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時英站在城門口，和爹隔了兩丈遠，一灰突突的短襟布，腳上的布鞋一隻前面出一個來。

霍將軍騎著高頭大馬，鮮鎧甲，瞇著眼睛看著半晌：“盧龍寨守三日行嗎？”

霍時英乾裂的脣，西北的日頭烈，也瞇著眼看爹，爹霍真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紈絝，在西北邊關混了二十年終於混了一個老兵，他是的上司，而且還是爹。

霍時英垂下眼皮，用沒腳趾頭的那隻鞋踢了踢腳下的灰土：“羌人的大軍只要開到這城底下，別說三天了，三個時辰都守不住。你就給我留了兩千的兵，站城頭上剛好填滿，羌人這次來了二十萬，他們就是疊著人梯一個個上來踩都能把我們踩死了。”霍時英這話說的悶突突的，一點都沒有人家跑路留下墊背的激憤，蔫頭耷腦悶悶的幾句話，霍將軍聽著就有點不舒服了。

霍將軍手裡的馬繮繩稍稍了一點，那匹馬原地踏出幾步，他手裡的馬鞭煩躁的一揮：“那就不打了？也不守了？你這能守三天大軍就能多撤出五百里去，出了甘寧道，到了涼州府，那纔算有點勝算，你這裡要是守不住羌人的大軍破了盧龍寨，一出嘉定關，他們的騎兵一瀉而下，佔了甘寧道劫了糧道這仗還打什麼打？”

霍時英仰著頭，不不慢的說：“我七天前就給你送回來信了，嘉定關有多兵？七天還撤不完？你們從七天前開始撤這會至應該到涼州府了。”末了又疲憊的加了一句：“真不行！”

秋日乾燥的西北風裡，霍時英頂著一張灰撲撲的臉，額頭和臉頰上灰塵和著汗水，汗被風吹乾了，留下幾道黑黑的痕跡，一把枯草一樣的頭髮用布條綁著，兩人馬上馬下的互相看著。

霍將軍從霍時英的臉一直看到著腳趾頭腳，來回掃了幾遍，最終眼底一抹狠厲之閃過，擡了擡馬鞭指著道：“守不住也要守，一個時辰我親手把你的頭砍下來。”

將軍留下這句話，揚起馬蹄絕塵而去，後跟著他的一羣親衛，一羣彪悍的大馬奔馳而去，揚起一陣灰塵嗆了霍時英一鼻子灰。

霍將軍的馬隊跑的沒影了，霍時英像個遇上災年的農民窩囊的蹲在自家的地頭上一樣，泄氣的往城門口一蹲。

撿了草，霍時英蹲在在城門口的地上左一道又一道的畫了起來，半盞茶的功夫，前面又傳來一陣馬蹄聲，擡眼去，爹猩紅的斗篷在風裡一揚一揚的又飄了回來。

霍將軍在霍時英的面前剎住馬勢，灰塵中父兩馬上馬下的對著，霍真四十多了，還是很英俊的一張臉，他沒像現下流行的是個男人都蓄這一把須，白淨的一張臉，邊關二十年的歲月也沒破壞他臉上多的，這個中年男子定定的看了霍時英半晌最後忽然賤兮兮的笑著說：“時英，最後一仗了，打完了爹帶你回家。”

霍將軍說完看了腳下雜無章的一堆塗一眼，然後忽然就笑了，笑得有點狡猾，笑完了，又看了霍時英一眼，再次馬蹄飛揚瀟灑的跑了。

比剛纔還要大的一堆灰塵，霍時英裹在瀰漫的塵土裡，眼前閃過一堆堆雕樑畫棟，金佳人，“家？”兩歲多時來到邊關整整二十年回去過一次，那年十二歲，給請安，在屋外面跪了三個時辰，那次還正趕上一個姐姐出嫁，和那個姐姐一句話沒說對，又被罰跪了半天，最後還是他爹得到消息，進屋踢翻了房裡的一個花瓶，爹跟幹上了，這才解放了。

可那個家也真漂亮啊，那麼大的宅院，一進套一進的院子，邊角旮旯都不到灰，連僕人都乾乾淨淨，一個個整齊漂亮的，還有二哥的手可真白啊，還有早上白定橋邊的早市的味道真好聞，霧濛濛的早上，空氣裡飄著陣陣水汽，霍時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馬上一口灰吸進裡，狠狠的嗆了一口。

