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董志和來說, 這當然是個難題。
若承認程家有恩于董家,那麼, 門生彈劾程詢,便是恩將仇報。
若是否認,便是冷心冷肺,后四位閣員都會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董志和斟酌片刻, 恭敬里多了幾分慚愧,認認真真地把話題往別扯:“臣一生最無能之,便是不善治家, 董飛卿年時,臣無暇管教, 他背離家門時, 亦無法勸阻。……”
“罷了。”皇帝牽了牽, 取過置于案上的折扇,唰一下打開,緩緩地搖著, 視線落到董志和兩個門生上――
文睿臨在都察院任監察史, 李夫之在翰林院任侍講。如果走正路的話,前程差不到哪兒去。可惜,越該知足的人,越不曉得知足為何意。
文睿臨曾任廣東監察史, 李夫之生于京城, 年時曾到廣東游歷――這一點, 是一早從錦衛那里拿到了這人的生平履歷獲知。
都與廣東有些關系。怪不得, 董志和會選擇他們明章彈劾。
此刻讓皇帝氣兒不順的也是這一點:既然都曾去過那一帶,怎麼還能理直氣壯地彈劾?
沒錯,他選的首輔招人恨,場上有多人敬慕艷羨,便有多人痛恨謾罵,但是,人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吧?好歹也得聽聽另一邊的人怎麼說吧?
他們不肯聽,不是打心底對程詢有偏見,就是因為三親六故被程詢整治過懷恨在心。
皇帝喚文睿臨:“說正事。在你心里,認為的萬鶴年一事究竟是怎樣的形;你眼里的程閣老,到底是怎樣的品行。”
文睿臨連忙上前,恭敬行禮,片刻后侃侃而談:“啟稟皇上,微臣曾任廣東監察史,負責巡視鹽政、漕運、關稅等等。
“當差之余,經常聽到與程閣老、萬鶴年相關的傳言。
“在那里,形與今時朝堂相仿,有人堅信程閣老風霽月,如何都做不出屠戮百姓的事;有人則認定程閣老當初年輕氣盛,外放期間,有過數次意氣用事的形。
“彼時,微臣心生疑竇,只是不敢越權查證。
“萬鶴年來到京城當日,微臣便詳細詢問過兩名河道衙門的員――那一年,他們就在廣東當差。他們說,當夜曾親眼看到程閣老與懋遠知縣及百姓起了沖突,程閣老率領的軍兵俱是刀劍出鞘。至于是否曾有人喪命,因為都有差事在,不得而知。
“微臣以為,不論程閣老是否曾命兵屠戮百姓,都一定有過不妥的舉措。否則,人們不會在經年之后,還不能做到眾口一詞地相信程閣老的為人。
“是以,微臣懇請皇上徹查此案,派專人到廣東,詢問當地員、差。”
說著,他取出奏折,雙手捧起,“微臣的奏折之中,列出了幾個可以作證的人,恭請皇上過目。”
大總管劉允在皇帝示意之下,接了奏折,轉呈到龍書案上。
皇帝又問了李夫之同樣的問題。
李夫之的說法是,早年游歷期間,曾到過懋遠,聽幾名懋遠百姓說過當年的事,幾個人說法一致:當年的的確確有幾百人喪命,或被軍兵斬殺,或被葬于洪流之中。
一個是故意模棱兩可,一個則是有意一口咬定。只要對程詢有一點點的猜忌,都會隨著他們的說辭生出幾分不確定,不能再堅信程詢并無過錯――能達到這個目的,這件事就算是做了一半。
只要皇帝聽從他們的建議,派員赴南方查實,就算程詢一過錯也無,在塵埃落定之前,都會陷世人的懷疑、質疑甚至全然否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沒可能總盯著一件事的進展,事發時隨大流議論幾句罵幾句,之后該忙什麼忙什麼;等到事有了結果,大多數也拉不下臉承認自己錯了,會理直氣壯地懷疑皇帝顧念多年君臣分包庇程詢――反正天高皇帝遠,誰都不是局中人,怎麼猜測都不合理,也都合理。
這就是世,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董志和需要的就是程詢深員百姓質疑、避嫌留在家中、等候發落的那段時間。他可以繼續留在閣,暫代首輔職責,幫皇帝理朝政,可以在一些軍國大事上搶占先機。
皇帝不能沒有閣幫襯,尤其離不開首輔、次輔,兩個人里面必須得留一個。既然留下了他,便是不再計較他治家不嚴引發的風波。
等到程詢回到閣,皇帝就算心生虧欠,就算又想起了董家那筆爛帳,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出爾反爾地舊事重提。
――這樣推測下來,首輔、次輔等于兩敗俱傷:程詢說話勢必再不會有以前的分量,董志和也已妻離子散。
此刻的董志和,在反復回想董飛卿上次見自己時的每一個細節,他沒找到端倪,所以仍舊確信程詢在這件事上有心虛之。
皇帝向董志和,“你的門生說完了,你是否附議?”
