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著頭問:“娘娘不喜歡殿下麼?”
年輕的孩子有異示好,一點不為所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來就手,也沒有那麼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離了座兒,微勾著角道:“我這樣境況,談不上喜不喜歡。歇的時候差不多了,我該回簀床邊上去了。知道廠臣在這里,進來打個招呼找話說,您可別介懷。”說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復打簾退了出去。
夜濃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樓邁出門檻天,月亮早沒了蹤影,剩下疏疏朗朗幾顆星,一明一暗間,有的晃眼就不見了。
將近丹陛的時候才看見彤云,上來攙扶,竊竊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幫著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宮有個朱紅描金的基座,設在大殿正中間,兩邊偏殿里排滿了大春凳,都是用來安置朝天的。您沒看見,真瘆人呵!大鄴的中樞,一下子變了義莊,到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層接一層,從里面出來簡直打不完。”
音樓慢慢上臺階,悵然問彤云,“我沒死,家里還能有功勛嗎?”
“您管那些!”彤云道,“自己活著要,要功勛,舅爺們不會自己去掙麼?也沒哪家愿意看著閨去死的,朝天戶是有封賞,可是能維持多久誰知道。出了點差池,還不是說收回就收回!”
正議論著,后面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幾個捧著拂塵神慌張地往月臺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云忙攙避讓到一邊,咬著牙罵:“狗才,火燒了屁,著急奔喪麼!”
說得也沒錯,的確帶來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幾個來謹殿通稟,另有人去肖鐸跟前傳了話,音樓到殿門上的時候,肖鐸從廡房里趕過來了,雖極力維持,卻難掩惶駭之意,對天街上的眾人拱手道:“諸位大人可得著消息了?坤寧宮的掌事剛才打發人來回我,說榮王殿下不知什麼緣故,在承乾宮暴斃了。”
幾十個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沒了看護的孩子,一個個愣在那里回不過神來,自是面面相覷,卻沒人說一句話。還是福王上前高聲呵斥:“這是什麼道理?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宮里的麼,怎麼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宮去了?”
肖鐸呵腰道:“王爺息怒,臣已經派太醫過去了,什麼原因尚未查明。只是榮王殿下倒在貴妃簀床邊,守靈的人說了些混賬話,臣也不敢回稟殿下。”
福王臉沉,“把人來,如實說。”
偏路上兩個太監一遛小跑,跪在月臺膝行上前,其中一個長臉太監邊磕頭邊打擺子,摳著磚涕淚橫流:“回王爺的話……今兒夜就怪誕得很,殿里沒風,貴妃娘娘靈前的長明燈不知怎麼熄了好幾回。奴婢們沒辦法,就讓人把窗戶都蒙上布,實在不還打算找個罩子把油燈扣上……宮里人不多,都出去找家伙什了,單留奴婢一個人守靈。奴婢看案上香燒完了,就到幔子外頭續香,可一回,不知什麼時候大殿下進來了,上還穿著中,迷迷噔噔的樣子,像是剛從寢宮出來。奴婢想上去請安……”他說著頓住了,抖得幾乎發不出聲來。
邊上同來的太監忙推他,“侉子,你趕說呀!這里人多,你怕個什麼!”見他大頭地,連帽子都滾了,手忙腳夠著了展角在他腦袋上,自己接話道,“請王爺準奴婢代奏,據侉子說,他那時候像給魘著了,要邁不了窩,眼睜睜看著簀床上的貴妃娘娘起了……娘娘是背對著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擋住了。他還聽見大殿下了聲‘母妃’,貴妃娘娘頭就咯咯地響……等魘散了,再看里邊,大殿下就倒在那里了,臉烏青,死狀極其駭人。”
眾人聽完不由打了個寒戰,這昏昏的天,宮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尖利的獠牙。大伙兒都被這個段子唬著了,音樓覺彤云瑟著挨了,也覺得可怖,不是為這怪力神的故事,是為這被權利浸泡的人心。
音樓心里都明白了,福王昨晚為什麼這樣肆無忌憚,還不是早就知道江山盡在他手麼!貴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宮,在場的閣員,沒有誰能為此事平反。不管信與不信,榮王已死,福王繼位,已經順理章的事。誰敢質疑,別忘了邊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肖鐸,只要他不吭聲,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樣子還是要做做的,他捶頓足,“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你們都是死人麼?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麼?半夜里怎麼讓大殿下一個人上承乾宮呢?”又問侉子,“別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沒有看真?小殮不是要裹尸的麼?貴妃怎麼起?怎麼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爺,奴婢句句是實話,小殮的確是裹了的,可娘娘從簀床上下來,上并沒有綢子。就穿戴著大衫霞帔,離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背后的云霞文。事關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話,要是扯謊,奴婢即刻死了,來世跌倒水里,做個烏大王八。”
誰管他來世怎麼樣,肖鐸問:“那眼下貴妃娘娘人呢?還在不在承乾宮?”
