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剛才聽他二人說話, 以為是敘舊,並未太留神,聞得此言, 卻是瞬間蹙起了眉頭, 幾乎立時意識到周寅之話中的確有小小的破綻。
他看向呂顯。
呂顯也將薑雪寧剛才的話聽了個清楚, 心底暗驚,神凝重幾分, 及謝危目, 便道“我即刻使人查聽清楚。”
謝危補道“使人暗跟他行蹤, 事未查清, 勿讓此人離開忻州。”
呂顯道“是。”
如今周寅之在錦衛裡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 平白有大半月的時間不知蹤跡,又是這樣特殊的時候,個中牽扯不會小。他不敢耽擱,徑直轉向城樓下麵去, 找人安排諸般事宜。
薑雪寧也覺心驚跳, 越想越覺此事不妥, 也又不知周寅之目的何在。
但總歸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比較好。
顧不上再說什麼話,轉也要走。
豈料謝危眼明手快, 竟然一把將拉住,目落在麵上, 竟道“你對宮的瑣碎,知道得倒很清楚。”
薑雪寧形頓時一滯。
宮中一年四季、大小節令都有各州府進貢,流水似的從無斷絕, 別說是謝危這等主要在前朝為的, 便是務府裡執掌庫房的太監都未必能知悉巨細,得翻一翻冊錄方能確定。可不過聽得周寅之那一句閑言, 便立刻意識到了其中的破綻,未免也太敏銳了一些。倘若不是記於心,又怎會如此細致?
聽出了周寅之的破綻。
而謝危聽出了的破綻。
薑雪寧被他攥了手腕,立著沒,回眸注視他,卻不慌,隻道“謝先生忘了,這兩年來學生暗中經營鹽場,可於茶米布亦有所涉。各地春秋新茶何時采摘,又有多例當進貢,民間所餘是何品次,自然有所知悉。雲南在四川西南,並不遙遠,怪周寅之運氣不好,他所提及的我正好知曉罷了。”
謝危不置可否,也不知信沒信,卻道“在京城時,周寅之原是你父親門下,後為你效命,算得你‘舊部’。可我觀你方纔與他敘舊,看似絡,實則並不信任,甚至十分戒備。”
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罷了。薑雪寧無法忘懷上一世的慘怛。
若非當時無人可用,決計不會與此人有任何集,必遠而避趨,便像是對謝危敬而遠之一般。
道“正因與周寅之識逢舊日微末,是以深知此人秉。人之秉若輕易能移,便不足稱‘秉’。心腸狠辣、負兇之輩,縱一時和善,他日也未免出獠牙。此等人,可與之一時,須臾,卻不應時時刻刻,長長久久,是以防備。”
話分明說的是周寅之,可謝危竟覺此言有所指。
麵上神漸漸冷下來。
他目鎖著,質問“所以我在你眼中,竟與周寅之一般,使你畏如蛇蠍?”
畏如蛇蠍?
周寅之再厲害,也不過曲意逢迎,欺上下,是個兩麵三刀的小人。可謝危卻是心誌彌堅,負大仇大恨,得大起大落,忍辱負重,一朝洗宮廷,便在萬萬人之上!如此梟雄人,周寅之豈配與他並論?
倘若周寅之隻是蛇蠍,謝危便是天上的熾日。
遠觀尚可,近了卻要灼人心肺。
烈烈燃燒的太一旦從半空中掉下來,便不再是普照塵世的明,而是毀天滅地的恐怖!
前世被宮中,遭欺淩時,也曾對此人抱有一線的希冀。
想,是救過他的。
即便數年無甚集,也曾戲言刁難,可畢竟都是無傷大雅的瑣碎。倘若求一求他,或許能看在那喂給藥的舊恩麵上,解於水火。
然而什麼也沒有。
直到後來,才聽聞前世尤芳的猜測原來前朝那蕭燕兩氏之子,還活在世間。或恐不是旁人,正是那權柄在握的帝師謝危。
謝居安竟是燕臨兄長。
那他對所遭的一切淩i辱視如不見、袖手旁觀,又有何不可?
逆境,未必使人絕;可若連那最後一點渺茫的希都破滅,絕境之中,當以何為繼?
薑雪寧雖知如今是新的一世,固然不該將兩世之人等同而論,可同一個人又怎會二致?
謝危就是那個謝危。
絕不敢對此人抱有多一的希冀,既然他偏要問,也就將昨日不曾說出的那些話都宣之於口“先生誌存高遠,是天上雲;學生淺薄短視,乃地下泥。燕雀未知鴻鵠,夏蟲不可語冰。先生與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本不般配。凡俗之輩盡其一生也不過隻求‘安生’二字,還請先生高抬貴手。”
高抬貴手。
謝危聽這一番話,直如被冷水兜頭澆下,連脈絡中原本滾沸流淌的,都為之一冷。
原來甜不多一刻,痛卻錐心刺骨。
薑雪寧不聞他應答,還扯了角諷刺地一笑“若先生放不得,要不我陪您睡上兩年,等您膩了、厭了,再放我走?”
倘若先才的話隻是拿刀紮他,此刻之言卻近乎在剜他心。
竟這樣故意拿話激他。
他的與皆出自心,便任如此輕賤麼?
眼底深埋的戾氣終究浮出,然而偏生將手握得更,謝危一字一句道“所以是我之所圖,其其,你害怕,生厭,想逃?你便這樣怯懦,這樣膽小,試都不敢試上一次,便當臨陣逃兵,像你同張遮那樣?”