皇帝的話,不能不答,也不能一再繞彎子。之前董志和已有顧左右而言他的形,這次要是再不痛快回話,皇帝火氣一上來,就把他攆出去了。由此,他緩聲道:“臣附議。”又提議,“皇上不如喚程閣老來回話,聽聽他的說法。”
“聽他說什麼?”皇帝把折扇唰一聲合起來,扔到案上。
董志和常在皇帝面前行走,覺出了不對勁。
文睿臨、李夫之卻是心中大喜,認為皇帝已經對程詢不悅。
寧博堂沒顧上打量皇帝的神,只斂目等待進言的機會,此刻上前一步,行禮道:“啟稟皇上,臣有下回稟。”
“講。”
寧博堂道:“臣曾在懋遠做過六年父母,在臣調任進京之前,他們對程閣老都是由衷的敬重。
“的確,臣剛到懋遠的時候,看得出,百姓因為災,因為分流淹田的事,對程閣老有過抱怨,甚至怨恨。
“可在后來,朝廷的補給按時發放,懋遠遇到難的時候,程閣老曾幾次幫忙向相關衙門遞話,奉旨回京之后,也一再為懋遠及至廣東的百姓向皇上進言,皇上一再施恩于廣東,這是有目共睹的。
“在當時,百姓不知原委,可時過境遷之后,尤其百姓的境遇越來越好之后,有些事想通了,有些消息也后知后覺了。
“早在臣還沒離開懋遠之前,當地百姓便已對程閣老滿口稱頌。
“臣以頭上的烏紗帽擔保,程閣老絕對沒有對不起懋遠的地方。
“臣恭請皇上三思,切勿聽信小人的讒言!”
話到末尾,他語氣已經有些重了,說完之后,冷冷地睨了董志和一眼。
皇帝頷首,“這件事,程知行一個字都不用說:歹話、好話,都會有人為他說盡。” 語畢對侍立在一旁的劉允打個手勢。
劉允像是早就在等這一刻,稱是之后,小跑著出門,沒多久便折回來,隨他進門的是錦衛指揮僉事和一名錦衛,兩人各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箱子。
箱子打開來,從里面取出的,無一例外,皆是信函。
“總有那麼些人,善用‘莫須有’三個字做文章。”皇帝凝視著董志和,眼神玩味,笑容諷刺,“說起來,這件事是該翻出來了。
“前河道總督、舒明達、陸放都已辭,前者一直病歪歪的,就算有趕赴京城道出實的心,子骨也不會全;后兩個做起了閑云野鶴,居無定所,朕不知道他們客居何――更何況,他們本就與程詢匪淺,說的話如何能夠當真。”
“若派人去南邊核實,在有些人眼里,便是朕已經給程知行定了罪。
“要是換個人,朕或許真就那麼做了。但對程知行,用不著。”
他點手喚錦衛指揮僉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們聽。”
“臣遵旨。”錦衛指揮僉事拱手行禮,之后轉向在場員,把當年萬鶴年一事始末娓娓道來。
在這期間,皇帝看著對方在案上的信函,間或取出一封,展開來看。
寧博堂、刑部尚書越聽笑意越濃。
董志和、文睿臨、李夫之越聽臉越差。
錦衛指揮僉事講述完畢之后,道:“此事,是前錦衛指揮使及兩名錦衛親眼目睹,三個人在事后先后照實記錄在案,轉呈圣上,圣上又由錦衛歸檔封存。”
董志和率先跪了下去,兩個門生相繼隨之跪倒。
皇帝又取出一封函來看,把容講給眾人聽:“時年八月,程詢、陸放率領軍兵搭救被困的百姓,所在的山坡坍塌,兩人一起滾落水中。
“水下一堆七八糟的東西,程詢左傷,陸放頭部撞到了頑石。
“那時候,他們已連續幾日不眠不休。
“倒下去之后,便起不來了。沒過幾日,河道總督也累得臥病在床,隨后都是在病床上料理公務。”他把信函恢復原樣,放回原,“朕單獨派去給三人醫治的太醫,回來說,皇上洪福齊天,三位大人都撿回了一條命。”語聲頓了頓,問道,“董閣老,程知行到底是殺人的人,還是救人的人?”
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董志和撐在地上的雙手,扣了地面,第一次,他對皇帝答非所問:“臣……有罪。”
“你的確有罪。”皇帝站起來,繞過龍書案,居高臨下地睨著他,“治家方面,你簡直就是個廢。
“雙親為老不尊、繼室心腸歹毒、三個兒子先后叛離家門。
“你當初與原配和離,鬧得很不像樣,朕只當你在他鄉,對家事有心無力,況且,和離之事屢見不鮮。
“哪想,你董家從上到下,除了董飛卿,就是一窩毒蝎子!