侉子說:“在,后來跌回簀床上了,橫躺在那里,可手里拽了把頭發,不知道是誰的。大伙兒去瞧大殿下,里外都查了,沒見有缺損。給娘娘翻,才看見后腦勺禿了一大塊,連頭皮都給揭下來了。”
有人聽得干嘔起來,音樓轉臉看肖鐸,他倒是換了副泫然泣的表,不無哀傷道:“諸位大人還是去過過目,畢竟大殿下是儲君,再有半個時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這樣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該怎麼料理了。”
誰去看?沒人是傻子。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死了就死了。鄉里有這樣的說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討債鬼,帝王家還講究個收斂葬,換做平民百姓家,田間地頭刨個坑,連棺材都沒有,隨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債沒還清,回后再找來,拿鍬在孩尸上鑿兩下,就像斬斷了孽,往后就不會養不住兒了。總之沒人為了個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對,不管榮王的死因是什麼,只能怪他沒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執掌司禮監,大殿下歿了雖人沉痛,可眼下要的是登基大典。國不可一日無君,什麼事都可以往后挪,繼位大寶的事一刻也耽擱不得。”首輔對福王拱手,“大鄴至今兩百六十余年,到了這輩兒里龍種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脈。殿下天表奇偉、大智夙,務請殿下主持大局,以繼大鄴丕緒。”
有一人打了頭,后面的人自然從善如流。肖鐸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門接旨,各宮監調起來,兩刻時間也就籌備停當了。”
就這麼,皇帝人選說換就換了。音樓和彤云怔怔對視,眾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禮,皇后披著斗篷從道上過來,逐個看殿前諸臣。視線轉到肖鐸面上,愈發悲憤加泣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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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晨鐘
榮王殞命雖人哀痛,但新君已定,再這麼哭哭啼啼,未免不統。
肖鐸上前低聲勸,“娘娘節哀,事既然出了,再哭也于事無補。眼下還是以登基大典為重,娘娘請先回坤寧宮,余下的事等前朝忙過了再行商議。”
回坤寧宮?坤寧宮也不過供暫時落腳,福王一旦即位,這浩浩紫城哪里是安立命的地方?原本邵貴妃一死,把榮王籠絡過來,的后半輩子就有了保障。可是榮王死了,死得莫名其妙,的太后夢泡湯了,往后要寄人籬下,這突來的變故承不住。
一把抓住肖鐸,“你說,大殿下好好的怎麼會暴斃?”貴妃尸變的說辭連聽都不要聽,誰能在宮闈之中翻云覆雨,問他肖鐸自己,他也代不出第二個人來。看來他早就和福王結了同盟,人家必定許他更大的好,利益當前他就把給賣了。水姻緣原就不在的考量,依仗的是他能到今天這步,全有賴于的扶植。如今落了難,把所有希都托付在他上,結果他好話說起來一籮筐,事到臨頭居然這麼讓人信不實!
狠狠盯住他,“廠臣,大殿下的死因是不是應該好好的查驗?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脈!事還未查明,你們怎麼能心安理得的辦什麼登基大典?”
肖鐸臉一沉,再由說下去,后面不定會有什麼妄言出來。既然取經經過了八十難,豈能在最后功虧一簣?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這個應該問娘娘自己。”他厲聲道,“娘娘把大殿下留在自己宮中,卻又未盡看護之責。殿下年,亥時一哭祭之后就回坤寧宮去了。臣請問娘娘,殿下寅時應該正是沉沉好眠的時候,怎麼會自己一個人進了承乾宮?既然兩宮這麼多人都沒發現殿下行蹤,臣說句老生常談的話,這是命里定的,貴妃娘娘舍不得留殿下一人,到底還是要帶殿下同行。娘娘這里哀慟無益,沒的傷了自己的子。臣已經命人打造小棺槨,無論如何先殮葬要。眼下江山無主,多人正著新帝繼位,帶領朝臣們再開創出一個盛世來。還是不要為這等小事煩擾,先以大局為重吧!”
