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也沒想到今日在這邊居然會遇上此事，聽這些人談論自己與王蘊的婚事，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背轉了去，覺傷愧難當。

周子秦偏又湊上來，小聲說：“原來你是來看自己嫁妝的啊？”

黃梓瑕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又又急，瞪了他一眼，轉就進屋去找那個孫師傅了。

周子秦聽到后人還在議論：“可一般來說，嫁妝都是方家準備，怎麼如今是王家來做啊？”

“唉，黃使君一家只剩得孤一個啦，誰為準備這個？還不是王家準備好，到時候送到城郊迎親隊中，剛好可以讓風風地嫁王家嘛。”

“這黃家姑娘雖然遭際坎坷，但能遇到這樣的夫家，真是有福氣啊！”

周子秦默然轉頭，見黃梓瑕仿若未聞，只走向埋頭在擺弄墨斗斧鑿的孫師傅。他趕趕上兩步，跟在后。

黃梓瑕的目，像上次一樣從孫師傅制作箱籠的木臺上掃過，凌放置的斧子刨子與碎木塊、木屑一起混雜，令人想不到那些致的箱籠盆盞都是出自這里。

孫師傅一眼就認出了周子秦，趕打招呼道：“來啦？今天要做什麼？”

周子秦看看黃梓瑕，見看著木臺不語，便說：“我今天主要是跟著來看看的。”

“哦，是嗎？”孫師傅著手笑道，“公子上次買了我的那個盒子，用起來還好嗎？”

“好的。”周子秦隨口說。

“就是嘛，我師傅當年也跟我說過，學好一門手藝，自有金山銀山。當然了，像他老人家那樣的發大財我是不敢想了，只要能托各位客的福，有口飯吃就行啦。”

黃梓瑕聽他這樣說，便問：“你師父雖是長安城出名的木作，財源滾滾自然是不在話下，但畢竟手藝人，應該也辛苦吧？”

“誰說不是呢？他老人家忙活一輩子，也都是小打小鬧，后來在三四年前才買了家鄉十幾畝地，一座大宅子，他跟我說啊，不做啦，回家好好過日子去了……”他嘆了一聲，搖頭道，“可惜師父沒有這個命，在回鄉的路上遭遇匪人，一家老小都……唉！”

周子秦問：“那地和宅子呢？”

“被他族人分掉了吧，我也不清楚了。”

黃梓瑕淡淡說道：“真可惜啊，十幾畝地，一座大宅子，普通人一輩子也掙不到的家，他忽然之間就擁有了，卻終究沒有福氣消。”

“是啊，可能是師傅存了一輩子的錢……可我平時真看不出來。”孫師傅說著，又討好地看著周子秦笑，“要不，這位爺再做一個那種盒子？”

“得了，我要那麼麻煩的盒子干嘛？那盒子開鎖都需要折騰半天，只適合記憶特別好的人，我才做不到開關自如呢。”周子秦唾棄道。

黃梓瑕看了看屋中布置，問：“孫師傅，你師傅的，可還在嗎？”

孫師傅搖頭，說：“他都準備離開京城了，哪還留下什麼東西？只將自己所有的工都留給了我，說自己以后再也用不上啦。”

黃梓瑕問：“可以讓我看看你師傅的那些工嗎？”

“哦，可以，不過有些我這些年已經用得磨損了，還有些被我扔了……”他將他們帶到后面，蹲下來打開工箱，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地上。

黃梓瑕的目在已經殘舊的魯班尺、墨斗、棉線等上面一一掃過，落在幾塊蜂膠之上：“木匠還用這個東西？”

“是啊，師傅用這個，我也覺得奇怪啊，而且還是不太黏了的蜂膠，里面似乎摻了木屑。”孫師傅解釋道，“我剛剛行的時候，師傅就跟我說過，有些木匠手藝不到家，榫頭接得不好，時有松，為了糊弄客人，就往接頭填蜂膠。這樣客人剛拿回去的時候是牢靠的，但是用了不久，蜂膠松，榫頭在榫眼里不結實，輕則桌椅搖搖晃晃，重則散架。我師父當時還驕傲地說，他自出師以來，三十來年，從沒用過蜂膠！”

黃梓瑕用手指去輕蜂膠，放了多年，如今天氣又是嚴寒，早凍邦邦的黑塊了，里面摻雜著許多木屑，十分難看。

周子秦在旁邊說：“看來，你師父手藝也不到家嘛，這麼多年了，終究還是用上了。”

孫師傅惱道：“沒有的事！我師父手藝特別出眾，絕對沒有問題！或許是用在別呢！”

