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有趣的瞧著,覺得這個孩子實在很有意思,確實不像是普通孩子,想了想道:“你什麼名字?”
搖頭,擺出一臉鬱卒的表,那年立刻又開始狐疑,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我不相信你再不寵也不會連名字都沒有”的神。
無奈,只好示意他去牀褥下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去翻了,半晌手中抓著朵小小蓮花疑問的回過頭來。
頭一昂,得意的道:“我是璇璣皇族裡唯一含蓮出生的皇。”又學著前世電視裡公主高傲睥睨的模樣用鼻孔瞧著他,道,“祥瑞之事,從來都是應在高貴的人上的。”
他握著那小小蓮花,將那蓮花握在掌心,突然笑了笑,那一笑流溢彩,看呆了,然後聽見他道:“嗯,是的,最高貴的公主。”
他將蓮花放回,含笑彎下,解下腳上的布繩,將“最高貴的公主”抱出來,抱在膝上,十分不適應——不說這許多年沒有人抱過,便是的靈魂,二十二歲的子,也實在不能習慣突然以孩子之姿被“抱到了男子膝上”。
然後後的膛如此溫暖,他手勢如此輕,那雙最宜用來撥絃烹茶,寫詩作畫的修長的手,撥弄的頭髮時簌簌的,至心底,像一絃彈了繃的意識和靈魂,不能自主的放鬆下來,將自己沉在那彎世間最溫暖最盪漾最清冽最包容的泉中。
他讓小小的頭倚在他肩膀,取過桌上一把梳子,先用手極其小心的理開長久不洗打結的發,一點一點的理,糾得那麼的發,誰去理都難免扯痛頭皮,然而一疼痛都沒覺得。
不有些好笑,看他年紀不過十餘歲,十餘歲的年,在前世的記憶裡不是最野最淘最叛逆有事生事沒事也要惹事尤其喜歡和孩子作對的年紀嗎?而這個年,卻是水一般的沉靜,水一般溫,解開的發的時候,手勢像在擷取落花,在那樣的舒適裡勉強偏頭看他,卻只看見他直的鼻和紅潤的弧線優的脣,還想再多看一眼,頭上卻捱了他輕輕一拍,聽得他語聲笑意淡淡:“真不乖。”
笑了笑,突然覺得這個與他人迥異的,過早也過早失去年活潑的人,心底大抵和一樣,也是涼而滄桑的吧?和一樣,始終在笑,然而那笑意孤獨而寂寞,從黑暗中提煉,從寂寥裡淘洗,從長久的嘆息中一點點剝離,怎麼看,都是痛的。
他這樣對待,是不是也因爲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
他理清楚的髮,輕輕給梳頭,完了又試圖給扎辮子,然而養尊優的高貴皇子,梳頭也許還能應付,辮子實在是個很大的考驗,他忙乎了半天,纔給紮了個歪七豎八慘不忍睹的辮子,又將那朵小小玉蓮花簪上,只是辮子太醜,花戴的歪歪扭扭,他看著那個失敗的品,嘆息一聲便要重來,卻攔住他,一腦袋,咧對他笑了。
“好看。”輕輕細細的說,“從沒有人給我編過辮子。”
他看著,眼神裡的疼痛重來,半晌道:“這日子……你不想擺麼?我去幫你向皇帝皇后說好不好?”
卻裝不懂的問:“你是誰,怎麼能和皇帝說話?”
“我從隔壁來。”他指指南方,示意那遙遠的“隔壁”,又道:“我隨師叔路過這裡,師叔去拜訪一位舊識,我等著他沒事,四閒逛逛,但我也可以直接去找璇璣皇帝的。”
轉了轉眼珠,心想就算他是個皇子,也是個別國皇子,一個過路的別國皇子,能干涉到璇璣政?能讓畏妻如虎的璇璣皇帝冒著被老婆大鬧的危險承認給正常的生活?本不可能,最大的可能反而是們母真的就被徹底害死了。
“不用了。”搖頭,撒謊,“嬤嬤說娘已經問起了我,我大概可以出去了,你去問,惹怒了娘反而不好。”
他點點頭,又道:“你的生辰八字?”
這個是知道的,娘隔著櫃子一遍遍告訴,生怕不記得“最高貴的公主最高貴的落草時辰”,說了給他,他想了想,站起,在屋子裡搜尋一遍,好容易才找到半管禿筆和半塊舊墨,再找紙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他想了想,下外袍,裡面是件同樣質料的紋暗閃的,他撕下半塊襟,很快的磨墨下筆。
他寫寫停停,有時思索一下,寫的字數似乎很多,好奇的探頭過去看,眼睛立即睜大了。
璇璣圖!
