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卓炎睡后，戚炳靖抬手捧住的臉，在暗中凝視許久。

這是他此生頭一回聽到有人說，要疼他。

是被人憐惜心。是被剝開堅的外殼。是將變得更加。

這覺對他而言極為陌生，令他下意識地想要防備，然而的話語卻又帶著令他無法抗拒的融融暖意。

曾經的像一塊冰，冷靜，漠然。現在的像一團火，熾熱，赤誠。用毫不加掩飾的意，將他熔化。

過去，忠于家國。如今，忠于的心。而的心，正被他握在手中。

在他握的心時，沒有顧慮過的心會否被他握碎。說把心給他，便當真把一顆心全給了他。曾經在邊境，舍抗敵、悍不畏死；如今面對他，不計后果、信他如斯。

為所信所仰之，皆可不顧。

這便是卓炎一貫之心，一貫之為人。從始至終，不曾變過。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是如此，在他戚炳靖懷中亦是如此。

戚炳靖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地含住的，逐漸加重力道，又吮又吻。

卓炎被他親醒了。張開眼睫，意識回籠，辨別出他上的熱意與燥意，淺淺哼道：“你怎麼沒完沒了……”

竟從未見過他這般濃熾而不休。

戚炳靖待親了個夠，才又抵在耳邊，道：“炎。你既說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會要了你的命。你信麼？”

卓炎抬手握住他的后頸，對上他咫尺間的視線，屈勾住他的腰，突然用力翻，將他反在下。以指撥了撥他濃黑的眉，又落在他說了狠話的上，道：“若真有那一日，我讓你來殺。”

話畢，也低頭將他的含住，照樣又吮又吻，而后輕輕移開，對他道：“我卓炎既然你，便此生不悔，亦絕不變心。”

這兩句話，是何等之，是何等之重諾。

戚炳靖只覺滿腔滿腹皆是熱辣辣的疼，疼得他眼底都發酸。

他這一生人服，人畏，人防，人恨，人生不如死，唯獨沒人過，沒人疼過。

曾化為明救他于黑暗泥淖之中，他救一命，是以一命還一命，未圖所報。三年前的那一夜，他雖下定了決心要，卻也沒有指過能真得、疼。

而今竟不負他之深，他、疼他，他不知還要如何、如何疼，才能襯得起付與他的這顆心。

戚炳靖的結滾了兩下，開口言。

卓炎卻著他的耳，輕聲道：“還要我再疼疼你麼？”

顧易曾對他道，天資聰穎。此言竟不虛。之天資，用在何，皆可輕易人難以招架。

……

翌日午后，西華宮中。

午膳罷，只歇了兩刻，英嘉央便囑咐侍去替英宇澤更，做出行之上下準備。

英宇澤從午夢中被喚醒，雖還是迷迷瞪瞪的，但平日里會因沒睡飽而鬧脾氣的小緒今日也沒了，只乖乖地讓人服侍著穿著履。

未幾，他穿戴齊整，待見了娘親，便一板一眼地問：“沈將軍何時來接朕？”

英嘉央瞥了兒子一眼，淡淡道：“待沈將軍來了，必會先考問陛下這兩日的課業。”

英宇澤聞言，垂頭喪腦地拽過侍遞上來的書卷，翻開來閱。

……

經人通稟后，沈毓章踏西華宮。他解下佩劍給侍，再接過侍奉上的溫熱巾子凈了凈臉與手。就這麼兩下的功夫，英宇澤就已經等不及了，直接從殿中跑出來，興高采烈地來迎他。

“沈將軍！”他仰著頭，臉上盡是期盼之。

沈毓章彎腰，半蹲，正道：“陛下當循禮儀。無故不得在宮殿中跑跳。”

英宇澤很乖地點頭：“朕聽將軍的教誨。”

沈毓章則道：“除了臣，陛下也要聽公主的教誨。除了公主，朝廷中凡良臣之諫言，陛下皆應聽而明之。”

英宇澤繼續點頭，認真道：“將軍說的，朕都記下了。”

然后他小心地扯了一下沈毓章的袍，問：“沈將軍，咱們現在可以出宮了麼？”

沈毓章看向他的后。

英嘉央正打量著他二人，神恬淡。

沈毓章向行禮，道：“臣接陛下去臺獄，事畢便還宮。往返皆有孫將軍率殿衛護駕，公主殿下且放心。”

英嘉央允了，步上前來，彎腰親手將英宇澤的領正了正，然后看向沈毓章：“你帶皇帝去罷。”

沈毓章走，又在后補了一句：“回來后，晚膳留在宮里吃。”

英宇澤高興得眼睛都亮了。

沈毓章微微笑了，一面牽住皇帝小的手，一面應道：“好。”

……

街之上，車駕緩緩前行。

車，沈毓章問英宇澤：“陛下一會兒該說的話，可都記清楚了？”

