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蘇容卿笑容慢慢收了起來。
「殿下,」他認真開口,「上一世,還不夠嗎?」
李蓉聽著蘇容卿的話,想了許久。
本想爭論,可當一抬眼,看見蘇容卿那雙已經帶了幾分偏執的眼,忽地想起李明的話來。
上位者,不僅要看結果,還得看源頭。
看著蘇容卿,好久,才緩慢出聲:「上一世,你覺得李川哪裡做得不好?」
「殿下還需要問我嗎?」蘇容卿似是有些惱怒起來,「上一世,殿下怎麼說的,您忘了?您說他不該北伐,不該改製,他搞得上下,民不聊生,他作為君王,為了一個人……」
「容卿,」李蓉打斷他的話,「你真這麼想嗎?」
「殿下,」蘇容卿不自覺的輕,「您什麼意思?」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是在書房。」
李蓉看著蘇容卿,麵上帶了幾分懷念。
「那時候你跟著蘇相跪在書房門口,勸阻父皇北伐,你告訴我,蘇家之人,為百姓生,為社稷死。」
蘇容卿聽到這話,眼中神微,好似一顆石子扔湖心,泛起層層漣漪。
李蓉抬眼看他:「可你告訴我,世家如今存在於世,對於百姓,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你我心裡都清楚。當年北伐的確很急,但如果沒有世家阻攔貪汙,當年的軍餉,其實足夠北伐。」
「當年南方水患,的確是因北伐導致國庫無銀,但如果不是世家繁盛又不必上稅,地方許多人依靠世家逃避稅收,國庫也不至空虛至此。」
「你說他作為君王,不該獨寵於一個人,可蘇容卿,你若我,你和其他人在一起,不會痛苦嗎?你是如此,川兒就不是嗎?」
「可他是君王,苦痛都得忍得。」蘇容卿固執開口。
「那也需忍得有意義。」李蓉輕笑:「君王的婚姻,與朝堂有何乾係?君主主江山社稷,他勤政,他民,那他誰,他娶一個人,還是娶幾個人,與天下有何乾係?之所以有乾係,難道不是因為世家黨爭,將爭執放在了後宮嗎?他的忍耐討好的是世家,不是百姓,有何意義?」
「按照殿下所說,」蘇容卿嘲諷開口,「都是世家的錯,是嗎?可貪汙者,世家有,他寒族就沒有嗎?黨爭者,世家有,寒族就沒有嗎?這本就是人趨之,與世家有何關係?!」
「你們都說世家是錯,可這麼多年,災荒之時,蘇氏賑災;戰之時,蘇氏子弟齊上戰場。蘇氏心向百姓,做錯什麼了?你說後宮黨爭,李川無錯,那上雅就錯了嗎?我大哥就錯了嗎?他們一生都被毀了送宮中,李川為了一己之私這麼對待他們,憑什麼李川能任,他們就隻能一輩子絕過活,就因為他們不是天子嗎?若世家是罪,」蘇容卿盯李蓉,「皇族天家,就不是罪過了嗎?」
「那,誰送上雅宮的?」李蓉看著蘇容卿,蘇容卿不答話,李蓉低頭笑了笑,「容卿,其實許多事你心裡清楚。你隻是沒有辦法承認,你我生來為罪。」
「哪裡有什麼生來為罪!是善是惡,是罪是罰,當是那個人做了什麼。我蘇氏,百年名門……」
「就是這個百年名門,」李蓉打斷他,「是基於什麼之上?」
蘇容卿頓聲,李蓉有些悲憫看著他。
「容卿,我明白你的偏執。」
「心繫明,卻為黑暗,你承認不了自己的份,隻能顛倒黑白。你年無知還能遮掩,越是清醒明白越是自厭。」
「殿下!」
蘇容卿提聲打斷,他彷彿是別人及了心中最痛苦之,他子微微前傾,似是抓著衫,他看著李蓉的模樣,眼神裡全是祈求。
不能說,不能再說。
他引以為傲的出,他從小所的讚,他的堅守,他的信仰。
「世人好狐裘,」李蓉沒有聽他的勸告,在蘇容卿的注視下,緩慢出聲,「可狐貍是不會喜歡的。若給狐貍一點吃食,便自詡為它著想,那是謊言。」
「你蘇氏若當真為百姓,為社稷,你若當真想改變上一世的結局,你要做的不是殺了李川,阻止李川登基,而是和他站在一起,對抗本來錯的東西。」
「但世族龐大,若是貿然變革……」
「那就一直不嗎?
