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離佳惠皇後忌日還有一日。
不過這日也是上巳節,所以宮裡還是熱熱鬧鬧的。宮們按照習俗柳摘桃花,夏雲姒也著含玉一道往北邊的桃花林走了一趟,親手摺了幾支骨朵飽滿的桃花瓶。
這一天一定要好好過,每年的上巳節都要好好過。
因為這天是姐姐強撐著一口氣換來的。
那年三月初三,佳惠皇後已病膏肓。
的病是生皇長子時落下的,斷斷續續已拖了許久,去年冬陡然鬧得更加厲害,眼下隻剩一息尚存,宮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不好了。
宮中一片哀傷,太後太妃們日日到椒房宮探、嬪妃們時常去佛前祝禱。皇帝為此撂下了一切政務,日泡在醫書裡,希能找到那麼一兩個鮮為人知的良方,將皇後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夏雲姒早在月餘前就了宮,守在姐姐的病榻前。那顆盼著姐姐子康復的心在這月餘裡盡煎熬,逐漸變盼著早點離世。
這樣的病痛折磨太苦了,姐姐已形如枯槁。每日就是用藥,不停地用藥,吃不下其他東西。
如此痛苦地撐著一口氣,還不如早一點離去。
三月初三,姐姐晨起飲盡了藥,不多時就全吐了出來,繼而陷昏迷。
夏雲姒撐不住,伏在床邊大哭一場,崩潰之際,抓住姐姐的手喊了起來:“姐姐……姐姐你走吧!寧沅一切都好,沒有什麼需要你心,你走吧!”
夏雲妁緩緩轉醒,反握了握:“阿姒……”已然氣若遊。
夏雲姒生怕下一瞬就要聽不到的話,忙止住哭,湊近聽的聲音。
夏雲妁笑意迷離:“阿姒別哭。”頓一頓聲,卻沒有像往常哄那樣跟說“我會好起來的”,而是說,“我今天不能走。”
夏雲姒怔怔然:“為何……”
“上巳節……”夏雲妁用盡力氣與解釋,“今天,上巳節,好日子。”
說著睜了睜眼,眼中早已沒有澤,隻是從廓仍能看出這雙眼睛曾經多麼明亮好看。
的眼睛麗卻不妖嬈,不像夏雲姒,上挑的眼角著妖異。兒時的夏雲姒曾因此很嫌棄自己的眼睛,拚命地去,想將那分上挑掉。
但姐姐抓住的手哄說:“乾什麼呀!誰說我們阿姒眼睛不好看,這樣的眼睛最了,等你再大些,描個合適的眼妝,便像書裡說的漂亮小妖!”
氣得哭了:“你明明也覺得不好看!不然怎麼會覺得是妖!”
在那時的想法裡,妖歸,卻不是什麼好東西。
夏雲妁嗤笑:“妖也有好妖呀,狐妖報恩的故事不記得了?又又心善,凡人比不了呢。”
在那之後,姐姐給講了好多天的《聊齋誌異》。書裡有好的妖、壞的妖、說不清好壞的妖,讓覺得也不必對妖那樣抵。
現在,姐姐早已沒力氣再給講故事了。木然盯著幔帳,氣若遊地告訴:“我若今日走了……日後宮裡那麼多人,都要因為我的忌日……不能好好過上巳節了。”
夏雲姒眼眶一算,抱住的胳膊便又哭了。
這皇宮明明是讓不開心的地方,都到這個時候了,卻還想著那些讓不開心的人。
可也真的撐不住了,說完這句話就陷了昏迷不醒。吊著一口氣,昏迷了一天一夜。
這般嚴重的昏迷之後,再神大好地醒來,每個人都一眼就看出了,這是迴返照。
的最後一日,便是這樣在迴返照中度過。
皇帝帶著寧沅陪了大半日,直到開口要求他們離開,夏雲姒進了屋。
