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夜下的璇璣皇宮，緻秀麗別一格，如娟娟靜臥於皇城中央，整個皇宮一花一葉，一樑一柱都極盡巧思，並沒有如軒轅大瀚一般，往高曠沉肅方向上走，存心要彰顯出皇族威嚴，連高樓都不多，卻連綿迴旋，曲折往復，殿中套殿閣中有閣，非常的特別。

非常特別的後果就是……孟扶搖差點迷路。

當晚和長孫無極雖然住在皇宮，卻是分開住，住綺秀軒，長孫無極住在附近的端昌閣，按照慣例，也確實不能要求和長孫無極住一個院子——總不能和璇璣負責皇宮事務的宮殿監司的首領說，和長孫無極一個屋子住慣了？

估計那話要傳出去，再被有心人一添油加醋，便是五洲大陸皇族最大緋聞，五洲大陸之“同住門”。

於是孟扶搖只好獨個去住綺秀軒，那見鬼的軒，格局雅，設計手法卻是眼花繚，迷宮似的，推開鏡子是個屋，屋後面還有屋，再一看不是屋，是花圃，花圃居然有二層，一時好奇下去穿過花圃居然就找不著回臥室的路。

孟扶搖轉了三圈沒找到門，對陣法還算，卻對璇璣皇宮設計師風中凌的象設計完全不著概念，只好悲憤的蹲在花架下，和袖子裡元寶大人嘆氣，道：“不要我人沒找著，反把自己搞丟了。”

元寶大人對出無語的表，上頭卻突然有人道：“我就知道你會丟，你那腦子，總在不該打結的時候打結。”

孟扶搖驚喜的擡頭，看著高高花架上垂落下來的一襲淡紫角，笑道：“你怎麼跑了來？這夜闌人靜的時候擅闖子……嗯閨房，不怕被人發現爲五洲笑柄？”

“不趁夜闌人靜闖子閨房，難道天化日大搖大擺的進來？”長孫無極問得坦然，又笑，“難道你沒有期盼我的出現嗎？不是吧？”

孟扶搖哈哈一笑，一擡上花架，輕輕巧巧坐在他側，更加坦然明朗的道：“對，期盼，我可不想在這花架底下呆一整晚。”

長孫無極側首，含笑看著側子——好很多，最大的好便是不矯，明朗得一塊最通的玉似的。

孟扶搖仰頭看著天，心中明白長孫無極過來的原因，玉衡很可能便在這宮中，兩人不能再分開爲人所趁。

“再等一會，宮中熄燈，咱們去永昌殿玩一圈。”孟扶搖道，“有些事想要找到答案，只能在那裡。”

“嗯。”長孫無極應了聲，嗅見側子淡淡香，屬於子清爽馥郁的香，混在這一花架的棣棠錦帶，石斛風信，鳶尾紫荊各香氣中，不曾被淹沒，反而有種世獨立的徹骨沁人，而只著輕素的，一朵雲一般飄在緞般澤的紫紅黃藍花朵中，於星迷離夜朦朧中芬芳而氤氳。

便是這般看著，突然便覺得想，看著想，想潔的額明亮的眼，想笑起來時微微上翹的眼角，想和杏花天影裡，相看到天明。

突然又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那麼近的嘗過。

於是他立即很有行力的，一手攬過正在想心事盤算夜行計劃的孟扶搖的腰，側頭飛快的在脣角了一個吻。

孟扶搖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人異香一濃又散，倚著花架看著眼神水盪漾笑意，孟扶搖看見那樣的眼神心中不由一，嘆了口氣道：“堂堂太子殿下，越發鼠竊狗，沒統，沒統。”

長孫無極淺笑，道：“香者不爲也……”話說至一半突然一側首，低喝：“誰？”

側前方，一道淡得似乎本沒有的黑影閃過。

孟扶搖唰的彈起，子一扭直撲側前方，那黑影法極快，子一彈已經掠出好遠，半空中一側首，約飄來一個怨毒的眼神。

那眼神雖然隔著距離隔著夜也能覺到那般的恨與毒，像是一條蛇從暗的角落裡無聲的游出來，赤紅的眼從平行的角度詭異的盯著，隔得老遠都嗅得見那般涼的腥氣，令人目一，便覺得瞬間涼骨髓。

孟扶搖卻冷笑，怨毒？這世上誰的心裡沒有一懷毒？孟扶搖嬉笑怒罵跋扈無恥橫行五洲大陸，但那心，也在水裡泡過！鋼裡浸過！烈火裡煉過！一樣了孔，灌了風，生了毒，不怕你更毒！

形在半空裡像一道素的虹，剎那越追躡不休，聽得後袂帶風聲響，不疾不徐卻又一直都在的跟在旁，知道長孫無極就在後，不知怎的心裡突然有種安寧穩定的覺，彷彿，他在那裡，自己便永遠不怕沒有退路。