眼前明明是一幀軍事類的璇璣圖,簡單的讀了一下,便已讀出了一些甚爲妙的兵法。
他是誰?怎能有這般奇才?倉促之間援筆立就,便是一般詩詞就已經很難,何況妙玄奧,橫豎斜跳讀必須皆可文的璇璣兵法圖?
大抵是的驚異驚了他,他側頭看,眼神疑問,立刻收起震驚,做茫然愚鈍狀——一個才幾歲的孩子,是不應該認識璇璣圖,更不該懂得其中的奧妙和神奇的。
他寫好那圖,將那圖一撕兩半,遞了一半給,懵懂收過,他笑道:“信。”
無聲接過,心想,什麼信?從今後你過你的皇子錦玉食生活,我蹲在櫃子裡忍我永遠的暗無天日,難道還會有什麼集?
轉回看了看那櫃子,這一出來便再也不想進去,心中忽然一,道:“你帶我出去看看吧,我想看看外面景。”
打著主意,他帶出去,趁他不注意溜掉,從此海闊天空,自由。
他應了,用自己的披風裹,抱出去,從披風的隙裡看見,原來自己呆了五年的地方是個小耳房,櫃子前頭還有帳幔遮住,看見外面宮殿共有三進,看見淺黃的宮牆和深紅的宮門。
欣喜著,等著他出宮,自己便可以溜掉,他卻突然僵了僵子。
隨即他站住,似在聆聽什麼一般不了,不安的在他懷裡了子,他按下了的頭,他按得那麼,沒來由的覺得張,立即不敢再了。
隨即聽見低低的一線聲音,似乎是他的,但是音線得很低,道:“我有點事要先辦,先送你回去,等下……我來接你好不好?”
有點失,但是現在自由於人手也急不得,只好乖乖點頭,他將送回那間小耳房,娘還沒回來,趴在窗子上,出神的看他子飛起掠過高牆,滿眼裡都是對那鴻雁高飛般自由的羨慕,他卻突然在半空中回首。
半空中回首的年烏髮飄揚,眼眸裡神閃爍,看見他脣了,一字字,讀出那脣語。
“等我來找你。”
秋日的爛漫閃爍,裡回首的年眼神誠摯,迎上那樣的眼睛,十分信任的點頭,相信他說到一定會做到,於是四顧一圈,第一次心甘願的鑽回櫃子裡,等待他回來。
然而他沒有來。
再也沒有來。
wωw ●ttκΛ n ●c○ 因爲那晚,便失去了自己。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腥和一種奇怪的氣息,那味道……那味道……
在黑暗裡抱膝等著,越來越無的等著,突然聽見橐橐的腳步聲,一喜,以爲他來了,下意識的便要撲出去,卻聽見一個陌生的孩子聲音,瑯瑯道:“不是說在這裡看見的嗎?人呢?”
有更多的腳步聲涌來,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聽見似乎有人在回那個孩子的話,聲音很低,半晌卻聽得“啪”的一聲清脆的耳聲響。
隨即那個孩聲音慢慢的道:“真不知道璇璣皇宮養你們有什麼用?用廢來形容都嫌太客氣。”
似乎心十分不好,喝退了那些人,四周安靜了下來,滿心那孩快走,不然等下萬一他來看見有外人,便不能救走了。
四面安靜了很久,以爲走了,子剛一,突然聽見腳步聲直向這耳房走來,那孩竟然進了房。
在房子中走來走去,似乎十分煩躁,低低道:“玉衡叔叔說他來了,爲什麼不進宮?他不知道我想見他很久了嗎?他沒有聽說過我嗎?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不應該見見五洲大陸最尊貴的小公主嗎?”
小公主……璇璣皇后最後一個兒吧?是個公主呢。
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是他嗎?
心裡翻來覆去的想,看來這個小公主對他很興趣?也是,這麼個皎皎年郎,不僅擁有絕世容貌,幾句話便可看出聰慧睿智,又寫得舉世無雙的璇璣圖,哪家不傾慕?五洲大陸皇族通婚很早,他那年紀,已經可以訂婚了。
這麼想著,突然發現四周沒了聲音,隨即眼一落,發覺自己竟然沒把璇璣圖塞好,那半副襟從懷裡飄落下去,落了一半在櫃子之下的地上。
腦中轟然一聲,一時不知道是揀起好還是不管它,不確定那小公主看見這圖沒有,如果此刻的安靜便是因爲正盯著這圖,一撿,豈不等於暴自己?