“那還能有什麼用？這上面這麼多木屑，一看就是在木臺上用過的。”周子秦反問。

孫師傅漲紅了臉，卻說不出話來。黃梓瑕敲了一小塊蜂膠下來，用旁邊油紙包好，站起說：“多謝孫師傅啦，我想你師父是出名的木作，必定是有其他用，絕非尋常所用。”

“就是嘛……”孫師傅悻悻道。

黃梓瑕轉往外走去，周子秦跟在后，問：“你拿著這東西干嘛？”

“沒什麼。”黃梓瑕淡淡說道，“或許，這就是那個盒子開啟的了。”

“什麼？蜂膠能開啟那個盒子？”周子秦頓時失聲出來。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跟在后，穿過滿院忙碌的木工們，見頭也不回往外走，只急得趕問：“崇古你說說呀，到底怎麼回事來著？”

黃梓瑕卻再不發一言，只快步走出這大片院子，站在初春清冷的風中，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后回頭看他：“子秦……”

周子秦趕湊上去，就差搖尾了：“崇古？”

“你還記得我們去年中秋那日，在蜀地破過的那個箜篌樂伎案嗎？”

“哎？就是徒弟郁李殺了師父碧桃那個案子？”他不著頭腦，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提起蜀地的案子來。

著天邊云霞，點頭說：“當時，我們觀察到碧桃的手背上有一條新刮痕，斷定手上一定有個東西被下了，是嗎？”

“是啊，就是那個男人送的纏臂金嘛，害得們師徒相殘，唉，真令人惋惜，兩個子都長得漂亮的呢。”周子秦的重點必然是放在憐香惜玉上。

“其實這世間的一切，只要想辦法，必然都找到相應痕跡的，對嗎？”黃梓瑕回頭著他，日在后照過來，在逆的襯托下，那一雙眼睛格外明亮，顯得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就比如說，無論是匠人隨機釘下的八十小銅，還是夔王隨手放下的八十個混無序的字碼，只要是有心，都可以留下痕跡的，不是嗎？”

周子秦仔細思索著，有點迷惘地看著：“所以……你的意思是，重點就是，蜂膠？”

點了點頭，輕輕說：“對，然后，我還要求證最后一件事。若這件事是真的，那麼，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說著，臉上的表也不知是悲是喜，那一雙眼中，卻先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在這樣的冬日薄弱之下，暗淡蒙塵的長安顯得頹敗晦暗，街邊落完了葉子的樹無打采地站著，全世界好像唯有的面容上發著彩。眼中那種執著堅毅不肯退的芒，令周子秦覺得悉又陌生，有一種敬畏又憐惜的心，在他的口滋生，卻讓他無從說出口，只能默然著，說：“結束了……就好了。”

他送回去，在辭別之后一個人穿過長安的街道，看著日暗淡的半天空。

他忽然想到了，為什麼會覺得黃梓瑕那種眼神，令自己覺得悉。

有一年冬天，他和一幫混得很好的林軍們相約，一起前往遠郊圍獵。冬日平原之上，他們縱馬馳騁，驅趕著鹿群進包圍圈，然后圍圈殺。驚慌失措的梅花鹿在奔跑中一只只倒下，無論如何都無法逃利箭穿軀的命運。

他們的包圍圈越越小，最后剩下的那一只鹿，在同伴的尸之中，睜大眼睛著面前縱馬而來的所有人。

鹿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濃長睫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碩大，幾乎可以清晰看見倒映在里面的持箭開弓的影。

不知被什麼緒所驅使，周子秦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呆呆地著那只鹿。

在鹿群的尸之中，它纖長的四肢和頭頂漂亮的四杈角顯得分外顯目。十來個人都將弓弦拉滿，對準了它。

就在臨死的那一剎那，它力一躍，越過所有死亡的同伴，向著前方疾奔而去。有兩支箭過了它的子，漂亮的皮上跡淋漓，它帶著傷消失在山澗之中，就此再也不見。

唯有當時那雙眼睛，依然留在周子秦的記憶當中。

就如，他所看見的黃梓瑕的那雙眼睛一樣，瀕臨絕而終究不肯低卻的執著芒。

他一瞬間覺得恍惚，世間一切仿佛都離他很遠，也似乎無法再走近。他只能靠在后的一棵樹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他在心里想，不知能不能像那只鹿一樣，最后拼死縱一躍，終究出了重重圍困，奔向自己的世界？

而那只負傷逃山林的鹿，最后，又究竟活下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