姐妹兩個又絮絮地說了許久的話,佳惠皇後終於闔上眼睛,駕鶴西去。
之後的每一個上巳節,夏雲姒都在剋製著,不讓自己去想這些,卻剋製不住;想要好好過節,卻又樂不起來。
直至去年,才與這份回憶做了和解。能讓自己好好過節了,也不再刻意剋製思念,隻是會在采桃花時為姐姐也采一瓶、柳時為姐姐也一支。
姐姐已經留在了過去,可總還要往前走,況且還要帶著姐姐的恨與不甘一起往前走。
桃花采回來,夏雲姒如同去年一樣,分了兩隻白瓷瓶好。瓷瓶裡裝了適量的水,能讓桃花枝活上好幾天。
一瓶擺在臥房羅漢床榻桌上,另一瓶明日去給姐姐送去。
翌日,自晨曦的第一束開始驅散黑夜起,皇宮就被籠罩在一派肅穆之中。
上巳的一切歡愉在這一日然無存,皇宮、皇城,乃至京城的許多地方,都在沉肅中有條不紊地打理忌日事宜。
皇帝照例在天明前就出了宮,率百前往京郊皇陵,哀悼亡妻。
臨近晨時,後宮中的祭禮也按時開始,順妃主祭,一眾嬪妃與外命婦隨在後,在皇後靈位前端肅叩拜。
嬪妃們叩拜的位置是依份而排,但因為姐妹親緣的緣故,夏雲姒的位置被排在了前頭,在順妃左後方。與之相對的是右後的昭妃,二人之間還有一位子,夏雲姒卻不認得。
待得祭禮散去,夏雲姒去順妃宮中小坐,謝過順妃的這般持後便問起來:“不知臣妾與昭妃娘娘當中的那位是……”
順妃哦了一聲:“那是覃西王妃。前陣子西邊兵,覃西王平有功,不日前京麵聖,提起皇後祭禮的事,皇上便說讓覃西王妃一併參禮。也是臨時添上來的,本宮這一忙起來,倒忘了與你提上一句。”
“不妨事。”夏雲姒笑笑,心下卻有幾分計較。
順妃忘了與提及,確不是大事。
可是按著原本的規矩,外命婦都跪在嬪妃後頭,皇帝這樣吩咐,說到底是抬舉覃西王。
覃西王是有功之臣,論功行賞原也沒什麼,隻是……
貴妃與昭妃便是覃西王送進宮的。
如此“論功行賞”,昭妃怕是又要在宮裡要得意一陣了。
而常去紫宸殿為皇帝讀摺子,竟也全未讀到覃西王平之事,隻與宮中旁人一樣知道西邊在鬧事。
一時也不清是恰巧錯過了,還是皇帝對尚存防心,要的東西便不拿來給讀。
夏雲姒沉下一口氣,暫未多說什麼,從順妃宮中告退離開,回朝軒取上昨日摘來的桃花與幾樣點心,就去了椒房宮。
這個時辰,皇帝尚在回宮的路上,椒房宮中安靜無聲。
夏雲姒將隨行宮人留在殿外,獨自走進殿中,把著桃花的白瓷瓶擺到姐姐的靈位前,食盒裡的點心也放了幾道到靈前,另幾道擱去了榻桌上。
忙完這些,也沒在靈前下拜,一派閑散地盤坐在了團上,呢喃自語:“姐姐,又到你忌日了。”
“上次來時皇上也在,有些話我不方便說,今天來慢慢跟你說說。”
“進宮這事,你別生我的氣。不是我不聽你的話,也別怪我借著你來撒謊騙人。實在是我這幾年都想著你,越想越覺得你說的不值許是對的,但我的人生,終究還是要我自己覺得值纔是真的值。”
“哦,寧沅好的,家中也一切都好,姐姐放心。”
“姐姐想喝酒麼?我帶了你喜歡的桃花釀和桂花釀。”說著從團上爬起,走到榻桌邊瞧了瞧,先倒了兩盅桃花釀來,一盅放到靈前,一盅自己抿了起來。
“我還給你抄了經。隻是太多太厚了,遲些讓宮人慢慢燒給你。”抿著酒,自顧自一哂,“我現在的字與你一模一樣,你看到時別覺得奇怪,我練了好久呢!”
