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那婦人一口濃痰啐出來,“你爹!”
“我爹早死了。”孟扶搖森然笑,“你這麼想我爹,我送你下去見他可好?”
“你這混賬!”
孟扶搖皺著眉,看著這個苦熬深宮囚人歲月,早已失了本也早已不畏生死的婦人,一時倒覺得有些棘手,然而眼見這老太監未必能說出什麼來,需要從這婦人口中得到些信息,想了想,擡手也抓了過來,一邊拎一個,邁出門去。
這地方偏僻無人來,鬧這樣始終沒有侍衛經過,孟扶搖大搖大擺拎著兩人回到驛館,長驅直室,將兩人向地下一摜,大馬金刀一坐,道:“看見沒,帶你們出宮了,有話好好說,給你自由。”
是對著那婦人說的,這老太監,沒搞清楚他份和糾葛之前,不會許諾自由。
“出宮了?”那婦人爬起來四張,著窗櫺看了看,一眼見驛館裡片的高樹,宮中是沒有樹的,頓時明白自己確實出了宮,當即拍著膝蓋大笑起來。
“哈哈哈,出宮了,哈哈哈,出宮了!”
撲過去拼命搖那老太監:“老路,老路,出宮了!咱們終於熬出去了!以後再不怕人來殺你了!哈哈,我們出來了!”
孟扶搖聽得最後一句,眉一挑,“誰殺你?”
“關你什麼事。”那婦人薄薄的皮子一撇。
“不關我事。”孟扶搖微笑,“你們哪裡關我的事?我看我還得把你們送回去,繼續被殺才對。”
那婦人默然半晌,看著地上不住抖的老太監,突然道:“你想知道什麼?”
“他是誰?他在宮裡的經歷,還有你的經歷。”
“沒什麼好說的。”婦人冷冷道,“他是老路,我的對食,比我早進宮很多年,我犯錯進暗庭的時候,他已經在裡面,至於爲什麼事被打發進去的,我問過他,他沒說,在進暗庭之前,他是早先盈妃娘娘宮裡的使太監,盈妃娘娘暴病薨後,宮裡很多人都被打發進暗庭,沒兩年就死得差不多了,就活他一個,我進暗庭很得他照顧,便結了對食。”
盈好……孟扶搖將這個封號咀嚼了一陣,沒覺出什麼特別意味,想了想道:“皇宮西南角一叢矮樹後有一座廢棄宮室,你知道那是哪座宮殿嗎?”
“那裡有宮殿嗎?”婦人搖頭,“西南角有塊地方是地,我們做宮的時候都不允許過去,沒見過。”
孟扶搖皺眉,換個方式再問:“盈妃的宮殿,什麼名字?”
記得當初在沅牢中遇見的那個男子,曾經說過彥凌兩個字的音,查過璇璣所有的地名,沒有找到和這兩個字發音近似的地方,現在便想起,大抵是宮殿名?
“不知道。”那婦人還是搖頭,“盈妃娘娘十四年前就薨了,我八年前才進宮,哪裡知道的事。”
“十四年前……”孟扶搖心中一震,道,“老路什麼時候進暗庭的?也是十四年前?”
“是,十四年了。”那婦人轉頭看委頓在地嗚嗚啊啊的老路一眼,眼神中滿是自傷和嘆息。
若在平時,孟扶搖也許會爲這般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然而此刻心中煩躁不寧,燎了一團茅草似的混疼痛,哪裡管得了這個,又問:“誰要殺你們?”
