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副,嚴副!高哥他們來消息說……”
實習警悶頭衝過來,話音戛然而止,十分稽地張了一個“啊”型。
公路護欄與車的蔽夾角間,嚴峫還保持著把江停頂在車門上的姿勢,兩人同時扭頭來。
六目相對數秒,嚴峫捂著咳了聲,退後小半步,整了整襟問:“怎麼了?”
江停迅速開門鑽進了嚴副的私家車裡,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彷彿剛纔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實習警目瞪口呆,腦子裡迅速閃過了無數不可言說的馬賽克畫面,直到嚴峫不耐煩地“喂”了一聲:“問你話呢!”
“哦,嗯嗯。”小姑娘一個激靈立正站好:“報告嚴副,外勤探組的高哥打電話來,說剛在嫌疑人胡偉勝家裡發現了重要證,幾本實驗化學方面的期刊和教科書,還有一個被刷過機的最新款iphone,懷疑是被害人包裡的東西。”
嚴峫問:“手機拿去給技偵恢復了麼?”
“拿了拿了,技偵黃主任說iphone不好搞,秦副隊那裡還有幾臺販毒案相關的電腦數據等著恢復,您當時批準了著他們先弄的,所以胡偉勝家裡這個手機可能要等今晚或明天才能給消息。”
“那行吧,”嚴峫瞇著眼睛看了看天,扭頭大聲問:“大狗!”
茍利遠遠怒吼:“茍主任——!”
“我茍!”嚴峫問:“你這邊什麼時候完事兒?”
“早著呢,天黑前能幹完就不錯了!”
嚴峫說:“那正好,這幾天我上都餿了,再不回家洗個澡睡個覺,待會老子就要猝死在爲人民服務的崗位上了。”
話音未落,邊上的小警心跳快了三個節拍,大睜著圓溜溜的杏眼不停往車裡瞅,眼皮撲閃的頻率好似兩扇裝了馬達的蜂翅。
看著那模樣,嚴峫確定只聽見了洗澡和睡覺這兩個關鍵詞。
“思想端正點!”嚴峫低聲呵斥了句,在小警委屈的注視中揚長而去。
嚴峫曾是公安系統炙手可熱的乘龍快婿人選——那是曾經。他最輝煌的時候,建寧市所有分局裡都有對他芳心暗許的同事,連省廳的領導都親自打電話來說;然而自從嚴峫趕跑了好幾個實習生,因爲一點小錯把警花當衆罵哭,甚至理直氣壯地讓警去現場搬高腐還完全不覺得自己哪裡不對之後,他的輝煌就一去東流水,再也不回還了。
嚴峫,堅信明星都沒整過容,網紅照都天然無P;資深細腰大長控,一個渾然天的直男癌。
小警腦海中不可描述之畫面的另一主角江停,其實全上下從頭到腳,只有長這一點是符合嚴峫審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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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已經是下班高峰期,三環路上堵得簡直水泄不通。嚴峫好好一輛直行車,被旁邊強行變道的摁著長喇叭進來好幾次,整張帥臉都黑了,猛地一按喇叭把頭出窗外:“!叉你妹去!不讓!”
“就一破大衆橫什麼橫,有本事別來馬路,買直升機去啊!”
嚴峫:“老子買不起嗎?!”
對面奇瑞QQ車窗裡囂張地出一中指,然後驟然加速打燈,生生進了輝騰車頭和前方車尾之間不到半米的空隙裡。
這波閃電作堪稱驚險,差點把嚴峫嚇出冷汗來,立刻剎車亮燈讓路,後面一片喇叭頓時響了抗議的海洋。
“我艸你全家!”嚴峫怒不可遏:“老子開的是……”
江停淡淡道:“你喊大聲點,說你開的是輝騰,待會整條馬路都會來超你的車,因爲你比他們更怕剮蹭。不信就試試。”
嚴峫:“……”
嚴峫在奇瑞QQ勝利的尾氣中悻悻升上了車窗。
江停的坐姿優雅而舒展,雙手疊放在大上,神完全看不出一焦躁。嚴峫從後視鏡裡瞟了他好幾眼,越看心頭越冒火,說:“你就不能坐前排嗎?”
