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六年沒有再看到長安了。那個地方,承載了我幾乎的所有悲歡離合,我的一切,都深深烙上了它的影子。人們說它已經變了廢墟,因此我一直彷徨,想去看它,又怕看到它不復從前的模樣而徒增傷。
所以當魏郯問我的時候,我很是猶豫了一下。但是想到魏郯走開,自己就要獨自留在魏府,今日圍場之事,還有懷孕的許姬,每一樣我都到厭倦。相比之下,魏郯雖在早晨與我有些小狀況,可待在他邊,比應對那些人要輕鬆多了。
“夫君要去多久?”我問。
“兩日。”魏郯道。
我頷首:“妾與夫君同往。”
後,周氏和氏低低的笑。我嗔怒地瞥們一眼,下車去。
這兩日在野外歇宿,一些日常用車上就有。魏郯要趕路,也不回府,把我和隨什塞到一輛更小的馬車上之後,立刻就出發了。
雍州離長安不遠,當年因爲長安毀壞,天子歸朝不得,魏傕才選了雍州作爲新都。不過寒冬裡冰雪覆路,一行人走得並不快。
晚上宿在一小縣城裡,縣令和縣尉聞得魏郯來到,本來要設酒宴,可是魏郯說趕路疲乏,明日還要早起,婉言推拒。夜裡無事,我和魏郯同時躺到了榻上,這還是幾天來的頭一回。
方纔用熱水洗了腳,暖暖的。不過墊的褥子不夠厚,板有點,我輾轉了一下。
“冷?”魏郯問。
“不冷。”我說。
魏郯卻好像沒聽到,手抱了過來。
“還是抱著夫人睡舒服。”黑暗裡,他在我的脖頸,話語帶笑,“昨夜在營中,我與子賢共榻,他打鼾,還差點將我踢下榻去。”
我笑笑,道:“夫君昨日很忙麼?”
“嗯,”魏郯道,“雍都要有人巡衛,圍場四周更要戒備。在細柳營草草睡一覺,凌晨又要趕回圍場。”
然後就去會了徐後。我心裡不由自主地補了一句。
兩人似乎頗爲心照不宣,一時沉默下來。
“夫人手臂還疼麼?”魏郯忽而問。
“不疼。”我說。
魏郯沒答話,未幾,我臂上忽然被他的手按了一下。
“啊……”我痛呼出聲。
“藥。”魏郯聲音闆闆,起來點了燈。
照重新亮起,我微瞇著眼回頭,只見他下了榻,取來早晨見過的那隻小瓷瓶。
“我幫你?”他回來,見我在被子裡不,挑挑眉。
我只得把袖子擼起,把手臂出來。寒冷的空氣到皮上,起了一層戰慄。
魏郯披著外,坐到被子裡,把藥倒在手心,了,捂在我的手臂上。那味道很濃,似乎是我上次幫他的藥酒。
“淤青這麼深也說無事。”魏郯瞥我一眼。
“妾覺得過不了多久就會好。”我不好意思地分辨道。
“小兒之見。”魏郯道,“你怎知它會好?小傷小痛,你不管它,遇到新傷便要累積,久而痾,苦的是你自己。”
這話說得頗像母,拿著藥瓶就像自己了扁鵲似的絮叨。
我敷衍地應一聲:“知曉了。”
魏郯看看我,繼續藥。
他手勁很大,我痛得皺眉。魏郯卻毫不留,說想好得快就不能怕疼。足有一刻,他才終於罷手,把藥瓶收起。
手臂上熱熱的,我覺得這傷說不定更重了。
“睡吧。”魏郯掉外,吹了燈。
他重新鑽進被子裡,抱著我,又把腳從底下過腳來。他方纔下了地,有點冰,我連忙躲開。魏郯卻不放過,不僅過來,還把我的腳夾在中間。
我:“……”
“藥費。”魏郯在我後低低道,心安理得。
我小時候,常常隨家人去郊外踏青玩耍,對長安郊野的風並不陌生。不過冬天裡,田野鄉邑被大雪覆蓋,白茫茫的一片認不出什麼來。
母親曾指著城門前高高矗立的雙闕,問我那像什麼。
我著那巨大的影,想了想,說像大香菇。
母親笑著說,將來你回家尋不到路,見這兩個大香菇,就知道長安到了……
許多年前的言語仍舊清晰,可我再回到城門前,那威風凜凜的雙闕已經面目全非。鉛灰的雲下面,只剩兩座半毀的高臺,大雪覆蓋了頂端,如同失去了枝葉的枯木。
我著它們,默默地放下車幃,沒有再往外看。車馬走走停停,我能辨別何時通過了門,何時走到了大街上。外面時而有路人話語聲傳來,是我多年沒有聽過的鄉音。
魏傕在長安的家宅還留著,馬車城之後,一路馳騁來到宅前。
下車之後,我往周圍了。街道平整而寬敞,屋舍的頂上積著雪,麻雀嘰嘰喳喳地從禿的樹枝上飛過。我辨認出來,這裡是城南。這個地方我並不悉,之所以仍認出來,是因爲見了護國寺的屋頂。
長安的人家幾十萬戶,人分九等,久而久之,分而聚居。想知道一個人的出如何很簡單,只需要問他家在何就知道了。回答城北的,不是皇親貴戚就是公卿高門;回答城南的,則是中下門第;城東和城西的,是普通庶民。而如果回答不住長安,那麼哪裡都一樣,全是鄉下人。