英宇澤的聲音著孩特有的正經可：“朕都記清楚了。將軍可放心。”

他全然掩飾不住興之，只要能同沈毓章在一，無論要他做什麼，他都是高興的，更何況今次還能出宮來，見識他未曾見過的地方與人。

沈毓章又問：“公主可曾告訴陛下，今日為何要陛下出宮？”

英宇澤很是謹慎地思索了一陣兒，而后認真答說：“朕要去救忠臣。”

沈毓章道：“若無忠良之臣，則英氏江山難守。陛下為人主，今后當學會明辨忠，更須明白，忠臣可為國流，國卻不可令忠臣蒙屈。”

英宇澤似懂非懂，卻仍然點著小腦袋，記下了聽到的每一個字。

……

臺獄中，守獄諸吏雖早已被傳過令，但人人面惶恐，惴惴不安。他們從未有人近睹過天，更從未聽說過皇帝會親臨這等腌臜之地。

一道微弱線從窗中投獄牢中。

外面響起腳步聲，由遠及近。

小吏將牢房鐵門重鎖打開，再將門完全打開，對里面道：“顧大人，陛下自宮中來，您須起見駕了。”

本在用劣的紙筆寫字的顧易聞言，稍怔，疑自己聽錯，故而作略顯遲滯。

腳步聲臨近，到牢房門前停下。諸吏噤聲而退后。隨即，一大一小兩個影出現在了牢房門口。

顧易先看見了沈毓章，然后才看見被沈毓章牽著手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著至尊者才能穿的。他看起來有一張，小手將沈毓章抓得的，小也抿得的，一雙眼卻很明亮，牢牢地注視著顧易。

顧易從怔愣中回神，連忙起，稽首大拜，道：“罪臣顧易，叩見陛下。”

小男孩猶自好奇地打量著他，小腦袋還歪了一歪。

沈毓章低聲喚道：“陛下。”

被提醒后，英宇澤才想起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一時間小臉上掛起懊愧之。他趕抬頭了一眼沈毓章，在收到后者無聲鼓勵的目后，遂鼓起勇氣，將手慢慢松開。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邁步上前，出小手，跪伏在他前的男人肩頭，學著大人的模樣做了一個虛扶的姿勢，以滿是稚氣的聲音開口說：“顧卿平。”

男人的肩頭微微抖，只敢抬起頭，未敢站起。

英宇澤又有些張了，他再度鼓了鼓勇氣，盡了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鄭重而嚴肅，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最要的話：

“顧卿未負國，國必不負顧卿。顧卿苦了，朕親自來接顧卿出獄。”

話音落下，英宇澤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男人的眼中涌出大顆大顆的熱淚，砸在骯臟的牢房地上。

他睜大了眼睛，問說：“顧卿為何哭泣？”

男人答不出聲，仍自流淚不止。

這牢獄，這男人，這熱淚，一幕幕場景太過鮮明，重重地印仍然懵懂的英宇澤心間，他此后一生難忘。

此時的他不可能想得到——

若干年后，當他親執筆，每每落朱批于獄令之上時，便會想起時所見此此景。

世間唯忠臣不可蒙屈，不可含冤。

后來，他統江山凡六十三年，為大平歷代帝王在位時間最長者，亦為大平歷代帝王在位時國中每年詔獄最者。

有君仁明如此，何憂前烈不復。

……

傍晚回宮，一直到用罷晚膳，英宇澤都乖巧出奇。

待宮人撤下殘羹，他方瞧了瞧一旁的娘親，又扭頭瞧了瞧另一旁的爹爹，開口問：“沈將軍，朕今日是不是做了一回好皇帝？”

沈毓章忍俊不。但他仍然板正了臉，答道：“陛下今日做得很好。”

英宇澤有些高興，小手去拉沈毓章的袖，又問：“那朕是不是可以向將軍討個賞賜？”

沈毓章搖首，道：“陛下至尊，只有賞賜臣子的規矩，沒有向臣子討要賞賜的規矩。”

英宇澤聽懂了，立刻更高興了，道：“沈卿，那朕給你個賞賜。你今夜就留在這宮里，陪朕睡覺吧。”

沈毓章沒有吭聲。他轉目，投向英嘉央的臉上。

英嘉央未看他，只是對英宇澤道：“陛下何以如此不懂禮數，不懂面，不懂規矩？沈將軍是外臣，豈能留在宮里陪陛下睡覺？”

英宇澤頓委屈，可憐地小聲道：“朕都做一個好皇帝了，為何還是留不下沈將軍呢。”

見娘親不答他，英宇澤又轉而變得氣鼓鼓地，自己從凳上挪下地，扭就走：“朕不要你二人陪了，朕要自己去睡了。”

英嘉央不哄他，也不阻擋他，沖邊上的侍無聲使了個眼，人跟著英宇澤去殿，伺候他就寢。

也不看沈毓章，低著眉不知在想什麼。

沈毓章這時開口：“央央。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英嘉央仍然垂著目：“我就不送你了。”