然而還沒等想好,櫃門突然再次無聲無息開啓。
這次開得更突然,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就看見一方金紅的裾,繡著層層疊疊的芙蓉花在眼前鋪開,那子上綴著無數明珠,五彩燦爛的耀眼。
隨即聽見輕輕的一聲“咦”,一隻雪白的小手進來,不容抗拒的擡起的下頜。
隨即看進一雙眼眸。
一泊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眸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
很特別很麗的眼睛,那眼睛裡閃爍的也是莫名的,不是那年的溫暖,不是偶爾看見的孃的哀痛無奈,而是詭譎翻覆,深不見底。
用那種帶點侮辱的手勢擡著的下頜,慢慢的道:“你是誰?”
這次,再不能糊弄過去了,默然不語,別過頭去。
那孩卻不再問,打量了周,又看看四周陳設,目中慢慢掠過了悟,點點頭,冷笑一聲,道:“好,好。”
隨即那孩目一落,看見那半幅璇璣圖,一看之下頓時目一亮臉一變,將那圖仔仔細細掃過一遍,又看了一遍,閉上眼似乎在默記,又似乎在會,隨即便要將那圖往自己懷裡一塞。
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奪,長久沒剪的指甲飛快一劃,在那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痕,鮮明灼眼。
也不管,將那圖趕塞進了自己懷裡。
那孩怔住,似乎沒想到會出手去奪,凝視著眉慢慢豎起,豎起眉的時候看起來再無先前的平靜溫和,很有些濃重的煞氣,這樣的孩子上的煞氣,驚得靈魂二十二歲的也了。
隨即那孩卻笑了。
笑,眼神裡毫無笑意,冷得一鋼針似的,突然袖一拂,拂在了臉上。
“什麼稀罕兒?”笑,“他寫的?你就爲這個搶?難怪說在這裡看見人但是又不見了,他見了你?他見了你?”
最後一句話重複兩遍,第二遍時已經全是森然涼意,涼得像在冰牀上撥弄一塊塊冰。
“你?就你?”上下打量櫃子裡的孩子,脣角里有譏消還有被這樣的人打敗的憤怒,半晌卻突然又笑了。
這笑容近乎溫,甚至還有幾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簡陋的耳房中開放,隨即很溫的道:“我想,我不需要親自去你懷裡掏那圖,那實在太髒了。”
笑著,關上櫃子門,不知從哪掏出個鎖,啪嗒一聲鎖上,影合攏的那一刻,道:
“你會自己乖乖獻給我的。”
櫃子鎖上,華麗的裾從底日的影裡掠過,反七彩斑斕的,再慢慢移開,那尊貴的公主不再說什麼,竟然就這樣走開了。
鬆了口氣,雙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繼續靜靜的等。
這個小公主不是什麼好鳥,只怕會出什麼幺蛾子,然而卻又完全的無能爲力,只能抱膝蹲在黑暗裡,等著未可知的命運。
希他能來,希他能來……
外間又響起步聲,這回沒,聽出那是孃的腳步聲,有些急切。
孃的腳步聲後,還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也是悉的,痛恨的,無比仇恨的!
突然開始發抖,渾又冷又熱,沙子似的磨著,磨得咽都似在噴。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外面的對話模模糊糊傳來。
“……娘娘傳我去,我都下值了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兒,路公公……好歹麻煩您給看著點兒……”
“好唻!你放心的去。”忠厚的聲音。
“……每次都麻煩你……”娘似乎在拭淚,“當初生,也是靠您幫忙……也沒什麼謝你的……”
“說這個做什麼。”那忠厚慈祥的聲音永遠如此忠厚慈祥,卻聽得一陣陣泛上噁心,渾發抖,無數東西從胃裡泛上來,一波波的衝上咽,卻又吐不出,堵在咽裡散發著沖鼻的味道,窒息呼吸,在那樣的窒息裡一點點的沉下去,卻又不能完全的沉到底,只能沒完沒了的在滅頂的黑暗和憎惡裡浮沉掙扎,沒完沒了的抓撓求救,直至將口抓撓得模糊……
別讓他過來!別讓他過來!求求你別讓他過來!
無聲在櫃子裡翻騰,冷汗涔涔,所有語言功能每次在這一刻都會完全喪失,那些蜂擁的字眼堵在心口,而世界崩塌碎落將淹沒。
娘聽不見無聲的吼和呼救,揣著一懷不安匆匆出去了。
這次出去,便再也沒能自己回來。
那沉厚的步子,寬大腳掌落在地面的聲音終於漸漸接近了來,夾雜著幾分古怪幾分興幾分邪的嘿嘿笑聲。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求求你別過來!
無聲的呼和翻騰不能挽救屬於這五年來的悽慘,如同那一千多個日夜,一樣。
紫袍子落在隙下的地面,一雙黑布鞋的大腳,過往幾年常常看見的,噩夢般的人。
一雙蒼白的,散發著太監獨有尿味,手指特別細長的手,慢慢的,蛇一般的從櫃子底下的裡探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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