有一種人什麼都不需做，本便是最爲寬闊廣大的退路。

風聲呼呼的追，前方那人的法十分奇怪，左一晃右一晃，一晃便是一道青煙，瞬間消散又瞬間聚攏，突然在又一次的消散中，掠過了一道拐角。

孟扶搖追過去，拐角後躥出一條黑影，換個方向直奔，似乎是宮中西北角，越奔越偏僻，越奔屋舍越，那人法似也換了，似乎慢了些，不再有青煙般的消散，他奔了一陣，突然子一扭，一叢樹木後不見了。

孟扶搖追過去，樹木後卻不見人，怔住，停下，左右看看，四面花木寂寂，宮室半掩，月白水般潑了一地，人卻真的不見了。

孟扶搖實在很難相信這天底下還有人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追丟，當然，十強者前五名除外，只是，那真是玉衡？

聽那天唐易中的口氣，玉衡和璇璣皇室有瓜葛，這個人，到底幫的是誰？

後風聲微響，長孫無極掠近，他靠近時微微發出彈指之聲——這是他和孟扶搖約定的暗號，以避免再次被那個假冒僞劣鑽了空子。

“不見了？”

“嗯。”孟扶搖仔細的在四面搜索，覺得一個人憑空消失，多半是因爲地道什麼的。

長孫無極擡眼了，道：“璇璣皇宮設計得古怪複雜，也許就是爲了掩飾一些暗地裡的東西，不妨再仔細找找。”他突然指指前方一樹叢後出的一角飛檐道：“扶搖你看，那座宮殿，有些古怪呢。”

孟扶搖擡頭，便看見夜下一角半殘破的深紅飛檐，垂著年代久遠發黑的銅鈴，銅鈴已經鏽住，風過無聲，那般悠悠的在風中搖晃，遠遠看過去像是被吊起的四肢僵直的偶人。

只是那麼一眼，孟扶搖心便震了震。

這一霎心底突然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像是行走莽莽原始叢林聽見遠古之聲空曠悠遠的召喚，激起脈裡無聲卻激涌的共鳴，驚濤拍岸，卻又沉潛幽細，如氣勢宏大的默片在眼前上演，驚心魄、抑無聲。

晃了晃。

長孫無極一手便扶住了，關切的俯看：“扶搖？”

孟扶搖眨眨眼睛，有點奇怪自己怎麼看見一角飛檐便有這麼大的反應，是不是和前世裡記憶深刻的某部鬼片場景太像，以至於心神震？

長孫無極深深看著的眼晴，突然道：“扶搖，我們回去吧，今晚不是說要去永昌殿探一探的嗎？”

“是哦……”孟扶搖看看天，再不去只怕便要遲了，何況如果璇璣皇帝確實失去行自由的話，那一定有人不願意他接任何人，他們今晚想要夜探永昌殿，肯定要費周折，必須早點過去。

擡頭，又那一角飛檐，步子已經調了個方向，卻忽然一陣風過，銅鈴晃了晃。

無聲一晃，像被賦予了夜間生命的偶人，對待選擇離開的招了招手。

孟扶搖不由自主的，便走了過去。

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拖泥帶水，毫沒有平日的輕快，然而自己本人卻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份反常的慢，或者說，這一霎，突然察覺不到了自己。

長孫無極著沉在夜裡的窈窕背影，眼神裡芒閃，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只是默然跟了上去。

孟扶搖一步步走向那個方向，撥開蔽的層層矮樹叢，過封閉的半殘的花牆，在一座廢棄的宮室前停住。

仰頭，看著那座建制普通，深深掩在樹叢之後，完全沒有璇璣皇宮建築的複雜特的不大宮殿，看著那銅鎖生鏽的宮門，斑駁的生著暗綠苔痕的宮牆，滿牆上爬著藤類植，在冷白的月下葳蕤，似一雙雙綠鬼手，瑟瑟招搖。

腦海裡似也有冷白月突然一閃，白裡鋪開相似卻又迥異的畫面——漆得深紅油亮的敞開宮門，淺黃整齊乾淨的宮牆，進出的忙忙碌碌的綠宮和紫太監，一個人立在宮門之前，溫的俯下，低低說了一句話。

好像突然換了一個角度，需要仰高頭才能看見飛檐上的金黃的銅鈴和一角深藍的天空，還有頭頂那人緻的下頜，風從檐頂上掠過，銅鈴叮鈴鈴的響，卻不及那人說話的聲音更好聽。

那人還在說話，說什麼？說什麼？

那語聲在遙遠的記憶裡奔來，模糊而綿長，像是雨一行行寫在玻璃上，將原本明亮徹的玻璃畫出朦朧的水印，那些字眼有種令人牽念的覺，悉至近在咫尺，卻又遙迢似遠在天涯。

孟扶搖努力的想聽清楚，卻在這般的努力中突然覺得腦海一震，翻天覆地的疼痛浪般撲打過來，將雨裡的玻璃瞬間擊碎，搖曳的晃的視角去，深紅宮門淺黃宮牆去，進出的太監宮去，飛檐銅鈴去，剩下的還是這冷白月下的宮門深鎖，宮牆斑駁。