一邊咳嗽著一邊站起來拍拍屁往回走，霍時英進了城門迎面和六條大漢上，是爹的十八個親衛中的六個，打頭的還是師傅，迎上去問：“師傅您這不跟將軍走，在這幹嘛吶？”

牽著馬站在最前面的漢子，抱拳行了一禮，半張臉埋在鬍子裡，那剩下的半張也癱著，甕聲甕氣的說：“稟都尉，將軍讓我們留下來做你的護衛。”

霍時英走上前拍拍漢子手裡的牽的馬：“我爹還行，‘飛龍’都捨得給我留下了，這是讓我逃跑的時候用吶。”

“將軍說了，盧龍寨守不住三天哪怕一個時辰就把飛龍砍了，再綁了你去見他。”漢子接著甕聲甕氣的說。

霍時英著馬頭的手僵在半空，張著看著漢子，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最後把手拐了個彎朝著他們揮了揮：“行了行了，那你們就到軍營裡自己找個地方窩著去吧，等羌人一破城你們就砍了飛龍，綁了我跑吧。”

霍時英說完懶得再搭理他們自己往城裡走去，走出十幾步後面一陣滾雷一樣的鏗鏘之聲跟著就來了：“將軍還說了，此乃國難，盧龍寨一役至關生死，拜託都尉了！”

霍時英往前走不了了，一回筆直向那幾個人的目鋒利如刀，可人家那幾位也沒搭理牽著馬扭走了，估計真是到軍營裡找個地方窩著去了。

霍時英知道這個師傅腦子有點憨，可這憨蠢到這個地步也實在讓人生氣，這種事是能站在城門口吼的嗎？這了軍心是個多大的事。

霍時英氣的直哆嗦，看著邊上巡邏的兩隊兵走過來了，最後還是窩囊的甩甩袖子走了。

盧龍寨原來是個小邊城，位於鹿麂山脈西北面，夾在脊山和關雲山的中間，它的後五十里就是嘉定關，由此關走一百里沿山而行的道就是就是一馬平川的甘寧道，甘寧道過去就是涼州府，自古就是軍事重地。

四五十年前的時候盧龍寨還是個半軍事管理的邊貿小城，隨著近二十多來年羌人逐漸強盛，邊關戰火不斷，邊貿全部斷掉，這裡的居民也全部被朝廷遷移到了關。

霍時英在盧龍寨佔了一個原來居民留下的小院做了的都尉府，黃土泥壘的院牆半人高，三間半的瓦房，院裡兩口大水缸，一棵大棗樹，據說這還是原來城裡最大的地主的房子，霍時英在這裡住了七年。

原來霍時英回來，離著院門還有兩丈遠月娘就能聽著的腳步聲開門出來迎，可今天都走到院門口了，裡面一點靜都沒有，家裡兩個小廝加上月娘三個大活人，按理說怎麼都該有點人聲，霍時英耳朵好，到了院門口就知道這屋裡沒人了。

等推開院門進了屋，當時就給氣笑了，這屋裡跟遭賊了似地，這賊還太不厚道了，什麼都沒了，幾個屋轉悠了一圈，發現凡是原來擺在外面的東西一件沒留，堂屋裡八仙桌上有套瓷茶，原來回來，什麼時候都有壺熱茶給備著，現在，沒了，桌椅板凳還留著，估計這東西是大件搬起來費勁，那賊纔沒。屋裡睡了三年的那套寢，連被子帶枕頭，都沒了，給留了一張空牀板，櫃裡幾件常服，不用看了，櫃門就那麼敞著，什麼也沒有了。

霍時英進了廚房，估著這賊連那破服舊被子都不嫌棄，那家裡的廚房估計也得被掃了，果然揭開米缸一看，除了缸底一點米灰啥也沒有，抱著一線希揭開竈上的鍋蓋，鍋冷灰滅，行，剩飯都沒給留一口。這整個一個堅壁清野啊。

霍時英從廚房出來，在院子裡的水缸那舀了兩瓢冷水喝了，回了堂屋，攤在一張太師椅上，屋裡掃了一圈，發現原來堂屋供著一尊觀音的佛龕也沒了。

霍時英覺得月娘好笑，不記得月娘是啥時候信的佛，這觀音像擺在這屋裡反正有年頭了，平時也沒看吃齋唸佛的，這好幾年了，那佛龕裡香爐的香灰都沒填滿過，這佛信的三心二意的，可跑路的時候都還不忘把這帶上，真有意思。

