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前的這方天地,大概是最能到皇家威儀的一地方。尤其在夜晚,殿前偌大的廣場上空曠無人,唯有侍衛幾步一個地夜下林立,如同一尊尊古老的雕像沉默地駐守在這裡。
夏雲姒在簷下靜等片刻,餘掃見那抹玄漸漸離近,便回過頭,盈盈一福:“姐夫。”
“免了。”他一扶,大步流星地繼續前行。又看一眼,才注意到他邊一個宮人也沒有,連樊應德也不在。
是因為要去看姐姐,覺得一家人過年沒有外人更自在?
有那麼一瞬,幾乎要被他的這種深安排打了。
今晚一切的熱鬧都聚在了含元殿中,宮道比平日更安寂了些。夏雲姒跟著他亦步亦趨地走著,偶爾遇上一個兩個宮人,因二人都沒提宮燈,往往要離得很近時才能辨出他是誰,慌忙伏地見禮;也有些眼神不好的直至與他經過都沒全然沒認出他,就那麼走過去了,他也無所謂,仍自己走自己的。
這樣的景,總讓夏雲姒心中有些復雜。
何嘗不知,但凡拋開男|之事不提,他都還算個好人。政治清明、禮賢下士,待太後太妃們都孝順,宮人們私下裡更都說他待下不錯。這樣一位君主若落在史書裡,應當也是譽比惡名更多。
可他偏偏那樣辜負了姐姐。
這世上心懷天下的人很多,夏雲姒卻不是其中一個。的心就那麼一丁點兒大,隻能牢牢記得待好的人,隻能把他們欠的都清算清楚,顧不上其他。
兩個人各自靜默了一路,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麼,但大約該是些與姐姐間的好過往吧。
斷斷續續竄上去的煙花不時地在天穹上綻放,轉瞬即逝,周圍旋又一片漆黑安寂。這樣留不住的,與那些隻能抱憾追憶的曾經多像。
緩緩而行,過了約一刻的工夫,便到了椒房宮。
這裡原長秋宮,唯主殿椒房殿而已,現在稱為椒房宮,也是他為佳惠皇後改的。
當時他剛承繼大統,非要在皇後冊封儀後再為補一次昏禮。
其實二人當時婚是明正娶,昏禮本就萬眾矚目,並不存在什麼補不補一說,可他覺得帝後的昏禮更為隆重,非補不可。
夏雲姒記得,姐姐當時再三拒絕,不願這樣興師眾,但心裡總歸還是甜的。
後來姐姐終於勸了他,沒有再大辦一次昏禮,隻是小修一番長秋宮,以此一表他對的重視。
他在戶部呈上修葺事宜的摺子後便加了一條:闔宮椒墻。
長秋宮的主殿椒房殿原有典故,是將花椒混泥中塗墻而來。這樣一來芳香可縈繞數年,二來花椒多子,也是吉祥象征。自古椒房殿都是這樣修的,其中便又多了一條帝後和的寓意,他提出這樣的想法,想來最重視的該是最後一條。
於是長秋宮便就這樣將每一麵墻都刷了椒墻,自此就了椒房宮。
誰知這滿宮的椒墻既沒讓姐姐多麼多子,也沒讓帝後白頭到老。墻泥之中的淺淡芳香尚未散盡,椒房宮的主人已先一步逝去。
佳惠皇後去世後,椒房殿就一直空著。宮門落了重重的銅鎖,但每十日有宮人進去悉心打掃一遍,各都保留著昔日的樣子。
聖駕忽至,門口的宦匆忙行了大禮,而後將鎖開啟。朱紅的宮門吱呀一聲,恰有起了一陣寒風,嗚咽著刮過宮墻。
這樣的聲音回在宮道間,顯得出離寂寞。
夏雲姒定一定息,與他一併邁過院門。
門的院落空著,正殿靜靜地立在幾丈外,他們一步步走過去,他推開門,走進漆黑的殿中。
佳惠皇後的靈位就在正殿旁的臥房裡,他徑直走進去,輕車路地從多寶架上出火摺子,點亮房中燈火。
他對這裡的一切是真的很悉。
那份,至曾經是真的。
站在靈位前深吸一口氣,他怔怔抿笑:“阿妁。”
夏雲姒在側後半步遠的地方靜靜看著他,他神迷離:“今天過年,我和四妹妹一起來看看你。”
窗外的風聲仍在嗚咽著,像哭聲。
在聽來,是不甘的哭聲。
“聽你的話進宮了。”他苦笑一聲,“時時都記掛著你。”
夏雲姒也著靈位,心中有千言萬語在靜靜地念著,隻是沒有一句能說得出口。
姐姐,我進宮來了。
你臨去前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貴妃已逝,你該是已經見過了吧?
