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月出嫁在即很忙，瑩月自己也很忙。

方寒霄來往于于家，與于星誠反復推演商議如何扳倒隆昌侯的這一陣子，瑩月也沒閑著，在給的文稿收尾并從頭校對謬誤之。

這一項事宜的繁忙一點不下于方寒霄，有時方寒霄睡了，都沒睡，挑燈在書案前夜戰，方寒霄待要強制一起休息，跟通紅得兔子般的眼睛對上，居然敗退。

瑩月也不是故意想熬，白天的覺就是不如晚上好，晚上四寧靜，只聞小蟲鳴啾，白天卡上大半天想不出來的一個劇，這時自然就冒出來了。

文稿的進度隨著現實里的案發展一直在跟進，到隆昌侯府傾塌完畢，月帶孕投奔回娘家之時，也終于收好了尾。

這麼長的時間里，一共完了兩部文稿。

一部是記錄式的，胎于先徐老尚書的寫法，所有發生的一切如實記載，工整嚴。一部則是會令卡住、需要自己想一些邏輯節補進去的公案話本式文稿。

前者在價值上更大，但因為太真實了，事發在本朝本代本年份，不能拿出去廣為傳播，只能自己收好。后者則改巨大，能去的信息全去了，只留下來一條主干，因為鹽梟手下去截殺郡王的可能實在不怎麼立，為了讓這個葫蘆提了結的案子在話本里變得合理，又自己想了些轉折填進去，確保最終呈現出的是一個完整的讓人挑不出太大病的文本。

那些熬夜的許多功夫一個是耗在這上面，另一個，就是小心剔出方寒霄在當中的涉程度，仿著市面上賣的那些差不多的閑書給自己的話本取了個名字《余公案》，以于星誠為主角，取了于星誠的諧音姓，然后把他移花接木到前前朝去，設定他為當時的一個提刑，奉皇命在某州府查探當地疑案，查案途中正好遇上某致仕太師遭逢追殺，余公救下了他，由此揭開了一樁連環案的序幕——

這里面看上去似乎沒有方寒霄什麼事，對了，他確實就是個很邊緣的配角，跟在余公邊打打下手的那種，凡出場一般說不到兩句話。

方寒霄忙里閑跟著的進度看，明知是為了保護他才如此，怕萬一被別人看見跟真事對起來，但仍有點不滿意，沒話找話地和道：“怎麼就這樣寫我？”

瑩月知道他的意思，道：“我已經多寫了，你本來一句話都沒有。”

方寒霄：……

可不是嗎。

誰他一直堅持不懈地裝著啞。

瑩月不管他的臉，有自己的事做，也不胡思想了，天天做得很起勁，基本不出門，惜月給送了信，才去看了一下，姐妹倆說些話后，回家來，又投到了忙碌里。

直到終于忙完，使福全出去替打聽件事。

“你給他看一下，問他這麼多字，刻一下要多錢，我不要刻很多，兩三本就好了，我自己收藏著玩。你去多問兩家，比比價，最好每家再買本書回來，我看看他們自己印得怎麼樣——對了，不要告訴別人我是誰，知道了嗎？”瑩月細細囑咐著。

這時候的書籍市場其實很繁盛，朝廷管制不嚴，不是公然宣布要造反推翻皇帝的書，一般都可以拿出去版刻，書籍版本主要分刻、私刻和坊刻，刻私刻一即明，坊刻則是民間的書商刻版販賣，私刻就托賴于坊刻，稍微大一點的書坊都養著自己的刻工，私人想找個刻工制雕版印書珍藏，便也不難，只是因為私人需求的印刷量，價格一定比買別人的書要貴多了。

這是瑩月讓福全多走兩家比一下價的原因，對質的需求，日常基本不花錢，但辛苦這麼久，寫出了人生的第一本果，還是想要留個紀念，這個錢，是認真想花了。

福全天天在前院晃著沒事，不得出去跑個風，聽著連連點頭：“，我都記得了。”