我家在城北,我周圍的人包括裴潛和若嬋,也都在那邊。長安太大,我朝北邊張,除了雪白層疊的屋頂,什麼也看不到。
“今日已近黃昏,夫人若想看,明日我與你去。”
我回頭,魏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天很冷,他卻仍然不喜歡乘車,一路騎馬吹風,臉頰和鼻尖紅紅的。
“嗯。”我笑笑,同他一道宅。
長安地價金貴,魏傕的家宅明顯不如寬敞。魏郯的居所更是狹窄,院子深不足十步,進門就能將室所有盡收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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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我看到角落上一副皮甲時,很是留意了一會。
那是羽林的皮甲。當年先帝好俊才,設立年羽林之時,還特里爲他們每人制了皮甲。年羽林的皮甲比普通的羽林的更緻,肩甲與甲的邊沿錯金鑲銀,革帶上的銅釦做鑄捲雲夔的模樣。年羽林們全副甲冑奔走在宮之中,意氣風發,往往能教人眼前一亮。
我那時也常常被這漂亮的甲冑吸引過目,宮的時候張,不過也許人太多,我對魏郯並無印象。
“好看麼?”魏郯見我觀,問道。
“好看。”我說,“夫君不住長安,怎還把它留在此?”
“穿不著了。”魏郯走過去,盔上的翎羽,“且做得太出衆,穿出去怕人不知道我是羽林郎麼?”
我不笑了笑,看看那皮甲:“這樣擺出來,夫君不怕蟲蛀黴壞?”
“甲冑櫃便失了殺氣,有家人替我養護。”魏郯道,說罷,他忽而看向我,“夫人那時見過我麼?”
我訕然,有點不好意思:“不曾。”
“我可見過夫人。”魏郯微笑。
這不奇怪,我當年也曾有過囂張的日子。有太后撐腰,我能從皇子手裡搶糕點吃,更別提頻繁出宮了。
“是麼?”我亦笑,該謙虛的時候還是要謙虛,“夫君是在妾宮時知道妾的麼?”
“不是。”魏郯道,“更早。”
我訝然:“更早?”
魏郯卻不答,站到我面前看著我。天從半掩的門外映下,他的眼睫低低,脣角微微彎著。片刻,他將手指勾勾我的下:“以後再說,先去用膳。”說罷,攬過我的肩頭,朝外面走去。
家人們還在廊下掛著燈籠,見到我們出來,紛紛行禮。
我看到他們瞄的神,有些不自在。可魏郯的手臂掙也掙不,走得又快,我被他帶著,只能費勁地跟上。
更早?心裡還想著他方纔的話,過了會,我明白過來。那時魏郯認得裴潛,他當然是從裴潛裡知道我的。
冬日裡天黑很早,用過膳以後,已經天黑了。
家宅中的主人只有我和魏郯,不需要侍奉舅姑,回到屋子裡就已經可以準備洗漱歇息了。在路上奔走兩日,我已經很倦了,可是魏郯卻神十足,坐到榻上說要飲茶,可茶還沒燒好,他的爪子就了過來。
他把我抱在在上,先咬著我的耳垂,頃,吻到脣上。
許多日不曾溫存,我有點不適應,未幾已經被他糾纏得微微氣。聽到茶爐上“咕咕”的聲音,我忙道:“夫君不是要飲茶……”
魏郯恍若未聞,脣舌卻流連更深。好一會,他才放過我,用鼻樑蹭著我的臉頰,聲音低而陶醉:“夫人比茶更香……”說罷,又埋頭啃我的脖頸。
我:“……”
正當我以爲他會跳過洗漱直接躺到榻上,外面傳來了家人的聲音,說有客來訪。
魏郯擡頭的時候,有些惱。
他應一聲,鬆開手,對我無奈地笑笑,憾地我的臉:“爲夫今夜要會客,夫人莫急,回頭再續。”
我當然不會一邊煮茶一邊傻等。魏郯離開之後,我讓家人且把茶爐滅了,自己去洗漱更。
可等我收拾完了,眼看著夜越來越深,魏郯還沒回來。我想了想,穿上外去前堂觀。
躲在簾後,只見堂上坐著幾人,聽那些話語,都是駐守長安的吏。我站了一會,覺得他們還要說上一陣,正要轉,突然聽到魏郯說什麼傷藥,不止住步子。
只聽下首一人道:“……稟大公子,某曾遣人遍訪藥市以鄉野藥人。連年戰,尋常止療創的草藥已是難覓,如今又兼天寒降雪,草木皆蓋在雪下,即便荒山僻野也難有產出。若要尋藥,唯有待到春時回暖,冰雪消融草木長起,也許能收來一些。”
魏郯沉片刻,道:“天下羣雄割據,天子雖一統北方,南邊憂患仍存。戰事何時來臨,我等亦不可知,此等急備之,還請諸公多多上心。”
衆人皆唯唯。
我聽著他們說起別的事,攏攏外,悄無聲息地回屋。