如果沒見到也好,那說明你在天上過好日子,在十八重地獄深淵裡。
下一個是昭妃。
寧沅很好,聰明伶俐,我會守護他好好長大的。
我也很好,你不必擔心我。
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你不欠我,更沒有對不住我。
隻是現在又沒有人疼我了。
我好想你。
兩個人一併在靈位前立了一會兒,就去旁邊的羅漢床上落了座。夏雲姒親手沏了茶來,和他一起邊出神邊飲,眼淚不知不覺就被氤氳的熱氣牽了下來。
宮至今,的喜怒哀樂皆是算計,但現下的眼淚是真的,是不自的。
就像在姐姐麵前的時候,想哭想笑都從來忍不住,也沒必要去忍。
賀玄時聽到噎驀然回神,看一看,略有些慌:“……阿姒。”
“別哭。”
他想哄一鬨,但不知道該如何做,想找塊帕子也沒去找,因為這殿裡雖保留著原貌,但裳首飾一類近使用的東西都早已隨著皇後下了葬,餘下的一部分也已由專門的宮人妥善保管起來。
慌片刻,他離座蹲到麵前,聲音盡量放得輕緩:“阿姒,別哭。今天過年,你姐姐見你這樣要難過的。”
哽咽點頭:“我知道……”盡量地去忍,眼淚卻還是又落了好幾顆。
短暫的遲疑後,他抬手用拇指給抹了抹淚。
他自練習騎,拇指上有薄薄的繭子,蹭在細膩的臉頰上,挲得沙。
這樣的溫是兄長照顧妹妹的樣子,但許是因為二人的份放在這裡,又平添了些說不出的曖昧。
夏雲姒稍稍一避,自己胡抹了一把,侷促道:“我不哭了。”
出上帕子又仔細了,終於忍住了眼淚。幾許殘存的淚珠還掛在羽睫上,怯怯地看一看他:“姐夫別笑話我。”
他酸楚一笑:“怎麼會。”
夏雲姒垂下頭,又噎了多時,哭勁兒纔算全然消散。
這樣的不自倒帶來了個好。
原還在斟酌離開椒房宮時說些什麼才能順理章地讓他送回慶玉宮,經此一哭,二人往外走時他便主開了口:“朕送你回去。”
自沒有拒絕,二人如來時一樣,再度靜靜地走上宮道。
慶玉宮離椒房宮並不算太遠,片刻就到了。得宮門,有樂聲曲聲漸漸耳,夏雲姒自一開始就聽到了,卻隻做未聞。
不多時,經過了周妙所住的存芳閣。
歌聲慢慢清晰,子歌曼妙,箏聲笛聲輕快,任誰也會不住上一眼。
這一抬眼,便可見存芳閣院門並未關,左邊的闔著,右邊的半扇開著。
開著的這半扇裡,恰能見到廂房窗紙上映出的起舞倩影。
樂聲曲聲合著這層朦朧更添,除此之外又依稀可聞一些笑談,令這畫麵並不淒清,反有過年時該有的喜慶。
夏雲姒出訝:“宮正司那邊沒查出結果,雖說結了案,周妹妹也還沒能解了足。我還怕這般過年要不痛快,倒能自己尋樂。”
說話間一舞終了,房中倏然響起一片掌聲。
有人開始說話,他們這才得以分辨出原來這笑談的、鼓掌的,都是周妙邊的宮人:“娘子跳得真!”
夏雲姒狀似詫異地輕吸口氣,又道:“原還道是傳了歌舞姬來……臣妾都不知還有這樣的本事!”
說罷抬眸去看賀玄時,他彷彿沒聽到後麵那句話,皺了皺眉,隻說:“原也無人覺得鉤吻之事當真是所為,宮正司既沒查出結果,自當解了的足纔是。”
抿一抿:“足的旨是姐夫親自下的,想來他們不敢自己做主。”
“卻也沒人來稟朕一聲。”他輕聲冷笑,“宮正司近來著實懈怠。”
說罷倒也沒有進院,與繼續往朝軒去了。今晚是除夕,該是他留宿椒房宮的日子,自佳惠皇後離世後,這晚他便都自己過,從來也不翻牌子。
不過翌日一早,紫宸殿中便傳下旨意,解了周妙的足,並位晉人以表安。
夏雲姒對此並不意外。
確實算不上知道周妙的“本事”,因為既沒看過,也沒聽周妙主說過。
隻是在初見周妙的時候,就覺周妙姿遠勝大多子,像是練過舞的模樣。
所以在思量如何幫周妙復寵時,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漢時有趙飛燕善作掌上舞,妹妹也有自己的本事,別浪費了。”
周妙當時滿目訝然,不知是如何知曉的,轉而又麵通紅:“這……這怎麼好,那樣的以侍君王,我做不來的!”
夏雲姒不覺得好笑,驚異於的這份天真單純。
都已了宮了,又想得寵,何必還在乎是否以侍君王呢?
於是沒多勸半句,隻讓自己拿主意。兩三日的工夫,周妙果然自己想通了,求繼續相助。
這般好看的倩影,皇帝自然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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