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百年來潛心修煉,一生中大多時間都在閉關,修爲也是歷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爲這樣便可以克服來自祖師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險之,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後,還是不能擺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見眉間慘青,他的心也瞬間化慘青琉璃,落地錚錚。
飛昇……什麼飛昇?
有誰知道從祖師開始,長青殿主代代魔?
接天峰最後一月閉關,其實只是八部天王合力錮了創教祖師,那時他已經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這魔臨終悔悟,將神力傳給下代殿主,誰知道那已經半瘋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險的利刃,潛伏在各代殿主命運深,或早或遲,當各代殿主眉宇間浮現和當年祖師一般的慘青之,魔之日,便已不遠。
二十餘年前祖師轉世於無極國,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鈴終須繫鈴人,祖師轉世意味著高懸於長青神殿數百年的雲,終有機會可以驅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蓮,歷史會不會重演?
他爲此日日推算,等待著那妖返生之時,果然回來。
然而生辰八字明明已經推算得出,卻始終難覓其蹤。
不過很好,自己來了。
只有收了這妖的魂,永鎮地宮之下,懸於長青神殿頂端的噩夢,才能永久終止。
殺,必須。
富有一國又如何,敢於出兵又如何?神權之國,百姓忠誠難以想象,無論哪國的軍隊侵,都必將到穹蒼全民的拼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長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蒼永不消亡。
長青殿主靜若深水卻決然冷漠的目,淡淡籠罩在孟扶搖上。
這些長青神殿數百年來的最大,除了歷代殿主,無人得知,他也永遠不打算給任何人知道。
他本來還該有更多的機會殺掉,然而有意無意的,最近那許多人那許多事都在糾纏著他,竟讓他不出手來,以至於容得到了階下。
這樣也好,理得更乾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著,再一次問。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曆經磨難,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長路,二十一年拼死前行,流著汗灑著斷著骨裂著心,一步一步,以鮮傷痛鋪路掙扎前行,在七國風雲間輾轉求生,無數次瀕臨死亡無數次陷絕,那樣一是傷苦痛難言的,噩夢般的堅持。
只爲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過無數次,當自己終於進長青神殿,當大神通者真的對自己問出這句話,一定堅決的,毫不猶豫的,大聲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許多,走過午夜夢迴時都不堪回首的慘痛歷程,沒有理由在終於到希的最後關頭,放棄。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歷經苦難也從未搖從未更改從未走斜了的,夢想終歸。
錯過這一日,不說以往辛苦全都付諸流水,從此之後也永無機會。
這一句來得太艱難,艱難到一想起便全抖。
確實在抖著,一直平靜堅剛的姿態如靜水中激起深流,那樣的抖似乎從心底發出,震得全脈都在簌簌作響,的牙齒上下相擊,發出格格的細音。
那些生命裡永不可忘的舊事影,剎那間滄海奔回。
雪白的醫院……憔悴的媽媽……簡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牀的等候……老舊的話……封面的小鴨子……過殘破書頁的手長滿老人斑……
孟扶搖突然跪了下去。
跪在冰涼的臺階上,斜側著子,向著遠隔時空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然後伏於塵埃,臉著冰涼的玉階,在那樣徹骨的寒冷和悲涼中,低聲,卻平靜的道:“請放長孫無極。”
請放長孫無極。
眼淚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階之上,深玉石理,那一小塊白,便略略的深,像一塊被燙破生命細胞,永久難愈的傷痕。
媽媽,對不起。
人生裡,有很多比自己心願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深和全,那些寬容和放棄,那些犧牲和了解,那些輕易的拋擲和努力的爭取,那些寫在我一路淚歷程中的,永遠閃爍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寶貴的東西。
沒有他,沒有他們,我走不到現在,當我想著獨自一人無所掛礙的支撐前行時,我早已不知不覺揹負了無數人的犧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們幫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們給的,我的路是他們用生命鋪就的,我的傷痕,是他們以自己的心做線,補彌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經沒有可能,再拋卻那些鏤刻在生命和中的印記。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影,看似輕弱無力,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諒、我。
伏在階上,短短幾字,已經耗盡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氣。
四面無聲,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風中甜香無盡,卻掩不過這一刻抉擇的艱難,放棄的悲涼。
長青殿主的語聲裡,也有了幾分詫異,暗影中的目,卻更森冷了幾分。
“長孫無極是我殿弟子,與你何干?”
