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上頭的刻字是清晰的。
“天昌十一年,收此書。”
滕玉意和藺承佑同時出訝異之:
“這都是四十年前的東西了。”
藺承佑認出是師公的筆跡,不由回視面前的那層擱架,上頭有個上著鎖的小木匣,剛巧這木匣他再悉不過,因為里頭正好存放著那本《絕蠱》 從書簽跌落的位置來看,當初這書簽是放在這本《絕蠱》笈里的。
藺承佑怔住了,當初他一直以為這本書是師公從無極門那幫邪道手里繳獲的,但從書簽上的年歲來看,這本書明明四十年前就到了師公的手里。
四十年前師公不知出于什麼目的尋到了這本書,過后卻一直沒用,直到十年前他因為懵懂莽撞,誤中了銅錐里的蠱毒。
滕玉意也想通了這一環,一時說不出的詫異,絕蠱自是為了絕,難道道長也有過求而不得的人?
可道長一生都孑然一,本以為他老人家一輩子都沒有過念。
是了……
當年清虛子道長拼死救下圣人,又含辛茹苦將其養大,為了哺育圣人沒吃苦頭,因為過慣了清苦的生活,還養了慳吝的病,據說道長無怨無悔養大圣人,只因與圣人那位慘死的生母蕙妃是家鄉的舊識。
可聽說蕙妃差錯早早就進了宮。
……
若非極其痛苦,老道長想必不會想到用《絕蠱》這種邪來制自己的思念。
藺承佑只出了一會神,就迅速把牙制書簽收自己袖中,隨后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收撿旁。
藺承佑不說,滕玉意自然也不會提。
四人從庫房出來,絕圣棄智怕師公責罵,磨磨蹭蹭練功去了,藺承佑和滕玉意去上房陪清虛子,又沏茶又陪著打坐,有說有笑把上房弄得片刻不安寧。
清虛子煩不勝煩,然而怎麼也舍不得趕他們走。
正閉目打坐,忽覺四周安靜不,清虛子奇怪地睜開眼,看著兩個孩子坐在窗前榻上研究一本《命召咒文》 藺承佑點了點書頁:
“跟我念,‘兆汝切邪辟鬼,當被符。
符者,天地之信也’。”
滕玉意跟著念完這句,隨即閉上眼把剩下的部分一口氣背出來,聲音脆若黃鸝,而且整篇文連一個字的錯都無。
藺承佑眼里滿是笑意。
滕玉意重新睜開眼睛,單手支頤著藺承佑:
“你說的,只要我一字不地背下來,你就教我使符,你瞧,現在我可都記住了。”
藺承佑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扳開滕玉意的手指讓夾好。
“看好了啊,我只教一遍。”
滕玉意目不轉睛點頭。
清虛子出藹然的笑容,這一幕讓人心緒寧靜,他調勻氣息,重新合上眼睛。
兩人在觀里用過午膳,清虛子自稱要午歇趕他們走,藺承佑和滕玉意不好再賴著,只好從上房出來。
下臺階時,滕玉意忍不住轉頭看藺承佑,藺承佑從頭到尾沒問過師公那枚牙制書簽的事。
回頭了,盡管隔著重重院門,也仿佛能看到清虛子道長那清瘦蒼老的容,那樣一位古板嚴肅的老人,卻有著這世上最深沉最寬厚的。
滕玉意心下惆悵,兩人走到一株相思樹前時,藺承佑抬起右手,不過須臾工夫,那牙制書簽便化作齏,紛紛揚揚落泥土中。
“走吧。”
藺承佑揮手撒完塵,灑地牽著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頭著院中的相思樹,許久,輕輕喟嘆一聲。
有些無法言說的意,就讓它永遠塵封在記憶中吧。
***
二人剛回到王府,寬奴牽著俊奴跑來:
“大郎和娘子總算回來了,杜家大娘和杜家大郎都在東院等你們好久了。”
滕玉意高興地催促藺承佑:
“我們快回去。”
藺承佑也笑:
“給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點了麼?”
“這還用世子吩咐?”
寬奴小聲嘀咕。
“你把俊奴牽出來干嗎?”
“是二公子和郡主牽出來的,結果才玩了一圈,王爺和王妃就帶著二公子和郡主進宮去了,小人還沒來得及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過俊奴的項繩:
“我來牽它吧。”
又同藺承佑討吃的:
“給我點脯。”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個囊袋遞給滕玉意:
“別給它喂太多,回頭它的更刁了。
對了,那回我去淮西道前把俊奴放到你邊,回來發現它胖了一圈,你說,那幾月你都喂它吃什麼了?”