他又提到張遮。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
薑雪寧上次便甚為不喜,這一次終於深深地被他激怒,也許是因為他越界冒犯了,也許是因為他話中的含義刺痛了。
瞬間豎起了渾利刺,厲聲駁斥“前麵是無底深淵,明知跳下去會碎骨,難道還要縱往下一躍?”
謝危道“不跳怎會知道?”
薑雪寧喊“你是個瘋子才會跳!”
謝危冷笑“你還沒明白,是嗎?”
薑雪寧隻覺理智的那條線越繃越,幾乎就要將拉拽到與他一般的瘋魔境地,恐懼使竭力地掙紮後退“放開!我要明白什麼,我有什麼不明白?!”
謝危眼角微微搐起來。
這一時,想起曾說的什麼“瓶瓷有隙”,但覺心一片翻倒如江海,無論如何也不下去。怒意席捲,手上竟不鬆半分力,非但不放人走,反而一路擒拽向著城樓另一端走去。
薑雪寧不願走也由不得自己,隻當他是理智全無“你乾什麼?”
謝危卻全不搭理,照舊往前。
城墻外是荒野連營,城墻卻是市井煙火,販夫走卒。
被謝危拽著往前,兩人爭執不休,途經兵士卻個個充耳不聞,全都低下頭來,更無人敢跟上來檢視半分。
終於到得那城樓東端。
下方卻是一家鍛造鐵的鋪子。
搭起來的瓦棚裡立著好幾隻爐子,有大有小,裡頭燒著焦炭。大冷的冬天,其間的鐵匠隻著短褐,甚至有些打著赤膊,正掄了錘用力地敲打著燒紅的鐵胚,那飛濺的火星,赤紅的鐵塊,甚至最頂上熔融的鐵漿,無不散發著驚人的熱意。
謝危向著下方一指“自以為是片瓷,碎過便不可彌合。薑雪寧,你以為你是誰,你也有資格當那一片瓷嗎?你同我,都不過是在這烘爐裡翻滾的鐵漿!”
薑雪寧被他掐著下頜看去。
謝危那寒厲的聲音鋒銳而冷酷,如同雷霆一般灌耳中“你的世,我知;我的遭逢,你曉。生來老天便沒給你我當孱弱廢的機會,你要千般煎熬、萬般捶磨,才能個模樣!梅瓶有隙不可彌合,可你生來若隻配當塊鐵,便該知曉,你沒有那樣脆弱,便是被人打斷了骨頭,也要重爐中淌忍辱,鑄新的模樣!”
薑雪寧眼底忽然綴滿淚。
而謝危卻攥著,仍舊一字一句地催“誰你,誰重你,又有誰需要你?人活於世,你不如我明白。既要痛快,不痛怎能快?隻想得其快,避其痛,你活著與爛渠裡那些蛇蟲鼠蟻有何分別?!”
薑雪寧隻如淩遲之刑,被他言語剖開了皮囊,出淋淋的筋骨,渾都在發抖“天底下如你謝危之人能有幾何?我不是你!”
他冷酷依舊“所以你這般的懦夫纔不能同張遮在一起。要麼是他看穿了你,要麼他也與你一般愚不可及!”
紅了眼“你閉!”
謝危道“痛了?”
薑雪寧往後退去“你就是不肯放過我!”
謝危隻被的抗拒與恐懼紮得千瘡百孔,然而越如此越不示弱,越激起那深埋的戾氣“你盡可逃,往天涯海角去。”
幾乎聲嘶“難道你瘋也要拉著旁人陪葬?!”
謝危卻怒極“陪葬又如何?”
薑雪寧一下覺得他已經無藥可救“謝居安,世間事不是強求就能有結果,隻不過互相折磨。”
可謝危偏不肯悟“苦果亦是果!”
苦果亦是果。
好一句“苦果亦是果”!
自從上回為雪困於山中時起,便對謝危這一聖人皮囊下的黑暗與戾氣有所知覺,然而到底未想,他的偏執,瘋狂,恐怖,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腦海裡那理智的弦,終於崩垮了。
薑雪寧堆砌在心口的萬千緒,連著今生的敬與畏,前世的怨與恨,盡數奔湧而出,無法自抑!
甚至都沒從頭腦裡經過。
這一刻,紅了眼,厲聲向他質問“倘若你殺過我呢?!”
城樓上凜冽的寒風吹拂,高高著的旌旗迎風鼓。
謝危與相對而立。
薑雪寧本以為自己可以深埋很多東西,然而話出口的剎那,竟然覺出了一種卑劣的、近乎於報復的痛快,甚至連一後悔都沒有,彷彿早該這樣。
謝危目視著,有那麼一剎的茫然,不曾言語。
他想,該先問為什麼。
然而著發紅的眼眶,還有那濃烈的怨憎,他沒有問。
那種瘋狂非但沒從他眸底深消解,反而更為熾盛。
謝危抿著,埋頭往腕間解下那柄隨帶著的短刀,竟然遞到手裡!
隻向道“來,殺我。”
薑雪寧的手指到了刀柄,其上留存的一寸餘溫,並不能驅趕上的冷寒。
眼底所有的緒忽然褪去了。
那一刻,攥了他遞來的刀,竟真的向他捅了過去。
鋒銳的刀刃,沒近在咫尺的之軀。
鮮立時從腹部湧流而出。
謝危雪白的道袍上暈染開了一片。
薑雪寧鬆了手。
他疼得幾乎蜷,然而捂住連刀的傷,卻仍看著,手如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稻草般去留“寧二……”
薑雪寧一眨眼,便有滾淚往下淌“謝居安,你真的好可憐。”
謝危到底沒能夠著。
如做了一場大夢般,連眼淚都忘了,隻是轉,往城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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