李蓉笑起來:「你我不必自欺欺人,若是錯的事,永遠會有人抗爭。世族再龐大,但它是錯的,就會有無數個李川、裴文宣、秦臨前仆後繼與之為戰。它終有一日會消失,而吾輩在此世,不可妄,亦不可不。」
「李川可以不是太子,但也我不會騙你說我若上位,會許諾世家多好。我之一生,」李蓉的眼睛倒映著燭火,影綽綽,「獻於我的道義。」
「我願君尋初心,」李蓉注視著他,「永為蘇郎。」
蘇容卿愣愣看著李蓉,水沸騰起來,發出尖銳的聲響。
「殿下,」蘇容卿慌忙回神,沙啞開口,「我回不了頭了。」
他早已帶著所有人上了謀逆這條船,無論是進是退,誰都走不了。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蘇容卿苦笑起來,「我不能回頭。」
他已經為此拋付一切,再讓他認錯,他何以堪?
李蓉想了想,低頭輕笑:「那就不說這些了。最後喝一次茶,我為你泡一次吧。」
李蓉說著,取了火爐上的水壺,將水沖泡壺。
低垂著眉眼,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溫平和。像是歲月打磨的一塊璞玉,在下流淌著清潤的芒。
大殿,沏茶之聲涓涓,大殿外,砍殺之聲震天。
升騰起的水汽之後,子似是永不變的畫卷。
十二歲初見時的,每年考校時遠遠張的心,聽聞定親時的悲傷,在親那日,跟隨在人群中跋涉一路的痛苦。
鼓足一生勇氣為撐的那一次傘,
絕境之下朝屈膝跪下的一輩子。
站在後可不可求的忍,這一生遙不敢的相遇。
貫穿他生命的始終,又在最後一刻朝著他指向來路。
茶葉過水又棄,再得茶湯,落白瓷杯中,呈出映底的清。
李蓉將茶推到他前。
這是第一次為他斟茶,可他卻始終生不出捧起它的勇氣。
好久後,他抖著手,舉起杯子,茶還未到口中,大殿之門突然就被人撞開:「不好了!」
蘇容卿手上一,茶湯灑了出來,蘇知竹著氣,驚慌看著蘇容卿:「公子,太子帶人攻城了。」
蘇容卿靜靜看著門口的蘇知竹,李蓉轉過頭去,就看見黑夜之中,孔明燈似如明星,升騰在空中。
大臣吵吵嚷嚷衝進來,王厚敏進了殿,急道:「容卿,宮還沒攻下來,李川的人已經在門口了。怎麼辦?」
說著,王厚敏便看見了一旁的李蓉,他忙道:「快,先把李蓉綁起來,吊到城門上去!」
「王大人!」
蘇容卿厲喝出聲:「這是殿下。」
「殿下?」
王厚敏愣了愣,片刻後,他瞬間暴怒起來:「蘇容卿,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和人搞這種風花雪月的事,你且記得,是你讓我們和妃合作的,此番要是輸了,你我都是抄家滅族得罪,你莫昏了頭!」
王厚敏這麼一罵,蘇容卿臉白了白,李蓉怡然坐在殿中,輕聲一笑:「王大人不必憤怒,本宮隨你去城樓就是了。」
說著,李蓉便站起來,蘇容卿一把抓住李蓉的角,他抬起頭來,咬牙出聲:「殿下,別出去。」
李蓉靜靜看著蘇容卿,蘇容卿眼裡帶了幾分剋製不住的惶恐:「沒有人會救你的。」
李川不能在這時候放棄攻城。
他沒有多兵力,等不了王家的軍隊趕到。
李川若不放棄攻城,李蓉作為人質,隻能是死。
李蓉聽到這話,沉很久後,低低開口:「謝謝,但是,」抬眼,「我不想欠你。」
死也不欠他。
蘇容卿臉一白,李蓉拂開他抓著袖子的手,轉往外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穩,看上去似乎很平靜,沒有毫畏懼,那個背影高傲如鶴,同他記憶中走在前方的殿下沒有區別。