“是殺他,不是我。”婦人道,“原本我們在那無人管的地方也清淨,苦便苦一點,日子便這麼過,也慣了,不想幾個月前,突然便有人來殺他,是在飯裡摻了毒,偏巧那天我失手打翻了飯,飯給狗子搶了去,我正心疼得罵呢,那狗子卻蹬蹬死了,嚇得我抱著他一夜天沒閤眼,想藏沒藏,想躲沒躲,兩個罪人,不過角落裡等死罷了,不想之後竟然便又沒了事,無人過問,我便尋思著,是不是殺錯了人?如今發覺了也便放過了?想來想去,又想起那事發生之前,這死瘋子整日在地上畫畫,有次說是給人看見了的,問他他又說不清楚是誰,莫不是這畫惹的禍?便不許他畫,誰知道這個的,白日我看著是不畫了,卻又鬧出幺蛾子,半夜裡爬起來出門畫,我白日裡要洗太監們的裳,累上一天夜裡哪裡守得住,這不又招來你們……”說著不知道哪裡的愁腸,終於擡起袖子來拭淚。
孟扶搖木然坐著,聽著那些話,字字耳,卻又字字渾渾噩噩,舊事像埋藏在灰燼中不滅的星火,總在一片灰暗中猩紅的一閃一閃,真正去找卻又難尋,一不小心也許那點星火便又滅了,還是冷冷的灰一團,就像這心,隔夜浸水的冰涼。
側長孫無極默默抓起的手,輕輕一握,他掌心有些燙,然而對這刻手腳冰涼的孟扶搖來說,那滾燙覺卻最是熨帖舒心,孟扶搖著那份熱力,於這心神恍惚的一刻,突然想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記得長孫無極以前的手掌是微涼的,這和他武功有關係,但是這段日子,無論什麼時候他的手過來都是熱的,溫暖心,這麼一想心中這一便瞟過眼去,見長孫無極攏著袖子,抱著茶,茶杯熱氣嫋嫋,又被袖子攏住,那手便分外暖和。
這麼一察覺,心又是了——他是希在這黑暗前行的路上,給自己多一些暖和的覺吧?不是行言語,還有接,不是不即不離的支持和陪伴,還有在心生寒冷手足發涼的那一刻,出的在袖子裡暖熱用茶杯焐燙的一雙溫暖的手。
這世上有人待你如此,真相再畏懼再恐怖也有人願意和你分擔,那麼,還怕什麼呢?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雙眼溼的反握住了他的手,安的拍了拍,隨即示意鐵帶那婦人下去,先看守住,待事水落石出再決定的去留,又命人出去悄悄的找大夫——老太監病得不輕,那三幅畫的含義,那盈妃舊事,那要殺他的人,這些事的答案要等他能開口說話,才能真正理清楚。
人都離開了,堂中只剩下兩人,對著一盞燈面面相對,聽著遠遙遙傳來,隔了幾條街有起早的人們開門的聲音,弄堂裡梆梆的敲起了早市的梆子,晨曦漸漸鍍上窗紙,將人的臉照得一片返白。
這驚心魄而又暗細微的一夜,便這麼如水的過去,有些心,都也如水般東流而逝,挽不及,而那些藏在故紙裡的霾舊事,卻又那麼毫不客氣進人生的隙裡,膨脹生的一團,梗在心底,讓人時時想哽咽。
長孫無極起,輕輕吹熄燈火,將溫攬進懷中,慢慢著的臉,拂去一夜之間眉梢眼角鏤刻的塵霜和疲憊,低低道:“睡一會吧,天……就快亮了。”
孟扶搖沒有抗拒,無聲伏在長孫無極懷中,這裡有他的心跳,平靜博大而有力,那麼一聲聲數著,便是世間最安定最的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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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一夜,未曾尋到那屏風後的黑影是誰,卻將一些寫在過去裡的,層層掀開只剩最後一層薄紙。
孟扶搖一夜過來,再次恢復了平靜,爲上位者久矣,早已不是當年想忍又忍不住衝,想衝又常常犯錯的小人,歷經四國變,擡手翻覆慣了人家家裡的風雲,不允許別人有機會翻覆。
首先去拜訪了九皇。
在九公主府的室裡,和九皇做了一番長談,那子淡定從容,很明確的告訴孟扶搖,父皇境奇特,並不像表面看來這麼簡單,王肯定另有其人,諸家皇子皇牢牢把住自己手中那點勢力,其實不過是於事無補的可笑。
“我璇璣皇城兵力,分三人掌管。”九皇丹凝給孟扶搖畫兵力分佈圖,“陛下自然是總掌調兵之權,另外親自直管皇城林軍,當然,如今這個親自直管,只怕也是皇后在管罷了,其餘還有皇城神策軍十萬和長勇軍十五萬,神策軍歸兵部掌管,兵部尚書是三哥的舅舅,等於是三哥的,另外紫披風還有萬人,鐵衛還有萬人,此外,各地重將擁兵自重,到底歸誰的陣營,到底將來會如何作,不好說,但就我看來,一旦皇權確定,自然也就清楚了。”
“長勇軍是誰的?”
“長勇軍歸陛下總領,分三營,其中一營是大皇的外公總領,其餘兩營目前態度中立,另外,長勇軍統領多半是邊軍出,早年都是原兵馬大將軍,靖國公唐家門下。”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道:“九皇如今是個什麼打算呢?”
九皇肅然站起,斂衽一拜。
“我想請孟王及太子殿下出手相助,助我璇璣早定乾坤,救我璇璣皇裔,免於自相殘殺之難。”
“我?”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瞅著九皇,半晌笑了,“當真當我是管閒事大王?你璇璣窩裡反,好像我沒什麼責任和義務吧?”
“王爺,我雖不知新主是誰,但卻知道,現今掌權者對王爺頗有敵意。”九皇垂下眼,靜靜道:“何不一勞永逸呢?”
