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趙家祭祖。
三位姐姐回門, 竇氏房里一片熱鬧。
“大人, 大過年的, 您可別再看了。”顧嬤嬤將書案上的案卷撿了,遞給一碗藥。
長寧抿了藥, 了眉心說:“我也不想看, 就怕理不完了。”
“幾位小姐都帶著姑爺回門了,您還不過去看看, 二小姐可是給您添了一個外甥的!”顧嬤嬤笑瞇瞇地道。說的是二姐趙玉如,前些年無子, 這幾年四求醫問藥,湯藥喝了不, 總算是懷孕了, 而且頭胎就生了兒子。
對于二姐來說,生下兒子后在婆家的地位就大不一樣了。丈夫雖然風流,但有兒子做依仗,又是正室,以后自當高枕無憂了。
長寧也想著自己這才四個月大的外甥。
到正房外面,卻見里面正是熱鬧的。妹妹玉嬋正把外甥抱在懷里哄,四個月的孩子已經除了包被,穿著大紅福祿壽繭綢襖, 的小臉,正要抓玉婉手上的鐲子往里送。玉婉嫁去宋家半年,有孕兩個月, 正是饞孩子的時候。抱著就親,不肯撒手。
見到長寧過來了,幾個姐姐便圍了上來,拉坐下,但又不知道跟說什麼好。畢竟已經是大了,問場上的事又覺得不合宜,噓寒問暖的事似乎幾句就說完了。正好母把孩子抱過來,竇氏便讓兒子抱抱小外甥。
自己有孕的事還沒有告訴竇氏,長寧是準備孩子抱回來再告訴,免得一驚一乍,走風聲。
長寧手將的小外甥接過來,孩子白的小臉靠著臂彎,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二姐趙玉如見長寧抱著孩子,就笑著說:“你二姐夫說自己那點學問,考秀才都難。想以后把他送過來,跟著你這個進士舅舅讀書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教他?”
長寧道:“趙家族學尚可,我教人可一般,二姐若不嫌棄,倒可以送來族學里,跟三房、四房的弟弟一起讀書。”
趙玉如正是想把孩子送回趙家,趙家族學出了兩任進士后,可是聞名于京城族學的,尋常人家想進趙家族學還沒有門路的。
小外甥剛喝飽了,打了嗝,長寧見孩子有了睡意,還給了二姐抱著。
三姐趙玉妙就低了聲音問趙玉如:“說來,二姐夫如今對你是好的吧?”
趙玉如的神有些淡淡的驕傲:“生了兒子,他倒是對我好多了。雖然他的通房丫頭也給他添了兒子,但畢竟是庶出的兒子,又不比咱們趙家書香門第的統,正經培養的還是英哥兒。”
長寧見二姐對兒子甚是寶貝,角出一笑容。一般的人,生養在這樣的環境下,遲早也會重男輕。相信倘若這胎是的,二姐絕不會這般寶貝,生怕孩子哪里磕著著,噓寒問暖,恨不得含在里養。
因為對來說,生兒子代表有地位。
長寧反倒希肚里這個是孩兒,喜歡的娃,若是男孩,恐怕朱明熾想抱回當皇嗣養,到時候陷皇室爾虞我詐的爭斗,是不愿意看到的。雖然朱明熾答應了留給養,但長寧并不是很信他。
說有事要去理,幾位姐姐也不敢留他,長寧走出來后正好到三姐夫許清懷。他穿著件赫紅綢布的棉襖,手攏在袖子里,看到長寧便滿臉笑容:“他舅舅好!”然后回頭喊人道,“你還不快過來拜見你舅舅,在那里杵著干什麼!”
只見一個剛到他腰高的孩子,在一株臘梅樹下踢石子,不是很敢過來的樣子,是五歲大的外甥錚哥兒。
許清懷見兒子不肯過來,三步并兩步過去,一把揪著小子的領子拉過來。在他進士舅舅面前,孩子不敢托大,悶悶地喊:“舅舅!”
長寧了他的頭:“錚哥兒都長高了。”上次看的時候,還賴著要抱呢。
看三姐夫這樣子,長寧便知道他是有事求的,也沒走,笑著看他。
許清懷畢竟是讀書人,有些話不好開口,面漲紅地惱半天才說:“他舅舅,錚哥五歲,到了開蒙的時候了。但你也知道我家里,我只有個秀才的功名,怕給他開蒙耽誤了他。想問問你,能不能到趙家的族學來讀書……不占地,給他支個桌就行!”
錚哥兒有些沮喪:“爹,我在家里讀就行了,不麻煩舅舅。”孩子惦記著自己家里的玩伴,到了趙家可誰也不認識的。
許清懷瞪兒子一眼:“你懂什麼!家里誰教你讀書?你快好生跟你舅舅說,你想在趙家族學讀書。”
錚哥兒哭喪著臉,小聲地說:“舅舅,我在趙家讀書……可以嗎?”