然而李蓉自己知道,沒有人可以麵對死亡毫無恐懼。
死過一次。
深知死亡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憾再無法挽回,的人再不能相守,夢想再無歸,期盼再無可能。
以前或許還沒有那麼畏懼死亡,可是現在害怕。
因為心裡有一個人。
李蓉不由自主抬手放在自己腹間,踩著可鑒人的黑大理石地麵,一步一步朝著亮行去。
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人的影。
知道這個人不可能出現,他已經在華京之外,他應該很安全,他或許還會同李川一起,在城樓下等著他。
想上城樓去,想在最後一刻,好好看看他,再好好謝他。
謝他教會,原來這世界有這麼好的,也謝他開啟這個世界,讓從黑暗中走出來,得見明。
而在此之後,隻要李川贏了,他就能活下來,然後像上一世一樣,為名臣良相,百姓敬仰,千古流芳。
李蓉含笑往前,也就是這個時候,皇城宮門前,一位青年白玉冠,佩劍而立。
士兵紛紛湧上前來,用長矛圍著這俊雅公子。
然而公子從容不迫,抬眼看大殿方向,約出現的那個子影。
他麵上帶笑,目不移:「煩請通報,裴氏文宣,求見平樂殿下。如若不允,還請問問蘇侍郎,顧尚書,王侍郎三位,可還想念家中族人?」
聽得這話,眾人麵上一驚,裴文宣不管不顧,徑直城。
宮門已經被撞城柱撞破,所有都愣愣看著他,而李蓉剛剛踏出大殿,就看見一個白影,從宮門方向,緩步而來。
不由得定住腳步,愣愣看著他。
昨夜積雪未除,白雪覆蓋著昨夜的和狼狽,彷彿一張白紙畫卷,鋪在平地之上。
而公子白玉冠,獨行於茫茫雪地,好似雪神臨世,乾淨中帶了幾分肅殺之意。
周邊無數士兵引弓而立,準備著隨時殺此人,然而公子彷彿閑庭漫步,從容風流。
華京之外,無數士兵搭著雲梯攀牆而上,城士兵殺一片,趙重九砍殺了旁邊守著城門開關的士兵,一劍狠狠斬在繩子上。
城門瞬間倒下,落在護城河對麵,士兵前仆後繼衝殺而,聲音震天。
而宮之中,妃看著舉例不過十丈的寢宮,和麻麻的士兵,著拳頭。
旁邊華樂拚命高吼:「沖啊!殺過去!快殺過去!」
李明坐在床上,抬頭看著床頭綉著的龍紋,聽著兒在外麵的嘶吼,嘲諷笑開,緩緩閉上眼睛。
這些鮮、荒唐、哀嚎、嘲諷,都不染雪地公子半分,他一路疾行到大殿前,提步上了臺階。
他目一直在李蓉上,沒有移開片刻。
李蓉不由自主直腰背,雙手護在腹間,也不知道為什麼,當那個人越來越近,的眼睛卻越來越模糊。
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一點一點填滿。
像是上天將一直失去得什麼,突然一腦塞進了的心裡。
沒有被放棄。
不是一個人。
從此以後,的一生,都會有一個人,無論生死,他都同在一起。
眼淚盈滿時,他來到前,他帶著笑,抬手在前,單膝跪下,仰頭看著。
「臣,裴文宣,拜見平樂殿下。」
李蓉聽他說話,就忍不住笑了。
的眼睛止不住彎起來,一彎,眼淚就掉了。
「你來做什麼?」
「陪你赴死,」裴文宣答得坦坦,「或是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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