“爲什麼?”
“坐後邊你是把我當嘀嘀司機呢?”
江停說:“不敢勞駕,那麻煩嚴副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放下你去哪兒?恭州市公安廳?”
江停目移向窗外,不說話了。
嚴峫從鼻腔中哼了聲,恰好此時前方車輛移,一時不察,又讓左側車道的田生生了進來,接著就眼睜睜錯過了綠燈的尾。
“我@#¥*&*……”開慣了警車的嚴峫簡直要被搶道的活生生氣死了,索不再往城裡開,眼瞅著前方右拐下高架橋的岔道口有空隙,直接掉頭搶道俯衝而下,把一輛寶馬嚇得差點鳴笛。
三秒鐘後,嚴峫咣咣咣噴著火,改道向遠離市中心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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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濱小區是建寧在近兩年間新開發的高尚住宅區,基礎建設和人工景觀都非常完善,可想而知房價也是鶴立羣。嚴峫似乎對路線並不悉,開著導航繞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地下停車庫口,停好車後直接從電梯上了十八樓,試了三次才試出正確的開門鑰匙。
“怎麼了,進來啊。”嚴峫莫名其妙道,“真是我的房子,不會治你非法室罪的。”
“……”
江停緩緩進屋,嚴峫嘭地把門在他後關上了。
“沙發,電視,水在冰箱裡。”嚴峫一邊解襯鈕釦一邊示意:“我去衝個頭發洗個澡,你坐這別,等我出來咱倆聊聊。要是你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跑了,回頭就小心……”
他站住回頭,角勾起,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江停一挑眉。
“公安網上,你名字上的那個黑框,就不會再有了。”
嚴峫雙手衝江停比了個心,微笑轉,把襯往屋裡瀟灑一扔,著結實的背,甩著巾走進了浴室。
江停早幾年第一次注意到嚴峫這個愣頭青,並不是因爲他在行中一馬當先手撕毒販,而是因爲他在行結束論功行賞的時候,那一系列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現,以及誰敢搶我功勞我就讓誰墳頭濺三尺的狠勁。
也就是那時候,他約聽說這個名字邪乎的年輕刑警也還是有些背景的,只是背景不在公安系統,應該是家裡出奇的有錢。
至於爲什麼有錢不去開跑車泡模,而是跑來當警察,還是個十八條命都不夠用的外勤刑警,這個江停沒有細問。
那幾年他要思考和籌謀的太多,腦子裡整天運轉著各種各樣的程序,能分出一空閒來記起嚴峫這麼個人,其實已經是很出奇的事了。
嚴峫溼漉漉的黑髮東一撮西一撮,顯得格外囂張。他自個對著鏡子刷刷剪了幾刀,左看右看都覺得長度差不多了,就一邊拿著巾呼嚕頭髮一邊走回客廳,只見江停不出意料地安穩待著,坐在沙發上翻看他不知從哪翻出來的書,面前泡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你說你這人,”嚴峫順口道,“怎麼翻我書房呢?”
“卡爾·榮格,《紅書》。”江停合上封面,將裝書往茶幾上輕輕一丟,問:“你看得懂?”
嚴峫瞟了眼紅紅的封面,實在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買的了,大概是噹噹網打折時批量買來裝修書房用的,畢竟那九十多萬的實木書架禿禿的看上去確實有點沒面子。
“當然不……”嚴峫一頓,餘及江停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頓時拐了個音:“當然看得懂,瞧不起人咋地?”
江停微微一笑。
嚴峫把頭髮的巾甩上椅背,拉開座椅,大馬金刀坐在了江停對面,蹺著上下打量他。
江停年紀比嚴峫略大,但外表完全看不出來。他應該屬於那種年輕時就儘量注重自律和養生的人,氣勢也比嚴峫含蓄得多,眉目間還有種外勤刑警有的文秀和儒雅。
“你爲什麼當警察?”嚴峫突然問。
這個問題堪稱無厘頭,江停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爲什麼當警察?”