他從來沒有這樣和說過話,皇后驚愕地著他,這還是在面前俯首帖耳的肖鐸嗎?果然大勢已去,他有了新主子,再也不用對奴婢膝了。
福王卻道:“娘娘言之有理,大殿下死因未明,這會子匆匆擁本王,實在不是個好時機。我瞧還是緩一緩,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樣大的責任突然在我肩頭,我也沒有做好準備。就依娘娘所言,先把大殿下這頭料理好,往后再擇賢明之君,也就是了。”
這話一出眾人駭然,紛紛表示事有輕重緩急,目下沒有比擁立新君更要的了。榮王的事不是不辦,而是緩辦,其實大家心里都知道,這事查不出端倪來,就算有點苗頭也早就給掐滅了。辦案子是誰的拿手好戲?還不是東廠麼!既然東廠的廠公都把想法說明了,皇后一個婦道人家,哪里能夠扭轉乾坤!
“娘娘聽臣一句勸,還是回宮去吧!諸臣工眼下有要事要辦,娘娘且放寬心,回頭微臣自然查個水落石出,還大殿下公道。”肖鐸轉吩咐閆蓀瑯,“貴妃娘娘擱在外頭太危險了,難保不會再出岔子。趕人大殮,把棺蓋釘實了,大家圖個心安。”
皇后伶仃站在那里,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什麼了。他可以輕而易舉殺了貴妃,要的命定然也不費吹灰之力。鬧,鬧到最后又怎麼樣?榮王死了,橫豎是做不太后了。還是認了吧,別一個不慎惹了那些人,過兩天殮的就該是了。
垮下肩,用力閉了閉酸的眼。該說什麼?說恭喜福王麼?只怕會被當作嘲諷,反倒不討巧。扶住自己的額,轉時踉蹌了一下,幸得那死而復生的小才人相扶,在邊上溫婉道:“臣妾送娘娘回宮吧!”
皇后不置可否,讓攙著,緩步下了謹殿的丹陛。
往東方看,天邊有一微芒,快要日出了,穹隆約泛出蟹殼青來。皇后步履沉重,綴了麻布的鞋頭每挪一步,就從襕底下出尖尖的一點。音樓覷,臉上表木木的,簡直是看破紅塵的死寂。賠著小心,輕聲道:“娘娘不舒服麼?臣妾人傳太醫來,給娘娘開副安神的藥,娘娘用了踏實睡一覺,醒過來什麼都好了。”
皇后極慢地搖頭,“好不了了……”又轉過臉來看,“端妃,你是蹈過義的人,哀家問你,死的時候痛苦麼?”
痛不痛苦,其實已經記不起來了。腦袋進繩圈里,底下的木床一,就像進了一個新世界,上不來氣,白茫茫,空無一。要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真要是那時候死了,過去就過去了,也覺得沒什麼了不得。
不過皇后打聽這個干什麼?別不是想不開也打算懸梁吧!音樓唯恐做傻事,絞盡腦把描述得可怕詳盡,“娘娘,死過一回的人絕不想死第二回,為什麼呢?就是因為這個過程太痛苦。腳底下懸空了,人就像塊臘似的掛在那里,覺魂魄離了軀殼,頭發一地豎起來,眼珠子突出,幾乎要從眼眶子里蹦出去。想氣,可是續不上,肺里生疼生疼。舌頭從里出來,不是因為別的,就是繩圈給勒的。您吃過鴨舌麼?鴨舌底下有骨,人舌頭下沒有。本來就是糯糯的一團,閉不上,只好吐出來。我以前聽人說,上吊死的人來世口齒不清。上輩子舌頭不回去,下輩子就是個大舌頭。”
皇后古怪地瞥,“那你怎麼沒死?”
音樓噎了下,總不能告訴自己是有人相救,想了想道:“臣妾也不知道,可能是壽未盡,閻王爺不肯收我吧!”
哦了聲,“那你命真夠大的!可是福焉禍焉,誰又說得清呢!或者死了倒好了,沒死得在陵地里點燈熬油,耗得油盡燈枯,一輩子也就到頭了。”
音樓道:“娘娘最是福澤綿長的人,不像我們似的。不管將來誰登基,娘娘偏安一隅仔細做養子,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打發時間。斗斗促織啦,養養鳥兒啦,做個富貴閑人,也沒什麼不好。”
皇后有些自暴自棄,從嫁給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權,不管后來的邵貴妃有多寵,后宮的宮務也一直是一個人說了算。現在冷不丁把大權都收走了,心里發空,虛浮著,不能腳踏實地。這種孤魂野鬼似的迷惘,怎麼是個無大志的小小妃嬪能夠會的!長長嘆息,“我只是難過,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劍臨陣倒戈,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