“先前說起董飛卿,朕問你,程家于你董家是否有恩,你胡扯了些什麼?――董飛卿年時,你無暇管教,他背離家門時,亦無法勸阻。這話朕該怎麼聽?是不是要怪程知行沒能幫你把孩子管教應聲蟲?他欠了你什麼?嗯?
“對上不忠不孝,對下不仁不義――朕到這幾日才幡然醒悟,次輔竟是這樣的貨。”
董志和的頭慢慢地低下去,雙手地攥拳。
皇帝緩緩地踱著步,“當初兩廣一帶,被曾經的皇親國戚攪得烏煙瘴氣,朕派程知行與你前去,是肅清場,說難聽些,是去殺人。
“程知行不到三年便讓朕如愿,奉召回京,而你,在廣西停留六年之久。
“懋遠縣一事,若換了你們,又當如何?”他走到跪在地上的三人近前,“是不是要為著不留患不落話柄,坐視榆木腦袋的縣令帶著百姓壞了大局?”
到這地步了,橫豎都是一樣的結果,而且,辯解的話,興許還有一線轉圜的希。董志和咬了咬牙,直起形,道:“稟皇上,若是換一個人,臣不認為還能出那樣的事。畢竟,萬鶴年是因商賈汪祖壽一事,加之又曾被打出按察使司,才對程閣老起了質疑與怨恨。”
皇帝的火氣卻被他這番說辭完全激了出來,黑了臉,語氣已有些暴躁:“汪祖壽是去做什麼的?是去給兩廣送銀子!
“那件事的始末,錦衛與程知行都如實稟明。汪祖壽去送銀子,的確是另有所圖,他指著朝廷看在他賑濟百姓的面上,為他懲死雙親的人面心的贓。朝廷理應全。那名贓死于多年為不仁、貪贓枉法,證據確鑿。
“正如程知行所言,那個常年在朝廷面前做要飯花子的縣令萬鶴年,上峰幫著商賈送錢糧給他和百姓,他哪來的臉一面收下錢糧一面對上峰指手畫腳?又要銀子,又嫌棄銀子的來路不合心意――誰給他的底氣!
“朕的旨意抵達廣東在先,萬鶴年及另外九人鬧事在后,當時萬鶴年挨了十板子,在朕看是打的輕也打的了!
“董志和,你方才所言何意?是到如今依然認定程知行辦錯了汪祖壽一事,還是懷疑朕從最初便包庇此二人?”
汗水已經浸了董志和背部的服,他及時應聲:“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轉回到龍書案前,把他兩個門生的折子拿在手里,“唆使門生鉆空子,言之鑿鑿地污蔑。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董志和額頭在出汗,心里的寒意卻越來越重。
因為惱火,皇帝的語聲已有些沙啞,語氣愈發沉冷:“程詢在廣東期間,每日諸事,從不曾瞞過錦衛,所有舉措,正是照著朕的期許。
“而你在廣西期間,有多事遮遮掩掩,想盡法子不讓錦衛知?就算你前面有個坦磊落的人比照著,朕也沒因此責怪過,畢竟,有不事,就要破例而為。
“你是朕特地破格提拔的人,又與程知行同榜,迄今二十來年,你的越做越大,明白的道理卻越來越了。
“換個稍稍心狹隘的人,都不會照顧教導飛卿那麼多年,可程知行就那麼做了;換個稍稍有些良心的人,都會因為飛卿一事將程家視為恩人,如何都做不出今日這等試圖顛倒黑白之事。
“程知行為防范災不眠不休的時候,你在做什麼?與廣西場上的人虛以委蛇,宴席不斷。
“他在災期間四奔走救助百姓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忙著擔心廣東會向東西借軍兵資。
“他病倒在床險些一命嗚呼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忙著與廣西員一起惦記著朝廷送到廣東的資,試圖分一杯羹。
“這些朕一概當做不知,也從沒讓程知行知。朕愿意當你只是為廣西百姓謀取益。
“你那雙眼,為何就不看看別人的可敬之?!
“萬鶴年及當初那些刁民,最終迷途知返,若是沒有――朕不妨個底,那些人,殺了也就殺了。他們便是死,在朕這兒,也永遠是阻撓公務妨礙大局的罪人。死不足惜。
“誰會為了一滴水,坐視一道江河化為一盤散沙?
“你本就不知道天災意味的到底是什麼,不知道當初程知行、陸放等人是豁出了命陪著兵去營救百姓。
“因為你不愿意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你眼里,都只是用來向上爬的臺階。
“任何是非,在你眼里,都會為別人趁機打你的機會。”
董志和的面青紅不定,一顆頭似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來。
“皇上!”文睿臨猛然抬起頭來,眼神急切,方才皇帝最后一句話,莫名地提醒了他,“并不是董閣老與微臣對程閣老心積慮,的確事出有因。
“董閣老家中是非不斷,皆在董飛卿回京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