瑩月聽他又重復了一遍，放心了，給他抓了一把大錢，算是跑費，他自己買點果子吃著玩。

福全接了的稿子和錢，在石楠的監督下把稿子仔細塞到懷里放好，然后跑了。

玉簪帶笑走過來：“，終于了了，快歇一歇吧，看外面太多好。”

春來了，天暖了，外面不但好，景也好。

瑩月忙的時候不要丫頭伺候，屋里有人都是打攪，丫頭們沒事干，就在外面收拾小院子，陸陸續續弄了些新的花草來，玉簪石楠跟著瑩月這樣的主子，心眼沒長多，但審趣著實不錯，領著另外六個丫頭搗騰，把院子收拾得錯落有致，是個春人的樣子。

方慧來看見了都喜歡，回去學著把自己的院子也照著折騰。

“這杜鵑是哪里來的？養得真不錯，打花苞兒了。”瑩月走到廂房廊外，問道。

“后角門那里有個老婆婆挑著賣，我看見好，買了一盆，很便宜，才幾個大錢，我回來拿錢的時候和說過，忘了？”石楠笑嘻嘻過來。

瑩月茫然搖頭，真忘了。

玉簪打趣：“是用功過頭了，可惜沒托生個男兒，不然這會兒，該考回個狀元來了。”

一院子丫頭都笑，不是取笑，是很贊同的意思。

一個人把時間都用到哪里去了，那真是看得出來的，要說瑩月不管家也不理財，天天搗鼓這些是沒什麼用，但怎麼講呢，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老生酸秀才這樣的話也有人說著取笑，但在這個時代里，讀書這件事本的地位就是很高乃至于至高的，尤其在方平江伯府里，由于方老伯爺這個掌舵人對于讀書的癡迷，帶得雖然方家如今還沒有出一個學業有的學子，但家風已然很有點書香味了。

氣氛輕松地說笑一陣后，只見福全風一樣地跑了回來。

瑩月微微驚訝地進堂屋坐下，問他：“這麼快？你都打聽好了嗎？”

福全點著頭，又搖頭，呼呼著氣。

石楠跟進來，推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這是什麼意思？點頭又搖頭的，猜謎呢。”

瑩月不急：“沒事，我看他跑得累了，你倒杯茶給他，他歇一歇。”

石楠也還心疼弟弟，就倒茶遞過去了，福全一氣灌下，勻了氣，一雙烏豆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閃著亮，道：“，我問過了，那個先生說，他不要錢，還倒給錢！”

瑩月石楠對看一眼，都有些糊涂——石楠奪了他的茶盅，一指在他腦袋上：“你給我好好說清楚了，大了一年，倒過回去了，你打聽個話，你七八糟說的什麼。”

“哎！”福全挨了姐姐訓也不惱，還笑，角咧得大大地，“是這樣，我依著的吩咐，先找了一家三山堂里去問——我看他家門臉大的，這幾個字容易，我剛好還又認識，我就進去了。聽說我要刻書，一個伙計先帶我到后面去，出刻工來跟我談價錢，他們書坊坐堂的先生正好在那里看才刻出來的板子，我把的書稿拿出來給刻工看，他見到，也從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后一把就搶過去了！”

瑩月：“啊？”

石楠豎了眉：“你就他搶？你不知道護好了！”

福全忙道：“他沒搶到別去，就站我面前看，那紙金貴，我怕搶壞了，只好由他看，一邊催他快還給我，他不肯還，攥在手里比我先前拿得還呢，又看了好幾張，才問我，這文稿是哪來的。”

石楠道：“你沒告訴他是寫的吧？”

瑩月眷之，總是有那麼些不便，不想招惹麻煩，所以先前讓福全不要報出自家名號來。

福全搖頭：“沒有，我記著呢，我就說我主人是個外地來的舉人老爺，這回是進京趕考來的，讀書閑暇里，自己寫了個話本玩，聽說京城這里刻工好，就便帶過來，刻兩本贈贈友人，自己收藏也方便。”

如今二月末，春闈剛過，別說，他這謊扯得還圓。

石楠滿意了，追問：“然后呢？”