“壯讀書不努力,老大警隊做兄弟。”嚴峫的笑容裡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揶揄:“江隊,你懂的。”
這是他第一次喊江隊。
“不懂。”江停說,“我檔才上的公大。”
嚴峫:“……”
嚴峫決定不自取其辱,等以後有機會了自己去查這人當年第一志願報的是什麼。
他端起江停泡好的紅茶,也不嫌棄,就著喝了一口,說:“你倒有眼的,這茶我沒記錯的話千兒八百一兩,要是我隨便找個立頓紅茶包將就著就喝了。”
江停平淡道:“沒想趁機佔你的便宜,這已經是我從你家茶盒裡找到最便宜的一種了,那塊老同興的茶餅我都沒敢。”
嚴峫說:“嗨,你喝了唄,茶葉不就是讓人喝的麼?這房子要不是今兒堵車,一年半載的我都不會來,再放幾年指不定就給耗子啃了。實不相瞞,這小區就是我家開發的,這套房子裝修還次的,讓你見笑了。”
江停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微笑道:“不,不敢見笑。”
“不敢?那我換個更見笑的。你知道我爲什麼當警察麼?”
江停沒搭他話茬,嚴峫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小時候不念書,三天兩頭逃學出去跟人混,打架就不知道進了多次派出所。我家裡做點煤礦的小生意,好歹有倆錢,雖然每次都能花錢把我撈出來,但架不住歲數一年年往上長,眼見就要滿十八歲承擔刑事責任了。後來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長就找到我爸,說你家小子這種經常吃住派出所的以後只有兩條路,要麼被榮的人民民主專政,要麼就是榮地參加人民民主專政。”
江停說:“要麼進監獄,要麼當警察。”
“對。”嚴峫似乎還有點驕傲,說:“於是我就考了警校,以偵查系第三百三十六名的績順利畢業,了一名榮的片兒警——順便說,我們那一屆偵查系共招收了三百八十多名學員。”
看他的表,江停知道他其實只是想澄清自己不是倒數第一。
“我在派出所幫忙登記電信詐騙,抓公共汽車上孩子屁的變態,調解隔壁小區打架鬧矛盾的夫妻,幫三天兩頭忘帶鑰匙的大爺大媽爬窗戶開門。那幾年我辦過最大的案子是追著一個搶包的小流氓跑了整整四條街,摁倒他的時候從上搜出了一小包白|。那包白|讓我從警四年第一次被通報表揚,我整個人都飄上了天。不久後,我向上級申請崗,想加轄區毒大隊,爲一名緝毒警察。”
嚴峫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但毒大隊沒要我。”
江停不置可否。
毒口不肯要嚴峫,究竟是因爲他十八歲前的“戰績”太彪炳,還是在警校時績太爛,抑或只是因爲他這麼個本地超級富二代萬一哪天了烈士,家屬怕是要發狂,現在都很難再說清了。
“我特別想去毒口,但人家又不肯要。那幾年恭州的毒工作搞得特別好,每年都全國公安系統點名表揚,看得人十分眼熱,乾脆我就打了報告申請調任去恭州。”
嚴峫停了停,語氣有一玩味:
“然後你猜怎麼著?”
“你幹刑偵確實比緝毒好,不算錯了行。” 江停平靜地說。
嚴峫沒理他這個茬。
“——報告上去第三天,當年從市局下沉到基層鍛鍊的魏堯副局長,也就是親手抓了我十多回、我爸勒令我報考警校的那位派出所長來了。他讓我撤回調任申請,絕對不準去恭州,立刻跟他上市局去幹刑偵口。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
江停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嚴峫向前傾,十指叉,手肘擱在大上,要笑不笑地看著他:
“他說,恭州的水非常深,外人進去了很容易被淹死。尤其像我這樣的,別以爲家裡有錢就能著脖子蹚進去,哪怕我家有錢到把整個建寧都買下來,進了恭州,都未必能留下個全乎人兒。”
“算算時間,他說這話的那年你應該是毒大隊長,在‘留不下個全乎人兒’的地方幹得如魚得水——那麼現在回想當初,你是什麼,能讓我採訪一下嗎江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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