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轉過高高的隔扇,灑在高曠森涼的永昌殿前一丈之地,伴隨著玉階上悠長的唱名聲,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各自帶著無極和大瀚的臣屬在太監引領下進門。
厚厚的織地毯將人的足音淹沒無聲,大殿原本在等候的諸在職皇子皇及大臣齊齊立起,永昌殿首領太監恭謹的迎上來,一個躬躬到底:“請殿下及孟王稍候,陛下馬上駕臨。”
長孫無極和孟扶搖點點頭,這個場合不宜再坐在一起,兩人各坐一邊,相視一笑。
這一笑笑得陪同的大臣們心都拎了一拎,生怕這兩個在這場合也會出什麼幺蛾子。
偌大的殿中,衆臣屏息相侯,一聲咳嗽都不聞,又等了一陣,紗幕後才傳來渾濁的嗆咳聲,拖沓滯緩的腳步聲,屬於有年紀的人才有的沉重嘶啞息聲,以及環佩叮噹之聲,殿裡約約轉出兩個人來,看得出是一男一,子走在外側,峨髫華冠,履富麗,十二層千鸞繡袍在深紅地毯上拖曳出沙沙微響,日過淡淡紗幕,映出微揚下頜直背脊的側影,也映出攙扶的龍袍男子,虛弱而微微佝僂,一邊走一邊不住咳嗽。
兩人一高昂一彎腰,子下垂的袖搭在男子臂上,看起來不像皇后攙著皇帝,倒像皇后正由太監服侍著,搭臂款款而來。
孟扶搖立刻不厚道的笑了。
老牛吃草的後果,真的是很慘烈的啊……
孟扶搖這麼一笑,璇璣衆臣立即明的憂傷了。
陛下原本哪裡是這樣?堂堂一個男子,年紀不輕依舊風采不減,實實在在的壯年英偉之貌,也就近半年纔開始衰老,但也沒這樣,怎麼兩個月不見外臣,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老夫妻,伐啊……
紗幕後璇璣皇后攙扶著皇帝坐下來,孟扶搖原以爲要坐到旁邊的一個側座去,不想頭一揚,雙手優雅的在膝蓋上握一搭,竟然就在皇帝邊,座之上坐下來了。
璇璣衆臣失——以前皇后雖跋扈,但也從沒有真正參與過政事,陛下這個還是把得準的,任在後宮鬧騰,前廷不得干涉,如今這是怎麼了?在無極大瀚貴賓之前,任由皇后坐座?這這這這……這豈不天下笑柄?陛下病糊塗了?
擡眼瞅瞅上頭的孟大王,果然,孟大王再次毫不給面子的笑了。
不僅笑,還開了口,不僅開口,還一開口就是個勁的。
“咦,璇璣什麼時候,有兩位帝王了?都說天無雙日國無二主,如今可算是看了稀奇了。”
長孫無極微笑側顧臉鐵青的璇璣禮部尚書:“還請尚書大人給個章程,我等好斟酌禮節。”
按照七國皇族慣例,參拜帝王和參拜皇后禮節不一,以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份,對璇璣皇帝應欠,璇璣皇帝應禮之後還禮,但是對璇璣皇后,只應平禮,如今這座一,禮字上頭自然便不好辦了。
禮部尚書瞄一眼紗幕後傲然端坐的皇后和不發一言的皇帝,一時也不知道怎生安排,例來國禮都事先定好改不得,如今皇后來這一出,該怎麼辦?
眼看著紗幕裡頭不,紗幕外頭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也都不,局面僵持尷尬卻無法解決,額頭上頓時滿滿沁出汗來。
孟扶搖泰然自若坐著,無聊的剔著手指甲,一點也沒覺到力——上頭皇后十分不安分,冷而厲的目不住從紗幕裡劍似的穿出來,在上掃了一圈又一圈,如果那目可以化爲猛,大抵早就撲上來咬了。
於是孟扶搖後知後覺若有所悟的想到,貌似,眼前這位是長孫無極的前丈人和前丈母孃?貌似,現在的局勢是退婚的婿帶著新朋友到丈人門前來炫耀?