夏雲姒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變得格外多,語氣也比平日明快。
從前與姐姐閑話家常時也總是這樣,姐姐有時會笑太貧,但下一次貧的時候,姐姐還是會銜著笑聽說。
可說著說著,又忽地哭了,眼淚說湧就湧出來,然後就再也止不住。
因為說了這麼久,姐姐都再沒能回一句話。
夕西斜時,皇帝終於回到了宮中。
他回紫宸殿換了常服,顧不上歇息就又出了門,直奔椒房宮。
宮人畢恭畢敬地為他推開宮門,邁過門檻,他便看立在殿門邊的鶯時與燕時。
二人迎上前叩拜見禮,皇帝略微頓了下腳步:“宣儀來了?”
“是。”鶯時恭謹回道,“娘子在祭禮過後去順妃娘娘那兒小坐了會兒,便過來了。”
賀玄時點一點頭,信步向殿中行去。
寢殿在正殿東側,門立著屏風,他走進殿門,剛繞過屏風,就聽到一聲低低的啜泣。
定睛看去,夏雲姒正坐在羅漢床邊,眼眶紅紅的,用絹帕輕輕拭著淚,顯是剛剛哭過。
看一眼佳惠皇後靈前擺滿的點心與那瓶艷滴的桃花,他嘆了口氣:“阿姒。”
夏雲姒如夢初醒,慌忙起,他笑了一下:“坐吧。”
這笑容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夏雲姒垂下頭,又噎兩聲,輕道:“姐夫今日辛苦了。”邊說邊為他倒了杯茶,在他端起茶盞抿茶潤口的時候,又斟了杯酒,“臣妾帶了姐姐喝的酒來。”
他睇了眼:“桃花釀還是桂花釀?”
“都有。”將酒推到他手邊,“這是桂花的,姐夫與我一道敬姐姐一杯?”
說著眸抬起,明亮中卻有些遲緩。
他這才注意到似有些恍惚,眼角的紅暈也並非妝容,而是醉意染就。
大約方纔已喝了不了。
但還不等他說一句話,就舉杯仰首,又飲盡一杯。
賀玄時滯了滯,也隻好飲下遞來的酒。
醉意似乎讓失了些平日的分寸,直接用手背抹了下,笑了聲:“這酒味重了些,姐姐大概會喜歡更清淡些的。”
他點點頭:“是。”
便自顧自地搖頭:“換桃花的吧。”
說著便又斟酒,斟滿自己那杯,往前夠一夠,要為他倒。
醉意朦朧間手卻不穩,倒得巍巍。皇帝忙接一把,接過小壺,徑自倒滿了。
端起酒盅又笑一聲:“這是臣妾自己手釀的,姐夫嘗一嘗?”
說著又先行飲下,他頷一頷首,再度喝了。
放下酒盅,便見一臉期待地著他:“好喝嗎?”
他輕哂:“不錯。”
一來二去的對話裡,眉目間始終帶著笑,染著緋紅的笑。這樣的笑意莫名的醉人,他每看一眼都更覺挪不開眼。可對他的怔然渾然未覺,見他認可了這酒,拿起酒壺就要再倒一杯給他。
手上劇烈一晃,酒傾灑出來一些。僅有的清醒令賀玄時霍然回神,皺眉奪下了酒壺:“不喝了。”
他的口氣有點生,便怔了怔,聲音變得有些猶豫:“姐夫不是說不錯嗎?”