長寧一貫喜歡三姐夫,錚哥兒也自小被疼,怎麼會不同意呢。笑著說:“姐夫不用擔心,這都是小事,我族學給錚哥兒留個位置就行,再在東院里辟幾間房給錚哥兒住吧。錚哥也不急,趙家有你表兄們陪你玩。”
許清懷很是激,拉著錚哥兒謝。
趙家如今都是長寧說了算,這些小事應承也沒什麼。正在這兒跟許清懷說話,那邊就有小廝過來傳:“……七爺回來了,請大爺過去。”
長寧早吩咐了下去,等七叔一回來便來通知他。
去到東院時下著大雪,周承禮院門口,老太爺正同他說話,旁有人撐著傘替兩人擋著雪。老太爺跟他說話的時候,周承禮都是淡笑應承,很是恭敬。
長寧走過去給兩位長輩行了禮,跟趙老太爺說:“您怎麼不進去說話?子骨剛好沒幾天,可不得寒。”趙老太爺畢竟年事已高,不好了。
家里頭的人都拼命贍養老人家,藥材補湯不要錢似的往老太爺那里送,希老太爺康健,多活幾年。
一方面自然是因為盡孝道。另一方面,倘如老太爺這時候出事西歸,家里兒子當的就統統都要丁憂,趙承義和趙承廉立刻要解除職,回家守滿二十七個月,趙長寧這些孫輩也要戴孝一年。
有丁憂這個制度,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前途,當的也得好好贍養父母,不敢忤逆。
趙老太爺這些年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沒什麼事煩惱的。笑呵呵地道:“正要走了,叮囑你七叔多多回來走。”周承禮是年被收養,再怎麼親近也和趙家隔著一層。
當年他父親被政敵陷害,被先皇厭惡,貶黜的時候因為強盜劫持,父母都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周承禮年時親眼目睹雙親慘死,他被藏在馬車底下,三天后才被人救出來。因此趙老太爺是憐惜他。
周承禮笑道:“我會在家里留兩個月,有空就會去看您,您可莫要來我這里了。”
“你要是肯家立業,我也放心多了,對得起當年你父親的泉下之靈。”趙老太爺幽幽嘆了口氣,很快被周承禮擁著送上了轎。
等周承禮送了趙老太爺回來,看到長寧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雪景喝茶,茶也已經給他倒了一杯。
“七叔坐吧。”長寧虛手一請。
周承禮坐下來端起了茶杯,一縷茶香溢出,他立刻就聞出是頂級的祁門紅茶,一年產量不足三斤,全是貢品。他這里沒有這樣的茶,應該是趙長寧帶來的,但是這個茶卻不是能弄到手的,必然是賜的。
周承禮微抬頭,看到長寧腰間掛著的蓮花形腰牌,那一瞬間他的眼睛迅速地瞇了一下。不過只是輕描淡寫地道:“怎麼沒見你戴我送的玉佩。”
長寧卻微笑著放下茶盞,道:“七叔,我有事問你。”
周承禮喝茶,長寧也不在意他沒有說話,繼續說:“我在京城里見到了朱明熙。”見他的表沒有半分波,長寧心嘆果然如此,“他變了許多,我想應該也是這樣,畢竟經歷了這麼多事,人不變是不可能的。只是我還是有一事想問七叔……當初朱明熾派錦衛追殺岷王殿下,殿下應該是被人所救,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七叔?”
“你問這個做什麼,”周承禮淡淡道,“我說過,這些事你都不必手,好好做你的就是了。”
“侄兒若是不管,七叔可是要把趙家帶進懸崖里!”長寧語氣微厲,“您喜歡玩這些爾虞我詐,侄兒我沒有立場說話,當初表意投誠太子,實則投靠朱明熾,那他取得了皇位,您也能夠功名就了。現又為何再反其道而行之,您原來怎麼對朱明熙的,您覺得他會忘嗎?他當了皇帝會放過您嗎?”
“無論是他與不,對您而言有什麼好?要是讓朱明熾知道了,他這個人本疑心就大,非得誅趙家滿門才算完!您可愿意看到趙家跟您一起過?愿意祖父以七十歲的高齡飽顛沛流離之苦?”
周承禮卻只是靜靜地喝茶,眼皮都沒一下,淡淡說:“我何曾說過——朱明熙會當皇帝?”