哎呀呀實在太過分了!難怪人家腎上腺激素飆升,坐那裡明明沒,滿頭珠翠都在發聲。
孟扶搖自然是不承認是某某人的朋友的,但是貌似不能阻止人家那麼認爲,而且照目前太子殿下盯盯那麼的狀態來看,大概全五洲大陸皇族都那麼認爲。
據說不僅這麼認爲,還版本衆多稀奇古怪,西風樓喝酒時就約聽見兩個璇璣員咬耳朵,大意是奇怪孟大王到底是誰的朋友,爲什麼邊是無極太子,卻做了大瀚的王?爲什麼做了大瀚的王,還能毫無顧忌的去做軒轅的國師?其間經過人腦的無窮想象,延出無數個關於無極大瀚軒轅三角多角悲花心版本,孟扶搖也在這些花繁多的版本中,正式榮膺五洲大陸最花心運氣最好最有男人緣的緋聞主角……
唉……丈母孃看前婿,兩眼淚汪汪,丈母孃看前婿朋友,兩爪藍汪汪……
這裡想得一臉笑眉飛舞,底下璇璣衆臣尷尬得一塌糊塗,不是所有人都能如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般有強大的抗尷尬能力,這種場合生生坐那裡不,璇璣衆臣眼見兩人不行禮,連帶無極大瀚屬臣也不起,這在往常這種場合中是再沒有過的事,等於未將璇璣放在眼底,然而卻又確實是璇璣禮在先,只得默然不語。
璇璣皇子皇們也都在,坐在第一位的大皇第一個耐不得,眉一挑便要說話,不想卻接著對面九皇的目,那子極其輕微的搖頭,大皇偏頭一看上方,無聲冷笑,不做聲。
十皇,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坐在一起,都是皇后子,神也很一致,斜睨著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大有以目製造迫的意思,孟扶搖對此視若不見,倒是對大皇側那個溫潤平靜的男子多看了兩眼——這人自始至終目平視,極有定力,這個形璇璣衆人多都有些力,唯有他喜怒不驚,波瀾不起。
看那位次,是寧妃的三皇子?獨生皇子,最勢單力孤的一個,卻又因本才華和母族勢力雄厚而毫不讓,看這模樣,也不是個善茬。
孟扶搖這邊好整以暇將璇璣皇子皇觀個遍,那邊低低裡,皇后終於開口。
“有什麼好斟酌的?”紗幕後皇后冷笑,有些尖銳的聲音在空闊的大殿裡清晰的迴盪,“本宮與陛下夫妻敵,如何當不得他們這些小輩一拜?”
端然坐著,寧肯日後被朝臣史彈劾攻擊也不打算讓上一步,今日一定要那兩個囂張小輩以國禮對拜一拜,好歹出一口心中惡氣。
孟扶搖眉頭微微一揚,不算笨嘛,竟然知道拿出輩分來他們一頭,如果論輩分不論國禮,拜卻也是說得通的。
可惜孟扶搖拜頭豬都不會拜,就是沒來由的討厭這個人。
“。”孟扶搖微笑,在璇璣衆臣大出長氣的聲音中慢悠悠道,“皇后娘娘賢德寬宏,敦親睦下,七國揚名,本王亦仰慕已久,這一拜,是絕對當得的。”
上頭立即傳出一聲帶著怒意的冷哼,璇璣皇后再自我覺良好,也知道自己的名聲絕不可能是什麼“賢德寬宏”,孟扶搖這是在明褒實貶來了。
“只是國家也是敵,國禮向無輩分之說,”孟扶搖笑,“真要論起國家輩分,哎呀,貌似無極建國較璇璣早?這算不算國家輩分高?難道太子殿下還要您一禮?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璇璣衆臣泥塑木雕似的木然聽著,早知道孟王沒那麼好說話的,皇后娘娘既然主接下這個燙手黑心山芋,那就自已吞吧。
孟扶搖本懶得和囉嗦,很直接的拍拍手:
“皇后娘娘如果真的那麼想論輩分,想太子殿下和小王給您施上那麼一禮,那還是先回您的後宮再說吧。”
“小輩放肆!”皇后霍然站起,袍一排,側一個爲打扇的宮生生被推下階,撞在臺階下頭破流,卻一聲也不敢哭,流滿面的被訓練有素的永昌殿太監急急拖下。
孟扶搖看得目一閃——這個惡婦!看這跋扈兇厲,璇璣皇宮裡該有多冤魂葬送在手中?