孟扶搖直起腰,盯著他,一字字道:“只、此、一、願。”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將死,回天乏。”
孟扶搖晃了晃,卻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麼資格要求這個?”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本座有說過答應你兩個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搖慘然一笑,站起,雙手一攤,“我換,可以吧?”
“扶搖!”戰北野大喝一聲,狂風一般衝上來。
孟扶搖手一擡,一柄匕首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別上來,否則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戰北野僵在那裡,面慘白,全衫無風自,雷皺眉看著,谷一迭卻突然輕輕嘆息一聲。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搖緩緩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門,就沒打算再從這門中活著走出去,你要我償命也好,要我有別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過長孫無極,孟扶搖要殺要剮,任你置。”
長青殿主深深看著,這子一臉決然毫無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也毫不能令改,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麼?”半晌他冷冷道,“無極本是我殿聖主,不需要你來救,但是他有重罪本該死,如今既然你求了這一願,本座便和你按規矩來,凡我長青神殿求願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東西,你去選吧。”
他手一揮,後大殿某突然明一亮,現出杏黃幔,幔後一座金八龍寶鼎,鼎在支架上緩緩旋轉,每條龍都大張著猙獰巨口。
“八個抉擇,自己去選。”長青殿主漠然道,“看你運道。”
“我去選!”後突然一聲大喝,戰北野拔就向上奔,“我代!”
長青殿主袖一拂,戰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臺階上,他二話不說彈劍出鞘,對著阻攔自己的虛空就劈,劍很順利的穿過那層阻礙,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劍能穿過,他自己卻無法穿。
戰北野怒氣填,唰一聲掉轉劍,招呼都不打便向長青殿主當頭劈下。
長青殿主皺眉看著他,金袖一,約間淡青芒一閃,他的手指已經拎住了戰北野疾若飄風的劍尖,輕輕一抖將戰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面前,淡淡道:“雷兄,請管好尊徒。”
雷一手接住戰北野,對他使個眼,嗡嗡嗡的道:“我說殿主,不要欺負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過去。”
“本座說了,全憑自願,但看運道。”長青殿主神不變,“若運氣好,便毫不傷也是有可能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長青神殿這邊毫無錯,雷等人也無法出手,孟扶搖笑一笑,向戰北野,輕輕道:“陛下……你很好……不過……對不起。”
戰北野原本死死盯住,聽見這一句,卻霍然扭頭。
扭頭那一霎,一滴水珠劃過飛快的弧線,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兒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時。
戰北野以爲自己這一生已經足夠傷心過了,那些尊榮卻寂寞的日子裡,靜夜中徘徊踟躕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漸了悟的絕,明知追逐是痛卻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時刻加深的心傷。
他以爲自己堅如此,經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間疼痛永無極限。
扶搖……
何須這一句?
你從未虧欠戰北野。
而戰北野真正害怕的,也從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樂,活得不夠福壽綿長。
孟扶搖掉開眼,輕輕笑了笑,步伐輕快的拾階而上,在金盒子前站定。
大殿中朦朧一片,除了那金八龍寶鼎外,看不見任何景,但約似有暗的目在看著,可當擡眼搜索,卻又什麼都看不見。
想了想,問:“我要付出我的東西,但是你要如何讓我相信,你會履行諾言,不會讓我白白犧牲?”
“本座一言九鼎,豈有反悔之理?”長青殿主冷冷答。
“我從不相信神。”孟扶搖答話比他更冷。
長青殿主淡淡看著……能讓心甘願的死,比手殺戮要好,不然這種妖臨死怨氣,也保不準會惹出禍患。
“本座以長青神殿存續及永恆尊榮立誓,”半晌他擡手,手指按在九儀大殿殿門前飛龍雙目上,“定當履行諾言,若有違背,當萬殛之苦,永墮混沌地獄。”
“你本來就該在地獄裡。”孟扶搖淡淡道,轉頭看那大張著的龍口,手進去,被取出的會是什麼?會失去眼睛?聲音?健康?還是……
目瞟過長青殿主的臉,再對某個方向看了看,若有所悟,突然譏誚的笑了笑。
不必去選了。
選項沒那麼溫的。
出去已經將要到金八龍寶鼎的手緩緩收回,道:“有什麼好選的?”