滕玉意蹲下來俊奴的腦袋:
“還不就是些和果子之類的。
俊奴可是世子的寶貝,真要是瘦了,世子豈不要同我問罪。
俊奴,我們滕府的伙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間那枚紫靈天章球出其不意地滴溜溜一轉。
滕玉意一愣。
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
“里頭那對蝴蝶也饞你手里的脯了,給它們也吃點吧。”
說著促狹一笑:
“滕玉意,我算是發現了,若非一等饞貨,絕不會往你邊湊。
小涯已經夠饞了,看樣子這對饞蝴蝶比小涯更不著調。”
滕玉意喂完食,拍拍手起道:
“對了,你快告訴我,為何我會蘊道家真氣?”
藺承佑顧左右而言他:
“本想帶你去馴服那匹赤焰馬的,既然今日無空,干脆過幾日歇好了再帶你去馬廄。”
說著拔就走。
滕玉意自不會上當,上前攔住藺承佑:
“是不是那套桃花劍法有點問題?”
藺承佑笑而不答。
滕玉意笑瞇瞇看著他:
“我早就覺得奇怪了。
自從學了桃花劍法后,我連夜間手腳發涼的病都沒了,可這劍法總共才七招,哪有那麼大效用,你快告訴我,你是不是給我渡什麼真氣了?”
“想知道?
晚上我再告訴你。”
“為何晚上才能說?”
“這不是來客人了嗎?
招待完客人,還得進宮用晚膳,等到我們倆閑下來,差不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
“那你臉紅什麼?”
“天太熱給鬧的。”
藺承佑二話不說牽著妻子回到東院,下人們知道小兩口免不了有些親昵的話要說,有意離他們遠遠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鶯囀蝶舞,滕玉意邊走邊環顧,只覺無不幽,無景不。
比起的潭上月,藺承佑的院子更為清爽簡練。
先前藺承佑眼盲時也曾來過他的住所,但當時二人尚未婚,即便來了也不會多停留,更別提仔細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不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畢之前,這兒都是和藺承佑的住所。
“這兒添株玫瑰就好了。”
滕玉意指指點點,“那兒可以再添兩株芭蕉。”
藺承佑負手順著妻子的視線一會看看這兒,一會看看那兒:
“行吧,都依你,親仁坊那邊你想添置什麼也都告訴我,你那麼喜歡玫瑰,到時候愿意種一府的玫瑰都隨你高興。”
滕玉意心滿意足點頭:
“玫瑰自是要多種些,但旁的花卉也不可,你想想,如果只種玫瑰,花謝了園子里該多寂寞。”
板著指頭對藺承佑說:
“二月的杏花、三月的迎春、四月的牡丹、五月的石榴、七月的玉簪花……
還有什麼棠梨、茉莉、賽金花……
全都種上才好。”
藺承佑邊聽邊笑著點頭:
“行倒是行,可你就不怕到時候清元王府變個大花園嗎?”
“這樣我才能四季都給你做鮮花糕不是?”
藺承佑不說話了。
“怎麼了?”
“我想親你一口。”
四周可都是人。
滕玉意臉一紅:
“你怎麼這樣?
我在同你說正經事呢。”
“我哪句話不正經了?”
“世子,阿玉。”
兩人聞聲抬頭,就看見杜庭蘭姐弟坐在回廊下,廊下鋪著翮席,席上滿是珍果芳釀,微風習習,春日融融,姐弟倆一個端莊,一個清秀文弱,模樣倒是極相似。
滕玉意忙和藺承佑迎上去:
“阿姐,紹棠。”
姐弟倆離席行禮,歉然道:
“其實該王爺和王妃了,先前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藺承佑袍坐下:
“真要這樣,反倒顯得生疏了,阿姐慣了阿玉妹妹,不如索我妹夫。
紹棠,你我姐夫就好。”
杜庭蘭溫的目落在滕玉意上,妹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模樣約比親前更了,心知妹妹過得無拘無束,便也發自心地替妹妹高興。
“你們新婚燕爾,我和紹棠本不宜過來打攪。”
杜庭蘭從后婢手里拿過一個漆匣,聲說,“昨日就知道妹夫復明,大禮之日也沒來得及道賀,今早爺娘越想越高興,也等不及阿玉回門那日了,一早就準備了賀禮讓我們登門賀喜。”
滕玉意親自接過賀禮,上前挨著杜庭蘭:
“阿爺也知道這事了吧?
今早世子就讓人給兩府都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爺說,姨父高興得不得了。”
“姐夫,聽說你和玉表姐要去濮捉妖?”
藺承佑搖了搖琉璃盞里的桂花醑,等到酒揮發些,再將其擱到滕玉意手邊:
“當地僧道奈何不了那妖怪,圣人生恐還有百姓遭殃,正好我們和緣覺方丈要去南做法事,圣人便我們順道去降妖。”
杜紹棠看看鄰座的姐姐,有點害地說:
“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時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時趕回來才。”
杜庭蘭臉有些紅。
藺承佑笑著說:
“在阿玉心里,阿姐的事是頭等大事,在我心里,阿麒的事也是頭等大事,自管放心,無論如何我們會提前趕回來的。”
忽聽后有人笑道:
“你又在編排我什麼?”