旋卻突然開了口。
“皇后……我的藥呢……”
老人的嘶啞聲音迴盪在大殿上方,皇后怔了怔,下意識道:“在後殿裡……”一回卻發現旋已經向後一撤,整個子窩在了座裡,將座得滿滿,已經沒有了可以坐的位置。
又怔一怔,這一刻頓時明白丈夫是在用保留臉面的方式趕下座離開,這時候順水推舟自然最好,可是這個予取予求數十年未吃過虧的人,卻又不甘這一刻的落於下風,更不甘丈夫的“偏心”,僵立在那裡,寬大海鸞平金袍下的手指絞扭在一起,琺瑯藍寶甲套相互撞,在寂靜的大殿裡發出嚓嚓的聲響。
然後突然,擡頭對屏風後後殿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裡,似有纖細影一閃。
孟扶搖突然躥了起來!
就在璇璣皇后猶豫擡頭的那一刻,懶洋洋的姿態突然變了叢林的飛豹,一道急般從座位上出,在空曠安靜大殿中出白閃電一抹,撲向座!
滿殿譁然,座中不乏會武功人士,紛紛躍起試圖攔截,卻突然都覺得暗勁疊涌,在大殿前方形漩渦般的氣流,浪一般無聲無息打過來,讓過一波還有一波,等他們好容易都躲過,孟扶搖已經越過了殿前。
撲向紗幕,紗幕前金甲武士金槍一攔,孟扶搖看也不看,一擡腳金槍飛出燦亮的弧線,越過大殿奪奪釘在雕龍畫的華麗藻井上,那猶自未休,已經冷笑著穿紗幕,直奔九龍屏風之後。
“出來!”
孟扶搖看也不看座上面驚嚇之的老人和神惶然的華服子,五指一探直抓屏風背後。
卻抓了個空。
屏風後空,哪裡還有人影?
孟扶搖怔了怔,全力撲過來時何其迅速?全天下能超過法的人還能有幾個?當真就那麼一眨眼的時間,人就不見了!
不甘心的在殿中掃視一圈,後殿就是一榻一幾,一樣鋪著地毯落足無聲,四壁重重垂簾,孟扶搖的目在那些靜靜垂下的垂簾中掠過,有心想過去一一掀開,然而知道,已經不可能了。
璇璣皇子皇及衆臣全部趕了上來,連同大批的林侍衛。
“孟王!你想刺駕嗎?”怒喝的是大皇。
“孟王……你忒也失禮!”宰相大人抖著手指對空氣猛,一雷“閣下此等行爲喪心病狂令人髮指堂堂大國王侯怎可放肆如此”的神。
“還請孟王給出解釋!”義憤填膺的是十二皇子。
羣涌口沫橫飛,人羣擁擁的上來,卻都遙隔一丈之外,用手指頭和唾沫,來表達對彪悍無恥失禮可惡偏偏又實力強大令人不敢接近的孟大王的憎惡。
十一皇子十分經典的代表國家和百做出了總結的以下聲明:
“你的行爲嚴重傷害了璇璣人民的!”
“我們對此表示強烈的譴責!”
卻有人突然撥開人羣,平靜的走上來,走到孟扶搖面前,先令侍衛退下,又親自扶起早已被孝子賢孫們忘記的驚倒在座中的皇帝,順手還扶了一把以爲要被攻擊在那裡的皇后,讓這兩人不失態的坐好,這才向孟扶搖長揖一禮,款款道:“想必我璇璣安排不周,以致孟王激怒,本王在此致歉,只是父皇病重,不堪驚嚇,還請孟王向陛下解釋清楚,以安病者之心。”
漂亮!
孟扶搖瞇起眼睛,打量著對面不疾不徐的三皇子,真是不負虛名,一番舉有禮有節有孝有義無私無畏,一番話更是兩面開兩面討好開,實在要比其他皇子明顯高出幾個檔次!
“沒那回事,”孟扶搖微笑,拖長聲音慢悠悠道:“你璇璣治安良好風景優禮儀周全帝后雍容衆皇子風采非凡,我一個下國人見了只有仰慕的份,哪裡會有什麼激怒之舉。”
誠懇的笑著,出負在背後的手,將手中拎著的東西在衆臣面前晃啊晃。
“小王不過是發現了一隻老鼠而已。”
元寶大人垂頭爪,合作的在孟扶搖掌中作死鼠狀。
“啊——老鼠!”皇后還沒看清楚孟扶搖手中那坨,聽見一個“鼠”字,立時尖一聲花容煞白後退一步。
“看,皇后驚了吧?”孟扶搖在衆臣嫌惡的目中將“死鼠”塞進柚子中,毫不意外的攤手,“我就知道皇后娘娘會害怕的。”
“你們說,”孟扶搖慷慨激昂地,“當我發現一隻萬惡的老鼠突然溜進尊貴的璇璣座,溜進屏風背後,意圖驚擾雍容華貴的皇帝皇后,使最懂禮儀的璇璣帝后在友邦來客衆目睽睽之下失齊——我怎麼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我怎麼能忍得住不出手,將這該死的、躲在屏風背後的、見不得人的老鼠,揪出來!死!宰掉!分!挫骨揚灰!拋進大海!……”
璇璣皇子皇和衆臣呆呆仰頭看著口沫橫飛青面獠牙滿眼仇恨頭豎起的孟大王爲——什麼要對一隻老鼠這麼殘忍?孟大王上輩子和鼠有仇嗎?
