔日兵鋒所至?如今都在哪兒呀?”
“若是這般說,倒也無可辯駁。”聽到這里,藍大溫第一個帶頭坐了下來,不由嘆氣道。“我也大約曉得張首席的意思了,天下大勢滾滾向前,赤帝娘娘那里說是真火教遍布江南,可若只是燒個火敬奉一下至尊便算是至尊直領未免可笑,更不至于專門開辟了妖島……東夷那里局面是最好的,但大魏一而再再而三去打,換你們黜龍幫或者哪里取了天下也不可能不去打,這便是你們中原的大勢所趨對不對?”
“奉三輝以驅四……”一直沒怎麼吭聲的黑延也嘿嘿笑了兩聲,然后落座。“何止是河北,南兩衛這些年是個什麼景,大家也心知肚明,北地里不住八公,也做不得假。”
“張首席是想說,至尊讓地于人是天命大義,而我們魔衛若不能化神為俗,遲早自取滅亡,是也不是?”陸惇也與其余兩位司命并肩而坐,然后面朝張行嚴肅以對。“若是這般,你雖是夸大言辭,可這個道理我們也是認的,只是恕老夫直言不諱……
“一來,讓地于人,化神為俗,為什麼不能是我們魔衛里自家來做,為何要靠降服他人來做改革?
“二來,歷來這等事都要如奪隴賽那般反復拉扯進退,而這一進一退恐怕就是幾百年,就是中原朝代更迭,而我們魔衛基深厚,憑什麼就要說迫不及待?
“三來,既是進退便可百年,既是外有分,我們憑什麼要選定張首席和黜龍幫作為改易的機會呢?”
這就是摒棄話,討論到核心問題了,但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的確是先默認了張行的故作大言,進到了張行想表達的區間。
“第一個問題很簡單,確實不能指魔衛里來做革新。”張行笑道。“甚至指北地里的豪杰來做這事都難。”
三司命既坐,秦寶和賈越便率領隨行二十余人立在門,此時聽到這話,卻是不約而同去看那位布婦人,但后者只是面如常,還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來一個甜餅來喂側孩。
“你不也是北地豪杰嗎,如何這般小看北地人?”陸司命皺眉相對。
“談何小看,只是實罷了……敢問盧公,北地乃是天下一隅之地,是也不是?”
“自然如此,卻又如何?”
“自然如此,便有幾個說法了,這幾個說法,不僅是我做的議論,也是魔衛存世以來,所謂制度革新之事的總結,若有不對,幾位司命可以隨時教導我。”
“說吧。”黑延似乎有些不耐。
“一則北地于天下人口稀疏,地方偏遠,不是說魔衛里和北地豪杰不能自改,而是總沒有中原腹地改的快,改的猛烈,敢問是也不是?”
被質問的魔衛一方只有四個老頭,所以沒有人做專門的辯解。
“二則,北地雖遠,但到底是天下一部分,區區一座擲刀嶺,一片苦海、渤海,本不能阻止北地與天下通,何況黑帝爺起于北地,北地本就算是天下人族之祖庭,中原視北地為一,北地也沒有獨反之意,這種況下,便是魔衛和北地里想自行其是,也難阻止中原之洶涌澎湃或明或暗涌進來,敢問是也不是?”
“……”
“三則,北地雖號稱善戰,但比之中原之力到底有限,所以只要中原與北地相撞,至尊又沒有親自手,便是北地常常力有不逮,以至于屢屢中原之洶涌!敢問是也不是?”
“哼!”
話到這里,張行稍作嚴肅:“然后便第四了,真到了這個洶涌之時,便不止是一個勝敗,而是說即便北地豪杰里真的自行盡力改了,到頭來也會被更激烈的中原豪杰指為阻礙大勢的守舊逆勢之人……我不信魔衛中沒有此類英雄氣短。”
聽到這里,堂三位司命皆有凜然之態,張行側那位大司命也是一聲嘆氣。
隨即,三司命中的陸惇緩緩來言:“張首席這幾句話是有些道理的,我們的確很難駁斥,但我怎麼聽著,首席這一層疊一層,最后居然威脅之態呢?難道今日這里不能妥當,那黜龍幫便要刀兵相攻嗎?”
“陸司命沒有弄錯我的意思。”張行手里還握著側大宗師的手,卻居然還敢大放厥詞。“我來之前,已經遣任方面,攻擊柳城、落缽城了,而此番不管有沒有好的結果,待我回去……或者不回去,他也一定會催大軍繼續北上,到時候沿途魔衛各是敵是友,都是無所謂的……這一點,黑司命最清楚不過。”
黑延似笑非笑,卻不否認。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眼見如此,藍大溫直接拍案。“咱們回去各自準備,做過一場再來說話就是。”
“藍公這話未免偏頗,越是刀兵相迫甚急,越要盡最大努力避免刀兵,省的誰家丈夫誰家兒子死在大興山下,收尸都來不及,只被野狼啃走。”張行氣勢不減,扭頭再來看側老胖子。“大司命,我以為越是如此,越能顯出我的誠意來……黜龍幫的局勢擺在那里,現在是多家蓄勢爭雄的時候,而之前春日收取河北之迅速連我們自己都沒想到,現在不可能不趁天時地利北地的,這一點不是誰一念能阻止的,還希你能理解。”
大司命再度嘆了口氣,卻沒有說話。
見到對方不說話,張行依舊握著側這位大宗師之手,然后來看陸惇:
“陸司命,咱們接著說你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我已經答了,第二個問題和第三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便是為什麼魔衛要此時選黜龍幫和我來做這個改革,我現在也來告訴你們答案,那就是黜龍幫給你們的條件是最好的,好到對魔衛和你們而言,一旦錯過便再難尋此良機。
“除此之外,雖然有些自滅威風,我也要說清楚,魔衛自有倚仗,完全賭的起這一遭,便是我們黜龍幫敗了,壞了,不能履約了,你們魔衛依然能重新來過。”
陸惇聽了片刻,冷笑一聲:“之前說我們魔衛力有未逮的是你張首席,說時不我待的也是你張首席,現在怎麼說我們賭得起的還是你張首席?你這張難道不是在信口開河嗎?”