魏郯在堂上待了很久,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下,只約聽到他窸窣更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燈滅了,我後多了一個溫暖的膛。
“回來了……”我迷迷糊糊地問。
“嗯。”魏郯的聲音很輕,在我耳畔道,“睡吧。”
魏傕的確是個大忙人。他睡得比我晚,起得卻比我早。
第二天,我被窗外雀鳥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魏郯已經不在旁。起來問家人,他們說,魏郯半個時辰前已經出了門,說午後纔回。
我答應著,天,心裡有些猶豫。
魏郯昨日說,他會陪我去城北看看。說實話,離開多年第一次回來,我也的確想去,不過,我不想和他一起去。那裡是我的家,它屬於我和我的父母兄長。許久以來,我不敢,也不想讓別人,就算悲傷得想死,我也只想哭給自己一個人看。
我大概能想到那邊是什麼模樣,若嬋曾告訴我,離開長安的時候,北城那些高門大戶的家宅都曾遭遇劫掠,或搶或燒,無一倖免。沒有說傅氏的家宅如何,可是不用說,我也能猜到。
當我乘著車朝城北馳去,一路上,行人來往,好幾市集都能找到當年的模樣。可是昔日街上那些樣式漂亮的高樓、隨可見的香車寶馬和風流俏麗的紈絝仕卻沒了蹤影,只剩下匆匆趕路的布和瑟在牆角的乞丐。
路過皇城的門前,城門閉著,厚實的城牆上已經沒有了城樓。大雪在頂上積得滿滿,卻仍然能看到從前那宏偉的廡頂燒焦倒塌出的焦黑。而當傅氏的家宅出現在一片殘垣那頭,我的心像被什麼地攥了起來。
那圍牆仍屹立著,門卻已經不見。牆頭生了濃的蓬蒿,被在雪下,冒出枯黑堅的梗。
我下了車,走過一地覆著冰雪的碎磚,踏了我的家。
若說外牆還讓我覺得幾分相識,當我走進中庭,面前則是全然的陌生。祖父親自挑選木材督造的正堂、父親引以爲傲的藏書閣、母親最的西樓、兄長們飲酒的水榭……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
只有幾段殘牆仍在白茫茫的雪地裡佇立,面上已經辨不出,厚厚的煙黑昭示著這裡曾發生過什麼。
我以爲我會大哭一場,可是看到這些,卻一聲也哭不出來。只有眼淚,涌出眼眶時帶著溫度,慢慢地化作磣人的冰冷。
燒了也好。我深吸一口氣,掉眼淚。什麼都不剩,就不會再有人打擾他們了。
天有些,似乎不會有太了。寬厚的領口將脖子包得嚴嚴的,可我仍然覺得冷,攏了攏袖子。
雖然屋宅盡毀,我仍識地上的每一,哪裡是空地,哪裡是廡廊,哪條路通往誰住的院子。我繞過前堂,朝裡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後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腳印。
我家的後園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熱營造的祖父挑選的。我也喜歡這裡,十歲的時候,死纏爛打地是把後園裡唯一的小樓佔爲閨房,從此,後園就是我的院子。
與屋舍的命運不同,後園裡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長得跟野外的樹叢一樣。冬天裡,花木的葉子大多落,只剩蕭索的枝條。唯一蒼翠的,是遠一棵松樹,枝幹仍是我離去時的形狀。
它的旁邊,是我那幢已經倒塌的小樓。
我慢慢走過去,登上石階。焦木橫七豎八,瓦礫磚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著,想起我最後一次待在這裡的那個夜晚。
那時,也是現在這樣寒冷的天氣。半夜裡,母親匆匆把我起來,讓我穿好服。
我懵懵懂懂,看著臉上滿是張,不停地跟收拾什母和侍婢說這個帶走,那個也帶走。
“出了何事?”我意識到不尋常,問母親。
看著我,目復雜,將我上的皮裘裹:“太后方纔召你宮,說要你去陪住幾日。”
我還想說話,長兄從外面進來,說車馬已經等在門前了。母親不再容我多說,拉著我走出門去。
府裡只點了幾個燈籠,出乎我意料,門前,父親、二兄和長嫂都已經等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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