長寧直直地看著他,周承禮又笑道:“朱明熾治國,不滿他的人不止我一個。當初與他敵對的武臣,這時候都沒有好下場。更何況堅持要立嫡的文臣也不,至于朱明熙,以他的才能是決不能和朱明熾抗衡的,即便登基也只會是傀儡。當初與虎謀皮,我自以為得勝之后,我想要的東西皆在我手,不想他強取豪奪,一方面強行要你,另一方面限制我的權勢。”
他靜靜道:“若沒有前者,限制也無妨,但有前者,恕我不能忍。”
趙長寧知道朱明熾有意限制周承禮,與他一起謀反的員,晉升的晉升,加爵的加爵,但是周承禮一直沒有靜。不僅如此,朱明熾刻意調任他理番廠的事,是有意削減他在都察院的權威。因為他的確忌憚著周承禮。
當初西北邊境抗敵,朱明熾苦攻不下,如若不是三顧茅廬請到了周承禮來謀略,怎麼可能大獲全勝。
有這樣才能,又生不定,沒有強烈道德觀念的人,決不能任以大權。
朱明熾為了補償他,提攜了趙家的兩個人,一個就是趙長寧,還有個是趙長淮。
周承禮從不置一詞,他不是這種人。想要的東西,應該謀劃著慢慢去得到它,而不是向別人哭訴請求。
“我也想問你,當初我承諾過要救你,現在你卻阻止于我。究竟是怕趙家陷頹勢……還是為了別的勸我?”周承禮冷淡地說。
趙長寧喝著茶,只說了一句話:“朱明熾是我腹中孩兒的父親。”
周承禮的瞳孔一,也不,著冰裂玉釉杯的手指卻越來越,幾乎要把杯子碎了。
“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周承禮突然問。
趙長寧嘆道:“七叔,兒時的事我都不記得,如何知道答應了你什麼。并不僅僅因為朱明熾是我孩子的父親,他救過我的命,也是為了你、為了趙家好。我不能無于衷地看著不管。你不要做這些事了,讓朱明熙離開京城,就這麼算了吧。京衛守衛極嚴,朱明熾親自把持京衛十萬大軍,已經不是先皇那個時候了,你們沒有勝算的。”
周承禮靜靜地看著,突然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有種青年的俊秀,又有種說不出的冷冰。
“你七歲那年,”他輕輕地說,“先生給你布置了一首五言律詩,你做不出來,便來央我說,只要我能幫你做出來,你長大后就嫁給我。”
長寧微微沉默,這些自然是不知道的。
“我當時已經知道你是孩,便是表面沒有立刻答應你,心里卻是同意了的。”周承禮眼睛微瞇,似乎是在回憶往昔。
“你雖然是說過就忘,可我卻一直記得。然后你被送回了京城,一直到你十四歲,我再次見到你。”周承禮繼續說,“那時候我中進士不過一年,任山東濟縣令。”
說到這里的時候,長寧的手指微微蜷,十四歲時……!他多次避而不談,為何突然要告訴。
而且突然生出一,想要阻止他的沖!
“七叔,不要說了。”趙長寧道,“既然我不記得,就不提了吧。”
“有什麼怕的,不就是你跟別人親近,卻與我十分疏遠,七叔生你氣罷了。”周承禮笑得漫不經心,的發頂。
但長寧卻覺得他的掌心出一寒意,這樣的……悉。
以至于腦海中閃過混的畫面,俊的面孔沉而猙獰,年輕的七叔顯得這樣陌生,被綁縛的雙手,在上的滾燙有力的,絕的祈求和哭泣……
似乎想起了什麼,渾僵。更多的畫面閃過腦海里。
十四歲的初到漢,周承禮來接去別院,那時候七叔也很年輕,俊秀而文雅。只記得自己是第一次見到他,疏遠而有禮地喊他七叔,并避開了他想扶自己的手。
周承禮的表有些驚訝,然后地盯著。長寧卻沒有意識到不對,在別院里跟著夫子學《春秋》,隔壁王家的公子王學舉也時常來聽,一來二去的兩人便絡了,正是大夏天,相約著上山避暑拜佛,下河鯽魚。那時候沒意識到,其實那王學舉對自己是很曖昧的,時常親昵地摟肩摟腰。在趙家沒有玩伴,偶然遇到個年玩伴當真沒多想,與對方越來越親,甚至偶爾去王家同住。
這還不足說明什麼的話,有天王學舉將在假山上,漲紅臉看著,說要娶。趙長寧驚訝地看著他,才知道這位小公子竟然已經知道自己的份了!還沒想好怎麼辦,王學舉已經按著的肩親的,迫不及待地往自己懷里摟。
趙長寧被迫抬頭,然后看到了站在王學舉后面,沉著臉的周承禮。
那是第一次看到,自己這位年輕進士七叔,有這麼冷酷的表。
他像拎小一樣拎開了王學舉,暴地砸到了一邊。王學舉不過十五歲,被年人力道一摔,頭撞在假山尖銳的棱角上昏了過去。假山棱角上全是,長寧看到后臉都變了:“七叔,你快大夫過來,他有可能會死!”立刻想過去看王學舉的傷勢。
但周承禮很快抓住,按著的肩,沉沉地問:“你跟他在干什麼!他怎麼說要娶你?”
被他抓得生疼,哪里見識過周承禮這般鷙,立刻要掙:“他要是死了,你被背上命案的!你放開讓我看看!”
周承禮更抓了,冷笑說:“我就說他是爬上假山玩,掉下來摔死的,誰知道?”
趙長寧那時候覺得周承禮有病!近乎憤怒地拉開他:“你放開我,你究竟想干什麼!為什麼對他下這麼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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