福全嘿嘿笑：“然后他就堅決不肯要我的錢，說我家主人要印多本都可以，只要把書稿賣給他，準他在市面上售賣，他還另外給開潤筆費。”

石楠“哇”了一聲：“，你真厲害！”又夸那先生，“他可真有眼，怪不得能開比別人大的門臉呢。”

跟著又忙問福全：“他出多錢？”

福全笑得烏豆眼都沒有了，只咧出一口不甚整齊的牙，他豎起兩手指來：“二十兩！”

“這麼多！”石楠驚呼。

立刻扳手指來算——其實也不用扳，口也就報了出來：“是從前一年零八個月的月錢！”

們如今手頭闊綽多了，但年時的經歷很難磨除，衡量起價來，仍習慣以瑩月在娘家時的月錢來算，那時候每一文錢都要仔細花費，這是主仆印象里關于金錢最深刻的記憶。

瑩月抑制不住笑容，但又有點不敢相信：“——他真愿意出錢嗎？你跟他都說好了？”

真不覺得自己寫得多好，說實話，就這個最終版本仍覺得有好大的進步空間，只是暫時的能力就到這兒，即便知道哪里有問題，也下不去手再改，湊合著先算了。

這樣不完的文稿，從未覺得能賣錢，所以才只想自己印兩本收藏一下。

福全重重點頭：“他豈止愿意呢，簡直求之不得！我說主人沒我賣，我得回去問一下，他都不舍得還給我，又加了價，說二十兩嫌的話，那他可以再多加二兩！”

“二十二兩！”石楠又驚呼。

方老伯爺闊過了頭，二兩丟地上他老人家不一定愿意彎腰撿一撿，但外面普通人家，真的不是這個價，那個書坊先生一下加二兩，是很有誠意了。

石楠抖著嗓音問：“那你賣沒賣呀？”

福全搖頭：“沒說，我哪敢私自把的東西賣了呢。”

他到了平江伯府，在外院混到現在也是長了見識的，二十來兩還不至于他沖昏了頭。

他說著，從懷里把瑩月的文稿重新掏出來——變得皺的，他咧著解釋：“我好不容易搶回來的，我看那先生恨不得跟我回家，親自找‘舉人老爺’面談。”

石楠笑得不知說什麼好：“他也太夸張了吧。”

不夸張。

方寒霄在廊下聽到現在，邁步走了進去。

方家的產業不涉及書市，但他遠比瑩月在外面走得多，對于各行行比瑩月及福全這樣的半大小子了解得多。

如今的書籍市場，不缺大儒經史——先賢們早寫好了，刊印就是，不缺雅致文集——曲高和寡，市場需求有限，大部分是文人們之間的互贈詠和，最低也是最大的普通平民市場對這些書沒有需求。

缺的是兩種，一種是科考時文，一種是通俗話本小說。

后者缺得比前者還厲害，因為科考時文也是有走科舉路的人才看的，一般百姓用不著。通俗話本的市場就大得多，大，不代表寫它的人就多，相反，還越——因為它不登大雅之堂，有能力的正經文人放不下份來寫，沒能力的，寫出來的又不知是個什麼爛玩意兒。

即便是那些爛玩意，也有書商肯收，沒辦法，缺啊。

買回來印一印，總有人看，多賺點。

福全從前替瑩月買書，他識字很，不知該買什麼，都是跟書坊掌柜要的推薦，人家一聽是閨閣姑娘要看了消遣的，那也不敢給推薦七八糟的書，盡量撿高層次的推薦——就是那些雅致文集，好不好看不管，總之不出錯，不會讓人姑娘家里發現了來鬧事。

所以瑩月沒看過那些不樣的書，沒對比，對自就沒有準確認知。

瑩月正在忐忑又歡喜地問石楠：“那我賣吧？二十二兩呢。”

石楠很堅決地點頭：“賣——大爺？”

看見了方寒霄。

方寒霄把文稿從福全手里拿走，示意福全跟他走。

傻姑娘帶傻丫頭，人蒙了還歡歡喜喜覺得值呢。

福全略遲疑，但見方寒霄已經出去，瑩月臉不解，但沒阻止，就忙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