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那言語彷彿是雷霆，由狂風卷席著，衝了秦書淮心裡。

他腦海裡全是趙芃當年笑意盈盈的模樣。

十二、三歲的時候，看著趙芃的眼睛，他覺得，趙芃這一輩子，都看不見他以外的人。

十四歲的時候，看著趙芃的眼睛，覺得，除了他秦書淮，趙芃不屑於看其他人。

等十五六歲，趙芃為玉公主，為他的妻子，他看趙芃，就發現，趙芃眼睛裡，似乎沒有任何人。

每一次他都要用嘶吼來強調趙芃他，然而這麼多年來的藉，卻在柳書彥的言語下，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他得去面對這樣一個殘忍的事實。

哪怕是當年，趙芃或許，都沒有很他。

所以哪怕也許或者，也未必想見他。

秦書淮閉上眼睛，再也支撐不住，抖著子，蹲了下去。

他蜷著自己，像一個十六歲的年，肩膀抖著，抑著自己的哭聲，哭出聲來。

柳書彥捧著酒，瞧著他，看著這個人從抑著的啜泣，逐漸嚎哭出聲。

他坐下來，將秦書淮拉到肩頭，拍打著他的肩：「行了，差不多得了，喝酒。喝完之後，重新開始你自己的人生吧。」

說著，柳書彥就將酒遞給秦書淮，秦書淮不管其他的，舉杯就喝。

柳書彥給了江春一個眼，江春趕就去拿酒來，一壇一壇搬進來，柳書彥一碗一碗給秦書淮餵。

秦書淮也不推拒，一口就悶了。

喝了許久，秦書淮也醉了，柳書彥也有點暈，秦書淮抱著酒罈子，和柳書彥說過去的事兒。

「我第一次見時候，是九歲吧。那時候還在冷宮裡，我剛到北燕。」

「北燕人欺負你了嗎？」

「當然欺負的啊。質子嘛，誰都知道你什麼都沒了，你是太子又怎樣啊？反正以後什麼都不會是你的，活著也不容易。但是不管怎麼樣，表面功夫要做的。所以我就是跟著皇子們上課，私下被欺負。」

「我第一次瞧見的時候吧，是在冬天，穿得特別薄，看上去可憐極了。那時候還在冷宮裡，膽子卻特別大，敢從冷宮裡面溜出來，守在池塘邊。」

「我當時也守在池塘邊。」

「守著做什麼？」柳書彥有些睏，卻還是打折神詢問，秦書淮目有些茫然，回想起當年來，慢慢道：「了，捉條魚吃。」

他想捉魚，趙芃也想捉。

兩人就是這麼認識的，他們合力捉起一條魚來，趙芃請他去冷宮裡喝魚湯。

那個冬天，他喝了好多碗魚湯，而池塘裡的魚了，終於讓人發現了，就讓人去查。

他們兩個人很害怕，驚慌之間，秦書淮突然鼓足勇氣問：「你怕死嗎？」

趙芃眨著眼睛，秦書淮支支吾吾的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幫你走出冷宮去。」

「怎麼走？」

「我會幫你將皇帝引到池塘來，然後你故意讓皇帝察覺你捉魚，到時候你最好不要展你認識皇帝，就像一個普通小姑娘一樣，對皇帝展自己的孝心。」

「皇帝子嗣雖多，但居心叵測，驟然遇到赤子之心，或許，這就是你的機會。」

秦書淮說著，卻還是有些害怕：「可是，如果皇帝不喜，或許，你會死……」

聽了這話，趙芃卻是笑了。

理了自己的衫，揚起頭，淡道：「死又何妨。」

趙芃不是一個聰明人。

回想起來，秦書淮覺得，若論謀詭計，趙芃算不上頂尖，可是卻很有人，能有這份氣魄和勇氣，說要做什麼，豁出命也能做。

在那暗的北燕皇宮裡，如同一把熾熱的火焰，灼燒著他，溫暖著他。

於是他幫著，在學堂裡告訴那些皇子們，說他見到了仙在湖中抓魚，他將場景描繪得玄而又玄，又暗中買通了好些太監，開始散播這樣的謠言。謠言終於驚了皇帝，皇帝決定親眼去見一見這位仙。