外頭的日頭還是很烈，霍時英估著這個時候應該是未時了，估算著跟爹在城門口遇著的時候應該是午時，爹說盧龍寨要守三天，也就是盧龍寨的城樓上在大後天的午時以前都還必須著大燕的戰旗。在心裡估算著羌人的行軍速度，然後從盧龍寨的軍備，士兵，到脊山和關雲山山頭上的每顆樹都在心裡捋了一遍。

霍時英住的這個地方原來是這個盧龍寨的富人區，一家一家的都有個小院蓋著瓦房，這裡的居民遷走以後，便宜了盧龍寨的一干邊軍小將領，什長都能在這佔一間房。這會日頭還沒偏西，這些人都在軍營裡。外頭靜的只剩下偶爾一兩聲土狗打架的喚聲，霍時英想著，想著就有點要迷糊著了。

院子的大門有年頭了，每次一開門門軸就跟著“吱拗”著喚出老長一聲。進來的腳步聲，輕手輕腳的虛虛弱弱的著膽怯。

半天門口猶猶豫豫的出一個子，青小帽的裝扮，生的一張小白臉，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小孩正在變聲，啞的嗓音配著一張怯怯的小臉有點怪異：“都，都尉，您回來了。”

霍時英撐著下往小孩腳上看，小孩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嶄新嶄新的，連鞋幫都是雪白雪白的還沒來得及沾上灰，霍時英心裡很不舒服的問小孩：“月娘什麼時候走的？”

小孩禮不敢上跟前去，站在門口回道：“大將軍今天巳時來接走的。”

霍時英無奈的扭頭往窗戶外面看，月娘原來是他爹的通房丫頭，霍時英的祖上和燕朝開國的皇帝一起打天下，後來京後太祖做了皇帝，霍家的被封王祖上去了西北邊關守國門，家是世襲的公卿貴族，燕朝開國一百三十多年，霍家出過五個大將軍，歷代鎮守西北邊陲，一向以家風嚴謹，作風強悍而立足於大燕的朝堂，但霍家到了霍時英爹霍真這一代出了一個另類，霍真在年輕的時候是個十足的紈絝，二十多歲的年紀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當年霍時英的爺爺霍老王爺回家省親，氣的大刑伺候了他一頓，說這都是養於婦人之手留下的禍害，然後用鞭子著霍真來了邊關。

霍真走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就帶上了只有兩歲半的霍時英，霍真當時其實有兩個嫡子，誰也沒琢磨出來他爲啥會帶著死了娘只有兩歲半而且還是娃的霍時英去了邊關。

爹前腳到西北來了，月娘一個姑娘千里迢迢的也後腳著跟來了，據說那時候才纔剛斷沒多久，當年的老王爺沒把趕走就留下照顧，這一留就留了二十年，生生從一朵蘭熬了不值錢的芭蕉葉，還是跟爹沒名沒分的，月娘今年得有三十七八了吧，見著爹還是找不著北吶，估計看著爹親自來接都樂糊塗了，家裡的東西能收的都收拾跑了，早把出去半個月回來吃的穿的都沒有的茬給忘了，霍時英一直覺得爹在對這人方面其實不是東西的。

霍時英起拍拍上的灰問小孩：“小六，軍營裡還有我的服嗎？”

小孩趕著回：“有有，您半個月前一走，月娘就收回來給您洗乾淨了，前天我剛取回去。”

“行，那咱就回營裡吧。”霍時英往外走，小六在後面跟著出了院門。

兩人一前一後的往軍營裡溜達著走，霍時英走的不快，小六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霍時英也不管他。

小六正經的份應該是霍時英的親兵，平時在軍營裡伺候筆墨，日常起居的，可霍時英的親兵得有講頭，是個的，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做親兵，關係太近孤男寡的說出去不好聽，找個的近伺候，那人又是不能進兵營，所以霍時英的親兵一直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十三四歲跟著，兩年以後一長開立馬調離。但是十三四歲的又還能能識文斷字的娃娃兵不好找，所以霍時英的親兵都是霍真從京城本家調來的家養奴才，小六上個月纔來，他一來，霍時英又去草原做了半個月的探子，兩人相了沒幾天，他還沒準霍時英的子，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