沈毓章說要走卻紋不，聞言問道：“我若一定要你送我，你送是不送？”

英嘉央無視他執拗的目，無奈道：“毓章。你何故非要如此。便如眼下這般，不妥麼？”

“不妥麼？”沈毓章不帶笑意地笑著，道：“我心的人，我不能明正大地。我親生的兒子，我不能明正大地疼。你問我，便如眼下這般，不妥麼？”

他久等不見回應，心下一沉，一時未忍住，臂去握的手。格開他的掌，反而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英嘉央細白的腕間被他攥得發紅，引得皺眉：“沈將軍。”

這三字一出，沈毓章臉上連笑也沒了。

繼續說道：“將軍是輔政之臣，須知分寸。”

沈毓章冷冷道：“原是為此。央央，你心中怕這江山不久之后便會改姓了沈，是不是？”

英嘉央亦冷冷回道：“將軍既然這般想我，又哪里會顧念我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沈毓章將的手緩緩放開。

他二人皆非年時，竟還能如此拌，真是荒唐又可笑。

頃，沈毓章嘆了口氣，道：“是我錯了。央央。你必不會這般疑我。我又你心里委屈了。你要怎麼責我，我都認。只要你心中能痛快點，可好？”

英嘉央輕輕著腕子，不言不語。

還能怎麼責他？舍得怎麼責他？他不就是仗著上一回說，這天下只有他能給委屈，他才敢這麼給委屈的麼？

沈毓章又道：“我知你是為了我的名聲考慮。眼下王剛倒，皇帝年，只能仰仗諸位輔政大臣。然而事未盡，朝廷還待收拾，難免有心懷不軌之人見機謀事，也未可知。我如今位列輔臣之首，又掌兵部事，若有不慎，被有心之人借機劾個‘藐上弄權’的罪名都算是輕的。你是怕我又像上回禮部事一樣自毀名聲，所以才刻意不準我同你、同皇帝過于親近，我說的對不對？”

他雖問對不對，但本不是在問。故而英嘉央也沒有答他的必要。只是終于愿意正眼看一看他，遞給他的一道目中糅雜著諸多緒。

難道不想要被他明正大地麼？難道不想要宇澤被他明正大地疼麼？

自從上次禮部事畢，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仍會為他擔心、為他氣惱，便知他總是可以輕輕松松地便守不住自己的這顆心。

一如當年太后宮中。

他沈毓章，就是有這能耐，無論同他分開多久，都會重新為他再次心。

沈毓章則迎著的目，起，振袖，面無表道：“殿下早歇，臣先告辭了。”

……

次日早朝，除諸臣所奏事外，廷議者有三。

先是王一案，按太上皇帝之意，當移宗正寺置獄，再派能臣審訊。能臣當選誰人，朝議紛紜，最后還是昭慶上圣公主獨斷，點了狄書馳去督辦此事。

再來是裴穆清、卓疆二案，按兵部、史臺之主張，當翻案重審，凡當年涉此二案之吏，置五日期自首，逾期不自首者，若經事后查證，皆坐數倍之罪。

最后則是大封卓氏一事。此議一開，廷上猶如油潑沸水，吵吵嚷嚷，久不消停。末了，仍是昭慶上圣公主眾臣當廷住口，有所奏諫者，且待散朝之后擬札子進上來。

整個朝會，幾不聞沈毓章之聲音。

待諸事議罷，昭慶上圣公主在簾后問說：“可還有事要當廷奏稟的？”

眾臣無甚話要再講了，皆抱袖垂首，等著侍散朝。

這時候，沈毓章竟出列，于廷上朗聲道：“臣沈毓章，尚有一事要奏。”

“且奏。”簾后輕聲道。

沈毓章跪地，恭行臣禮，開口時，聲音鏗鏘震地：“臣沈毓章，請尚昭慶上圣公主。陛下準臣所請。”

滿殿一時靜若無人。

幾瞬后，響起東西砸落于殿磚的聲音，四下皆有，不止一聲。

被這些聲響驚醒的諸臣們紛紛向上告罪，彎下腰去撿已被摔出裂痕的竹笏，再匆匆攏于掌中舉起，遮住自己驚不可抑的神。

這當中，禮部諸吏猶為震驚。

陳延就站在沈毓章的斜后方。此時看著沈毓章闊的背影，他了足，張了張，卻終究忍住了出前上諫的念頭——

大平開國近四百年，在此之前，有過帝當政，有過太后垂簾，卻從未有過未出降之公主聽政的。

然今事已此，便也罷了。

可誰又見過做臣子的，竟敢當廷求尚垂簾聽政之公主？!

這眼中還有沒有禮法，還有沒有祖制，還有沒有朝綱？!

莫說過去不曾見，便是將來，恐怕亦絕不會有。

此舉真是，曠古絕今，沈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