然後他就見到了趙芃，冬日裡，著寒，臥冰求鯉。

皇帝假裝一個侍衛接近趙芃，去問：「你這是做什麼？」

「母親風寒，弟弟弱，怕熬不過這個冬天，就給他們魚。」

「這是皇帝的魚，你了，難道不怕皇帝怪罪嗎？」

「魚是罪，可若不顧人倫，看母親弟弟病重而不顧，這更是大罪。孝道為天，大義為先。而且，」趙芃笑了笑：「父皇仁，又怎會因此罰我？」

因為趙芃孝順了皇帝，因此趙芃和趙鈺獲得了和其他皇子一起進學的資格，從那以後，他就天天能接。

他十歲時候，就通讀詩文，那時候趙芃大字不識，在課堂上常常鬧笑話，他嫌棄愚笨，討厭太過活潑的子，卻還是會在無法回答問題時扔出下紙條，下課後揪著給講課。

他總覺得，那是因為當年和一起喝魚湯時的恩，可等長大後回想，一起抓的魚，又哪裡來的恩？

不過是年人不肯承認那小小心思，假作無而已。

他斷斷續續和柳書彥說著趙芃的事，覺一切彷彿隨著言語塵埃落定。說完了，哭過了，柳書彥拍了拍他的肩，站起來道：「放下就放下了，往前走。」

秦書淮閉上眼，沒有說話。

柳書彥看了看時辰，同秦書淮道：「長公主給了你一封信，我是來拿信的。」

「在書房。」

秦書淮有些疲憊：「江春帶你去拿。」

柳書彥點點頭，跟著江春去了書房。

秦書淮躺在地上，風吹得他清醒了幾分。

他睜眼看著房頂，第一次覺，這段，他似乎真的要走出去，要去了結。

無論他願不願意，這段，已經過去了。

趙芃死了，再也回不來。

他有些疲憊起，去了自己屋裡，屋裡全是趙芃活著時候的東西，他從周邊放畫的瓷瓶裡隨便了一幅，就是趙芃的樣子。

他打開畫來，扔進炭火之中。

火舌上畫上的姑娘，化作火星灰飛煙滅而去。

秦書淮覺得心尖銳的疼，讓他幾乎難以呼吸，可是他仍舊抖著手，將畫一幅一幅送進火裡。

他面平靜，眼中一片死寂，盯著那畫上子的面容，不肯移開。

他想這一輩子，他大概再找不到一個人，如此珍。

因為再不會有一個人，在他秦書淮最艱難的日子，像一道一樣照進他的生命。

「你在這裡做什麼？」

「捉魚。」

「那你捉魚，我做菜，我請你喝魚湯好不好？」

秦書淮克制住自己眼中的霧氣，看著火驟然騰升，也就是這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王爺。」

是趙一。

「講。」

秦書淮聲音沙啞，他其實什麼都不想聽，不想被打擾，可理智告訴他，再疼再難，他也得往前走。

趙一抿了抿，看著秦書淮的樣子，終於道：「屬下覺得，公主或許還活著。」

秦書淮作微微一僵，心中升起希。

可他希落空過太多次，於是希升起時，他立刻強行按捺下去，冷淡道：「證據。」

「那日假扮柳書彥與長公主接後，屬下認為，長公主和當年的主子十分相似。」

「所以呢？」

秦書淮抬起頭，看向趙一。

秦芃是借還魂的人，這一點已經證明了。而他推論秦芃是姜漪，為什麼趙一會認為秦芃是趙芃？

秦芃是趙芃？

怎麼可能呢？

如果是趙芃，為什麼要假裝自己是姜漪？為什麼不來同他說，不來……

想到這裡，秦書淮突然想到一個可能，他驟然止住自己的想法，立刻道：「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

「所以我跟蹤了長公主一天一夜，還了房中的筆墨。」

說著，趙一將幾張紙放到秦書淮面前。

上面是秦芃隨手塗和戲作，秦書淮看到那字跡和畫筆，瞬間急促了呼吸。

「這是長公主私下無人時的筆墨，這是原件，我臨摹了假的放在桌上，已被公主銷毀。公主十分小心。」

秦書淮不說話，他死死盯著的字，的畫。

的字是他一手教的，的畫是他手握著手帶著學的。

這世上如果說誰悉他的字跡畫風，必然是他秦書淮。

怎麼會有這麼像的字？

怎麼會有……

秦書淮抖著子，聽趙一繼續道：「事實上，長公主無論言談舉止，飲食習慣，都十分像主子……」

話沒說完，秦書淮就衝了出去。

「備馬！備馬給我！」

秦書淮駕著馬，一路追著柳書彥過去，柳書彥正歪在馬車裡，看秦芃寫給「柳書彥」的詩。

詩寫得意綿綿，文采飛揚，柳書彥作為當代才子之首，也不免讚歎。

而事實上，秦芃也知道柳書彥是個文豪系列，所以特意想賣弄一下文采，可文采一般，左思右想，乾脆將秦書淮當年寫給的詩原封不的送了過去。

柳書彥看著這詩，雖然讚賞，但總覺得怪怪的。

他正提筆想修一修，馬車突然被人攔住，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秦書淮跳上馬車，捲簾俯在他面前。

「信給我。」

「什麼？」

柳書彥愣了愣，秦書淮提高了聲音，大吼出聲：「把秦芃的信給我！」

說話間，秦書淮意識到柳書彥正拿著那封信，乾脆一把搶了過去！

他借著月看著那封信。

這首詩他悉，太悉了。

十七歲那年，秦芃說是木訥，從未給寫過詩。

他只擅長策論，不擅長這些風花雪月，這首詩他寫了好久，修修改改，才終於在一個清晨，悄悄放在枕下。

這是他和趙芃閨房之樂，甚至白芷都不知曉。他以為趙芃死了，他一輩子再見不到。

卻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在自己妻子送給另外一個男人的信裡，再見這首帶著他年漫漫誼的詩詞。

秦書淮大笑出聲，將紙撕得碎。

柳書彥猛地反應過來，上前爭搶：「秦書淮你瘋了？！」

秦書淮將手中隨紙揚手一撒，轉跳上自己的馬，就往衛府奔去。

趙芃，趙芃。

他閉上眼睛，抖著手。

他曾以為趙芃死那一刻，是他人生裡最絕的時刻。

然而時至今日卻才明白，這世界總比你想像更殘忍，這現實總比你以為更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