看著那宮牆，良久慢慢走上前，輕輕上去，似親人般，仔仔細細從上到下，快到宮牆時，突然心口一撞渾一冷，如被雷擊。

那一擊擊在全也擊在頭頂，豁剌剌世界一片亮白，再看不清諸般景，極度的暈眩裡孟扶搖低低“啊”了一聲，抱著頭蹬蹬的向後退，裡發出不堪疼痛的氣聲。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按住了肩頭，穩定沉著，熱力，只是那樣輕輕一按，一熱流涌，平突然混的真氣，長孫無極微帶擔憂的語氣隨即響在頭頂，低低道：“扶搖，我們回去吧。”

孟扶搖閉了閉眼，再睜開，無言的拍了拍他的手，然後抿著脣，向前了一步。

這是對於這一刻的抉擇給出的態度，也是對於人生一貫的態度——在可以逃避的時候逃避，在不應該逃避的時候面對。

知道固然痛苦，不知道卻也許會造就更大的痛苦，因畏懼而裹足不前轉逃開，不該是孟扶搖做的事。

輕輕的，然而堅定的出那一步，上滿是塵灰的宮階，手指一搭，銅鎖落下。

沉重生鏽的發黑銅鎖落掌心，冰涼糙，似這一刻心，了沙子一般被無聲帶的磨礪。

這扇門就在眼前，那些無數次到眼前卻也無數次繞開的故事，在推開這扇門後，也許就會再也不能退避的涌來。

孟扶搖手停在半空。

卻也只是頓了那麼很短的一刻，隨即毫不猶豫的，推門。

“吱呀。”

長久沒有上油的門軸發出沉重悠長的吱嘎聲，像是午夜垂死的人在寂寂，月被無限度拉長，拉出落滿枯葉的長長甬道。

甬道不長，連接著三進院落，屋檐下臺階側結滿蜘蛛網，在風中飄搖，一一反月的銀。

孟扶搖默然看著這間普通宮室，依然是那種似悉似陌生的，覺見過，卻又似乎並沒有悉到脈裡，然而有些地方的細節卻又牽扯脈，一見驚心。

緩緩順著甬道走進去，枯脆的樹葉在腳底發出碎裂的微響，“嚓嚓嚓嚓”，一聲聲似是久遠的難懂的囈語。

孟扶搖遊魂似的飄上回廊，順著迴廊的方向直奔宮苑第三進，最後在第三進的一間鎖著的小耳房面前停住。

立在那房子之前，有些迷的偏著頭，腦海裡此刻波翻浪涌，一幕一幕都是混駁雜的破碎場景，那些場景在腦子中幻燈片似的轟然閃現……矮小的耳房……綠的子……含愁的角……黑暗的狹小的空間……渾濁的泛著的眼……散發著尿味的蒼白的手……

孟扶搖一聲，抱住頭，那些混片段衝擊得全都在突突直冒，再狠狠撞向記憶的藩籬，潛意識裡爲求自保自願封閉的記憶被衝撞得風雨飄搖，如一葉扁舟在激的漩渦裡無求生，腦子裡翻江倒海的漲痛著，似千萬把小刀不住翻攪，剎那間便痛出一冷汗。

如此抗拒……如此抗拒。

孟扶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堅持到走進那耳房？一月休養之期還未到，功力未及巔峰，好不容易纔穩定的真氣，斷不能一月兩次走火魔。

後，長孫無極突然手，極其堅定的牽過了，道：“扶搖，走。最起碼現在，不是你面對的最佳時機。”

孟扶搖默然半晌，突然走過去，拂開耳房窗戶上的厚厚塵灰，探頭向裡一張。

一間普通的屋子映眼簾。

所有的事都沉在灰塵裡，好一會兒才辨清大致的廓，牀……幾……盆架……帳幕……帳幕後一方黑黑的，半掩半映的……

孟扶搖突然向後一仰。

暈了過去。

落在長孫無極的懷中，臉蒼白呼吸輕淺，長長睫微微翕，長孫無極手指急急搭上的脈搏，卻發現除了氣有些不寧外，並沒有什麼傷害。

扶搖……大概心裡是太抗拒了，的暈，完全是自我保護的暈。

長孫無極默然抱著孟扶搖，想著從看見那一角飛檐到耳房暈倒，這一截路經歷了怎樣的戰和折磨？記憶窮盡手段迫逃離，咬牙抗拒著不顧一切接近，最終，卻還是輸了。

長孫無極站在耳房窗前，眼似有若無的掠過屋，似也打算看上一眼，卻又不願看一般飛快調開，他最終只是轉，抱懷中的子。

輕輕俯下，在懷中人如花脣瓣上印下一個溫細緻的的吻。

“扶搖……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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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涼。

風裡有秋日的花香。

一個人平靜的俯視下來，將緻的下頷遞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