“是不錯。”他點著頭一嘆,“但你喝多了,朕送你回朝軒去。”
夏雲姒迷迷糊糊地擺手,他眉宇蹙著,起走到麵前,不由分說地扶。
到底醉得不算厲害,雖然不太樂意,也不敢與他:“臣妾沒醉,隻喝了這麼一點兒哪裡會醉?臣妾想再陪姐姐待會兒。”
他半扶半架地帶著往外去,盡力地不多看這副比酒更醉人的樣子,清清冷冷道:“明日再來,朕可以陪你一道過來。今天先回去歇息。”
喃喃地嘀咕了句什麼,就沒了靜。他將扶到寢殿門口,守在正殿外的宮人扭頭一瞧,趕忙折來幫忙。
卻在這時,趔趄著邁過門檻,腳下一跘即要栽去。宮人尚不及趕到,自己反應倒還算快,反手一,勾住他的肩頭,是站穩。
“阿姒!”他也下意識地攬住的腰將扶穩,再一定睛,呼吸凝滯。
這小妖般妖艷好看的姑娘就這樣被他攏在了前,與他四目相對。
本就比他矮一頭還多,醉意又令的子不住下,便仰著頭,慵慵懶懶地笑著看他。上挑的眉眼瞇細,眼尾的緋紅愈顯嫵。
這距離近到他能數清一修長的羽睫,香甜的桃花酒味隨著的呼吸縈繞在他眼前,讓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如夢似幻。
後宮之中從來不缺人兒,不過是其中一個,最多不過是較為出挑的一個。
但他看著,心跳鮮見地變快了。
夢魘般的聲音縈繞耳邊,令他著魔,似有萬千小鬼兒在他心頭撓著,將他一直以來的自持一點點嚙噬撕碎。
他深呼吸,想讓自己多幾分剋製。
偏在這時癡癡地笑了聲,醉醺醺地歪頭著他:“姐夫生得真好看。”
頃刻之間,原正準備上前扶的宮人們齊刷刷跪倒,頭也不敢抬一下。為的失禮,為他即將出現的火氣。
可在這片刻裡,他的覺奇異極了。他能悉宮人們的每一分想法,卻又全然無法如常事。
他看著,發不出分毫的火來。那句話反倒讓他覺得竊喜、覺得欣,覺得這分明該令人窘迫的氛圍裡滋生出了許多曖昧。
心中的小鬼兒愈發囂張,竊竊私語著,告訴他說,或許也對他有意。
好幾番的掙紮,他才又勉強定住氣,正扶:“阿姒,你喝得太多了。”說著抬了下眼簾,“去備轎。”
跪地不起的宮人們磕了個頭,趕忙去照辦。他復又低下眼,無意讓旁人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向外行去。
二人一併坐進步輦,的手依舊掛在他的肩頭,臉在他的前,很快就睡著了。
暖轎狹小的空間將甜甜的酒氣與熏香的味道都攏得更加濃鬱,他愈發支撐不住,明明在刻意地別開視線,又不住一再地低眼看。
每每低眼看上一次,他都會迅速地再度將目別開,鬼鬼祟祟的,如同做賊。
慶玉宮離椒房宮並不算遠,不多時便落了轎。樊應德揭開轎簾,便見皇上將夏宣儀打橫抱了出來。
夜之下,他抱著足下生風地走進宮門,很快便避進了朝軒。院中當值的宮們都驚了一跳,皆木了一息,才忙不迭地叩首問安。
皇帝顧不上們,抱著徑直進屋,放到榻上。看著的臉,他連聲音都不住地溫下來:“喝多了,去備醒酒湯來。”
鶯時訓練有素地福:“諾。”繼而一擺手,將人都摒了出去。
他坐在榻邊靜靜地著,好像怎麼都看不夠。
真的很。
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令人過目難忘。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了泛紅的臉頰。
有所覺,秀眉蹙了蹙,翻將這隻擾休息的手捉住,蠻橫地抱進懷裡。
賀玄時僵了僵:“阿姒。”
毫無反應,鼻息均勻,睡得沉靜。
是以樊應德從鶯時手中接過醒酒湯端進屋時,就見皇上這樣“定”在了夏宣儀床邊。
他不由得也僵了一僵:“皇上,這醒酒湯……”
皇帝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忽而改了主意:“罷了,天已晚,讓睡吧。”
樊應德躬一躬子,皇帝略作沉,又說:“朕今晚便歇在朝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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