眾人回頭,就看到一個紫袍金冠的貴公子沿著回廊走來,這人生就一張端正的方臉,也稍厚,但氣度清貴,神也很溫善。
“太子殿下。”
仆從們紛紛行禮,杜庭蘭姐弟也退到一邊欠。
太子忍不住看了看杜庭蘭,看婷婷如牡丹,想起前日兩人見面時說的那些話,心里像沁了似的那樣甜,目也隨之變得更和了。
杜庭蘭并不肯在人前看太子,只紅著臉依禮行事。
太子只好也收回視線,坐下對藺承佑道:
“爺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壞,特地派我來瞧瞧你:
今日如何,可維持了一整日?”
一邊說,一邊故意手在藺承佑眼前晃了晃。
藺承佑笑著擋開太子的手:
“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松一口氣:
“看來那塊赤須翼已經徹底把你的蠱蟲克化了。
不過說到這個,爺娘都有些好奇,弟妹原來與新昌王的孀是故麼?
竟連赤須翼這樣的天下異寶都能討來。”
藺承佑和滕玉意尷尬地互相了,滕玉意含笑道:
“新昌王孀十年前到我家住過一段時日,說起來我娘對有恩,因我自小便認識,算得上匪淺。”
杜庭蘭姐弟臉上同時閃過詫異之,又迅速掩去了。
藺承佑生恐席上追問,挲著酒盞說:
“今日這般高興,要不我們玩點什麼吧。
紹棠,你會箭嗎?
不如我們在庭中玩一回禮。”
紹棠腆然搖頭。
太子知道杜家門風保守,忙說:
“難得閑一兩日,何苦又拉弓箭。
阿大,你善吹笛,紹棠善箜篌,庭——杜娘子據說善彈阮咸,我簫技不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長的曲藝。
春方盛,我們何不索奏樂一曲?”
藺承佑一下子來了興致,他只知道妻子會琴,還沒親眼見過琴是何種狀,便讓寬奴把他的那管玉笛拿來,順便安排人到庫房取一把未用過的箜篌和一管簫,扭頭問滕玉意:
“想琴嗎?”
滕玉意興致對春絨說:
“回屋取琴吧。”
等到樂一一取來,五人也不離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樂,互相笑著。
風一起,滿座芬芳,馥馥襲人,人人都神怡悅。
藺承佑說:
“箜篌渾厚幽沉,不如由紹棠先起頭吧。”
杜紹棠笑應了,握穩箜篌調了下音律,一曲清肅的曲子傾瀉而出。
曲調剛一起頭,藺承佑的臉瞬間淡了下來。
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臉上。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互,那是一曲《思歸引》無論宮廷還是民間,常能聽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紹棠察覺二人臉難看,錯愕地頓住了:
“怎麼了?”
太子擰著眉頭嘆氣,皇叔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藝都是皇叔親手教的。
尤記得那年中秋節舉行宮宴,有人提議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歸引》 記得當時是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外,殿前鋪滿了如霜的月,皇叔和阿大,一個琴,一個吹白玉笛,端的是一座輝。
自那之后,只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幾乎都不了一曲《思歸引》 如今兩人再聽到這首曲子,心里怎能不別扭,照理說,為了岔開話題該另起一首曲子才是,但兩人都沒了興致。
皇叔如今被幽在興慶宮,圣人顧念親不忍將其賜死,但朝野外不斷有臣子上奏疏,說淳安郡王一為謀奪帝位豢養梟眾,二為全野心殘殺無辜,堪稱罪無可恕,從樹妖為禍紫云樓到八月中發宮變,前前后后死在淳安郡王手里的人數不勝數。
此子按律當誅,不知圣人因何遲滯不決,若圣人誠心輕罰,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們倆都知道,圣人之所以如此,不過是憐憫皇叔自被惡人和母親引得走歧途,一念之差,萬劫不復。
其罪,不可恕,其,實堪憐。
作為淳安郡王的半個兄長,何忍殺之。
滕玉意在旁怔怔著藺承佑,甚在藺承佑臉上看到這般煩悶的神,除了驚訝,心里也有百般猜想。
過片刻,藺承佑勉強笑笑:
“要不換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說話,采蘋嬤嬤匆匆趕來:
“太子,大郎,宮里有急事找你們。”
眾人一驚,藺承佑怔了下,對滕玉意說:
“你和阿姐說說話,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點頭。
直到太子和藺承佑離席而去,三人仍有些怔忪。
看這架勢,莫不是宮里出了什麼大事,既是大事,為何不見關公公來傳報。
三人無心再飲茶作樂,滕玉意同杜庭蘭在院子里走了走,又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