孟扶搖笑笑,道:“璇璣皇子皇盯著皇位都快盯紅眼病,相互殺得橫飛,難得九皇如此超,只有你一個不以皇位爲意,反倒記掛著同胞之口”
“短短年餘時間,四姐死,六姐死,七哥死,八哥死。”九皇神淡淡,“雖非一母同胞,卻也是親生兄姐,這麼一個個無聲無息的死去,死在傾軋爭奪的皇權之下,以後也許還要死更多,璇璣皇子皇當真太多,割草一般無人痛憐,可是,上天不憐,帝后不憐,我憐。”
又拜:“也請王爺憐。”
孟扶搖起攔住,笑道:“我一個外人,暫居你國,邊不過三千護衛,憐你又怎樣?九皇實在太看得起我,只是先前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你朝中有人很看不慣我,姑娘我一向是不喜歡等別人對我下手再作的,所以,該出手時我會出手。”
九皇喜:“謝王爺,王爺但有驅策,丹凝絕不推辭。”
真是個聰明的人兒,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孟扶搖笑著,自袖子裡拿出一幅畫像,道:“聽說九皇因爲通翰墨,在陛下書房侍應文書奏章,每隔三日都會將奏摺簡章送到永昌殿?那麻煩您空看方便時,將這幅畫給陛下看看吧。”
九皇接過,畫像是平攤著遞過來的,眼一落便看個清楚,孟扶搖仔細注意神,卻見並無異常,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這幅畫,是綜合了那三幅中的圖像和孟扶搖自只腦中破碎印象畫的,畫中是那宮室,一個微笑著的子,臉是孟扶搖的臉,神不是孟扶搖的神,年紀也比孟扶搖大些,後一間小小耳房,窗簾半卷,約牀幾盆架,幔帳垂地。
孟扶搖覺得,旋未必注意過那太監,也未必看見過最後一幅畫裡面的場景,但是這個子,他應該有記憶吧?
九皇收了,孟扶搖又問起五的妻子的下落,九皇沉思了一下道:“五嫂啊……還是讓五哥別尋了吧。”
一錘定音,餘下也不必多問,孟扶搖嘆息一聲,起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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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驛館,了人來一番安排,然後收拾打扮了出門去。
去了朱雀大街的神木巷,那裡是京城鷹犬的集中住宿地,如同紫披風和鐵衛井水不犯河水一般,兩個機構的高層住地同樣離得遠遠。
先去了鐵衛總統領的家,一黑登堂室,找到上次因爲搶“一榻雲”斷重傷還在養傷的鐵衛統領的臥室,笑推門進去,順手從桌子上拿了個百年名貴瓷瓶,將總統領大人剛剛癒合的斷再次敲斷了。
然後施施然在總統領大人殺豬般的喊聲中推門而出,按照九皇給的名單直奔璇璣朝廷中和鐵衛親近的員家中,也沒幹什麼,就是沒事打打人家燈籠燒掉半間屋子啊,將人家從溫香玉的小妾上拖下來害人家倒啊,鑽進人家室將貪污賄的銀子搬到大街上一撒任人拾取啊之類的,接連鬧騰了幾家之後,又去紫披風總首領家中,在他家井水裡倒了整整一麻袋低級毒藥,那一麻袋倒進去,滿井水都堆滿了白泡沫,別說人,豬看見都不會喝。
紫披風首領發現那水不對勁,立即開始徹查,偏巧看見人影一閃,掠過高牆,急忙點起人馬去追,越追越覺得不對,這路線怎麼是往鐵衛那方向去的?正在猶豫著,鐵衛統領手下尋找兇手的人馬也已經氣勢洶洶撞了出來。
於是,便撞在了一起。
一個以爲對方敲斷了自家首領的還想趁火打劫,一個以爲鐵衛不忿首領傷派人下毒還想惡人先告狀,本就多年冤家塞了一肚皮惡氣,本沒有平心靜氣坐下來仔細推究的可能,哪耐得三言兩語岔來岔去,再加上那些鐵衛親近的員披頭散髮赤腳頭的趕來,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開始憤然責問,紫披風解釋來解釋去解釋不清,最後只得以一聲銷魂大吼做了總結:
“日你媽,討揍!”
於是便揍了。
一萬紫披風對上一萬鐵衛,再次打得眉飛舞花裡胡哨,大皇和三皇子第一時間趕來彈,但是這次和上次不同,這次還牽扯上那些屋子被燒嘿咻被擾銀子被天散花的兒,於是一個個扯著兩位金枝玉葉喋喋不休,並拉幫結派的聯合自己同僚要找個公道,三皇子倒是耐心,並不聽信鐵衛和兒們一面之詞,大皇卻是個火子,一聽紫披風首領說完首尾就柳眉倒豎了——好呀,我還沒欺負人,人都一起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想紫披風當初何等威風?如今一再捱打吃癟,首領死了好多都忍了,不想老三還是不放過!看老三到現在還在裝模作樣,事又怎麼會這麼巧,吃虧的全是他那邊的人?
大皇兩眼冒火,隨即又想起皇位繼承者至今不明,陛下又破例放權給,好多人在耳邊旁敲側擊說陛下也許本就未定主,只是聖心默察,看看誰能在爭鬥中勝出,誰最適合做皇帝而已,被這個說法屢次心,卻又猶豫難決,如今這般火上澆油一,反倒起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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