“這有什麼矛盾嗎?”張行認真解釋。“力有未逮說的是一時和現在,現在我們黜龍幫就是有掃北地的能力和決心,魔衛注定阻攔不得;而時不我待說的是魔衛改弦易轍勢不可擋,而我們黜龍幫是條件最好的;至于說賭的起,則是說長遠,是說魔衛居于天下一隅,又有至尊加佑,真到了大局將傾的時候,反而容易存續。”
“可是,若被你張首席糊弄著上了船,魔衛果真還有長遠可言嗎?”黑延忽然開口。“你在中原所為,魔衛里沒有人比我看的更清楚,中原人都說你張首席是拿著魔衛的人事制度去套中原的政治制度,可我卻曉得,那些人都是胡扯。你所為看起來跟北地魔衛、戰團有些相像,其實里完全不同……我們魔衛從來沒有讓孩子強制筑基,然后連著出仕當兵,更沒有將衛里的人放到地方充任吏到鄉里一層……張首席,便是黜龍幫有幾分北地的影子,那也只是影子,其實比魔衛嚴十倍!到時候,只怕魔衛在黜龍幫里是要被整個化掉的。”
這話說出口,很多人都面詫異,一直在算賬的許敬祖都遲疑了幾分。
“黑公這話說的,豈不是自相矛盾?”張行昂然笑道。“若是真被化掉,便是說你們先認了我的條件,然后咱們又一起了事,那到時候不化掉又待如何?”
黑延嚴肅以對:“張首席,我得跟你說清楚,魔衛傳承數千年,雖然正如你說依次丟了河北,去了晉地,如今連北地的南部兩衛都遙遙墜,可到底是個有分明家法的去,你必須要保證我們魔衛的規制,否則后世子孫要罵我們這些人的。”
“黑公若是這個意思,我當然可以保證。”張行即刻應聲,然后扭頭來看側之人。“既如此,大司命要不要正經聽我說一說大略條件?”
披著黑氅的胖子再度嘆氣:“那就請說吧。”
張行心中一定……因為對方這般表態,便是說明這位大司命原則認可了之前的前置討論,也就有了合作基礎……你總得弄清楚對方是否有合作意愿吧?
“你們也都坐。”張行這才松開了人家大司命的手,然后招呼自己人落座,卻又看向前面的藍大溫。“藍司命,可有茶水點心?”
藍大溫一攤手:“得去觀那頭的廚房去拿,陸夫人是自家帶的……我原本是準備讓你們來跟大司命見一面,然后歇息一下,晚上再說正事的。”
“那就不用了,反正我接下來要說的反而簡單。”張行看了看前面三位司命,目掃過那位陸夫人,昂然來言。“諸位,我今日來北地討論合并條件,能稍微自傲的,便只是一件事,那便是公平……而中原與北地,最大的問題和患就是不公平,所以最公平的條件,就是最好的條件。”
石堂雀無聲,黜龍幫的人是習慣了自家這位首席的語言習慣,而魔衛的幾位司命則是完全不習慣,倒是愈發認真了。
“首先,魔衛的存續問題,我認為可以讓魔衛繼續留存,而魔衛的員以個人份加我們黜龍幫,兩套制并列運行……諸位以為如何?”張行先列出一個條件。“能否接?”
“這個法子是有些別出心裁,也給我們留了余地,但不能現在就說什麼接不接,張首席,咱們都說到這一步了,更該坦誠……”
“那好,再說下一條,加黜龍幫的魔衛員,我們既會按特定的人保證待遇和職位,也會按照魔衛的規制保證總待遇。”說著,張行指向側之人。“比如大司命過來是龍頭,諸位司命是大頭領,副司命給頭領,戰團看人數和修為,基本上凝丹以上的,我們都給頭領待遇,并且保證,整個魔衛不于兩位龍頭,十位大頭領,二十位頭領。”
“兩個龍頭?”陸惇冷冷反問。“黜龍幫這個安排是想干什麼?”
“是想做到公平公正。”張行坦然作答。“諸位若稍知我們黜龍幫制度,便該曉得,按照北地的地理、人口,應該設三個行臺,舉三位龍頭,南部一個,然后北面以大興山為限,東西各一個……而這三個龍頭里最合適的應該是黜龍幫那邊派來一個,魔衛一個,然后北地其他人再來一個,但問題在于,大司命是大宗師,無論如何都應該專而待之,所以再給大司命加一個位置。”
“道理是對的,但張首席還是在耍頭。”陸惇繼續點破道。“無論如何,北地一隅,兩個龍頭,總會讓我們魔衛離心。”
“話到這個地步,如何會耍頭?”張行不由笑道。“那就請另一位龍頭異地出任,去大行臺或者河北,乃至于去淮北、東境,包括請大司命去鄴城坐鎮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