只有三皇子和九皇神不變,兩人都微笑欠,一個由衷讚揚:“孟王宅心仁厚!”一個更好,掌大嘆滿面激:“多謝孟王仗義出手,解救我陛下皇后於危難之中!”
孟扶搖還禮:“份所應當,客氣客氣。”
唔,看來三皇子比通練達的九皇還高一個段數——因爲他皮更厚。
“我好累啊……”孟扶搖“抹汗”,斜瞟一眼座上一直用混沌的眼打量的旋,“小王前段時間了些小傷,至今未愈,這一出手便休力不支,唔……”搖搖晃晃,看見一個凳子便立即坐下來,拼命捶,眼見著“虛氣弱,一步也走不得”了。
滿殿人等角搐——剛纔你衝出去的時候,神完氣足殺氣騰騰,兇猛悍然鷹隼不及,一橫練外家功力的金甲衛士連你一招都接不了,哪來的“力不支,虛氣弱”?
肚子裡腹誹,上卻一句也不敢多說,說多了,難保這位名列十強者的九霄大人,當場便要和自己“練練把式”。
反正現在大傢伙都看出來了,這天底下的事只有這位孟王不想做的,沒有不敢做不好意思做的。
“那便請太子和孟王今夜暫歇宮中吧。”三皇子從旋那裡接收到首肯的目,最先心領神會,“其實若不是怕兩位不習慣,父皇本就想邀請兩位駐駕宮中的。”
住一晚已經很夠了,住多了會長紅斑狼瘡的,孟扶搖皮笑不笑,用眼神表示了對三皇子的讚賞:“多謝陛下諒,多謝三皇子……”
“不!”
皇后突然站起,厲聲道:“本宮不同意!”
氣得渾發抖,指著孟扶搖道:“這個人……這個低賤子……怎麼配踏足我璇璣皇宮!”
璇璣衆臣齊齊黑了臉,怒目瞪著皇后——您還嫌國事不夠!竟然當堂說出這種話來!
“本王遊歷各國,也有一些日子了。”孟扶搖不生氣,背對,負手仰首向天,十分惆悵的道,“一直覺得各國雖好,但太中規中矩,沒個、沒驚喜、沒有令人眼前一亮五投地的張揚妖豔銷魂氣質,比如什麼牝司晨啊,越俎代庖啊……”
“請皇后娘娘回宮!”一個史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對璇璣皇后一躬,“朝堂正殿,陛下專決,您的朝堂,在後宮!”
孟扶搖笑瞇瞇的看著這個大膽傢伙,不錯,不錯,是個難得的有骨氣的忠臣,我就說嘛,璇璣皇后這種極品,後宮跋扈也就罷了,朝臣怎麼可能忍得下?
“請娘娘回宮!”璇璣朝臣齊齊一躬,聲音低沉而冷淡,匯一道漩渦般的氣流,在大殿隆隆回響。
皇后向來不得人緣,也就是旋護著,又一直未曾干涉朝廷政事,饒是如此,史還經常諫言旋廢后,只不過旋不肯罷了,今日大殿之上屢屢挑釁衝突,衆臣雖知孟扶搖不是好東西,但總想著息事寧人不要授人以柄,當真惹出禍,大家都沒好日子過,眼見著皇后在這裡,遲早要衝突開來,不如趕請走,反正大家都有份,法不責衆,皇后也奈何不得。
皇后確實奈何不得,羣臣齊諫,便是旋也得聽取,何況是?憤然立著,冠上華閃爍的珍珠珠晃,倒映鬱怒憎恨的眼神,半晌恨恨一拂袖,霍然回走開。
“娘娘起駕——”
孟扶搖含笑揮揮柚子,恭送。
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就算你們璇璣朝臣不諫走皇后,老孃今晚都一定要住在這裡。
一定要搞清楚那見鬼的影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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