“嗯?”長青殿主面淡金,眉宇間青氣升起,一明一滅,看起來很有幾分詭異。
“我能獻給你的,不過這一熱。”孟扶搖一掌將那寶鼎拍扁,回冷笑看他,“別的我都不給。”
“你怎可出爾反爾!”長青殿主眉一豎,“我要你何用?”
“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
“轟!”
“砰!”
天地間突然燦開紅蓮若火!
大殿裡瀉出華如蓋!
兩聲巨響同時響起,伴隨著兩道亮剎那席捲大殿,剛纔還朦朧一片的大殿瞬間大放明,照見同時閃現的翩然人影。
一個是孟扶搖,一手扯裂幔,哧啦撕裂聲響裡抓著個沉重的寶鼎就對長青殿主砸過去,手掌間玉白微紅華飛越,映得眉目凜然生豔。
一個是帝非天,一掌轟掉九儀大殿,既兇神惡煞又風姿優雅的闖了進來,另一隻手拖拖拽拽很多人,不讓他們走也不讓他們近,口中猶自輕鬆笑道:“算你聰明,沒上了這廝惡當。”
他單手抵著一藍高冠男子,兩人似乎正在對掌,腦後長髮卻還在如有生命一般的飄著,牽引著無數灰黑的影子,纏繞著一羣各異的人們。
孟扶搖不認識這些人,雷卻看得有些嫉妒,這個帝非天實在神異近妖了,以一人之力,便纏戰了長青神殿的大部分天王長老!
白虹貫越天際,凌厲得似乎要將整個大殿劈裂,孟扶搖含怒一擊殺氣凌空,長青殿主卻只冷笑一聲,手指一彈,清空錚然一聲,那砸過來的似乎要扁天地的金鼎,突然就化爲金消弭於天地間。
卻還有一截金未滅,直襲孟扶搖臆間,孟扶搖大仰倒飛避過,姿飄然若無,然而那金突然一分千條,柵欄般將籠罩,孟扶搖手指一甩,五指若蓮紅閃耀,將那金柵欄彈滅,卻仍有其中一條,神出鬼沒擊上左臂。
鮮激,飛越丈許,落在玉階之上,混合著那金之雨,夾在淡紫桐花之間彩明豔。
滿殿的人都震了震,連帝非天都偏頭看了看。
他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不甘——自己睡了太久了,以至於沒有進境,一路打過來,現在連個天機都能纏住他,竟沒有機會和這樣的神通一會,實在是倒退了。
人生裡不能和強敵一戰,該是多麼憾的事!
“金剛還我!”他突然斷喝。
戰北野立即將一直在他肩頭的金剛給扔了出去。
五彩斑斕的鳥兒在半空劃過,所有人都躍起來搶,長青殿主也似乎想手,卻猶豫了一下。
他臉上青氣連閃,變幻得甚是可怖,但此時正是混戰一團,無人注意。
帝非天手去招金剛,立即有兩個老者躍起去搶,一人青面白髮,戴著修羅面,出來的容貌十分猙獰,另一人寬厚,袍盡飾大蛇,行間沉悶有聲,震得半座大殿都似嗡嗡作響。
“阿修羅王,呼羅迦王!”一直和帝非天對掌的藍男子迦樓羅王大喝道,“那是巫神真魂,務必殺之!”
他話音未落,兩條人影竄了出來,黑白兩道影一閃,半空中鏗然一架各自落地,阿修羅王和呼羅迦王被震退,金剛已經落帝非天掌中。
呼羅迦王聲音大得好比打雷:“雷,谷一迭,你們竟然助紂爲!
“我有出手麼?”雷聲音比他更大,走近點直可被吵聾,“我突然覺得這塊地方涼快,想站在這裡而已。”
他站在那裡,門板一樣寬厚的材,正好擋了路。
“我不喜歡以衆凌寡。”谷一迭卻不狡辯,蹙眉淡淡道,“不管你是誰。”
帝非天眉一揚,和迦樓羅王一直抵著的手掌突然一手指,隨即笑道:“爺給你玩個新鮮的。”
迦樓羅王覺到掌心似有異,趕手,正在歡喜這死纏了他很久的傢伙怎麼肯放開他了,一轉眼見帝非天袖一劃,在這四面爲敵的大殿之上劃出一塊無人可進的疆域,笑道:“等下來教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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