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談莞兮的母親楊士,幾個月不見,滿頭華發,老了很多很多,不像以前那樣張揚跋扈,跪在地上,弓著子,像個老婦人。
“時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兒。”抬起手,試圖去抓時瑾的角。
他往后退了一步,眉心輕攏:“談夫人,我不是救世主,只是個外科醫生,僅此而已。”
楊士低聲啜泣:“真的不能再想想辦法嗎?”
所有人都說兒沒救了,可才二十五歲,那麼年輕……
時瑾搖頭:“抱歉。”
他示意肖逸,把人扶起來,不再揪扯,一轉,看見了不遠的姜九笙,他走過去:“你怎麼下床了?”
楊士弓著背,從旁邊走過,目呆滯,恍恍惚惚。
姜九笙掠過一眼,將視線收回來:“我已經沒事了。”看向時瑾,氣好了許多,“可以出院了。”
時瑾扶住的輸架,一只手推著,一只手牽去辦公室:“換季冒,很容易反復,在醫院再多待兩天。”他關上門,把抱到了診室后面的病床上,“就當是陪我。”
姜九笙說好,想到了方才:“談莞兮真的沒救了嗎?”
時瑾點頭:“做完心臟移植手后,排斥反應很強,心臟機能衰竭得太快,已經無力回天了。”
如果待在國外,或許還能熬過這個冬天,拖著病折騰回國,冬天都過不了了。
姜九笙默不作聲,思忖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問了:“要是你一直當的主治醫生,能不能活久一點?”
假設而已。
和談墨寶曾經因為談家被撕票,時瑾也斷不可能繼續當談莞兮的主治醫生。
時瑾想了想,回答:“不知道,心臟病的變數很多,就算是我主刀給做心臟移植,應該也好不到哪里去,稀有型發生排斥反應的概率是正常型的六點三倍。”時瑾聲音得低低沉沉的,“笙笙,我也不是神,也有我治不了的病,救不了的人。”
何況,他不是大善人,他記仇,摻雜了個人喜惡,做不到大公無私,更不可能既往不咎。
“我知道。”右手背上還扎著針頭,用另一只手抱他,“只是覺得生命很脆弱。”
死亡,總是教人猝不及防的。
似乎是一個讓人心有余悸的話題。
時瑾端著的下,目相對,他認認真真地看著,語氣鄭重其事:“所以,你要好好吃飯睡覺,照顧好自己,不要傷,不要生病,不要太拿去拼,我希你無病無災地到老。”
姜九笙稍稍側首,刷過他手背:“我會的,你也要這樣。”抓過他的手,握在手里,微微仰著頭,“時瑾,如果,只是如果,我們的生命都只剩十天了,你會做什麼?”
他和怎麼會死,他不喜歡這種假設。
還是認真想了想,他回答:“用一天來安排好我們的后事,剩下的九天,跟你在床上,做個夠。”
當然,不只是安排后事,他應該還會毀天滅地,把所有阻礙他們在一起的人全部殺。
當然,不能告訴笙笙,會嚇著。
姜九笙愣了一下,耳發熱:“……我是認真的。”
時瑾從善如流:“我也是。”
殺所有人后,他就死在上。
姜九笙:“……”
翌日,談莞兮的母親又來了心外科,只是,這次不是求時瑾去救兒,而是求他去見。
來了很多次,除了在病房,其余所有時間都守在時瑾的辦公室外。
傍晚,時瑾去了談莞兮的病房,轉來天北醫院后,主治醫生并不是時瑾,這是回國后第一次與他打照面。
病房里很安靜,腳步聲明顯。
眼睛睜不太開,看不大清楚,尋著門口那個模糊的廓過去:“時瑾,是你嗎?”不太確定,聲音很虛弱,“是你來了嗎?”
時瑾走近病床。
談莞兮眨了眨眼,看清了他的樣子。他還和以前一樣,清風霽月,芝蘭玉樹。只不過,不同了,面如枯槁,骨瘦嶙峋。
時瑾開口:“有什麼話說,我等會兒還有手。”
他嗓音不親不疏,也和以前一模一樣。
戴著氧氣罩,說話有點吃力:“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時瑾看著,目淡淡:“你問。”
迎著線,燈打在眼睛里,有些空,瞳孔的很淺,說話的語速很慢很慢:“我爸說,我去國做手之前,國的醫生都不肯給我主刀,是你放話了嗎?”是想我死嗎?
后面一句,到底問不出口。
時瑾片刻遲疑都沒有,認了:“嗯,是我。”頓了頓,他惜字如金,補充,“是實話。”
他是放話了,明說了手風險。
存了私心不假,不過,也是實話,手功率很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死亡概率,沒得救,國的醫生,哪個敢接手。
談莞兮扯了扯角,笑了。
沒什麼不甘心的了,是命里該絕,怨不得別人。
撐著眼皮看時瑾,因為瘦得相,一張小臉不過掌大,愈發顯得眼睛大,只是無神:“給我做手的醫生說,如果留在國外,或許我還能熬過這個冬天,不過我想回來。”咬字重了一些,說得很清楚,“想再見你一次。”
時瑾沒有接話,神平平,眼底沒有什麼緒起伏。
談莞兮躺著,一只手在外面,青青紫紫的,上面了很多儀管子,手腕很細,看得清骨頭凹凸的紋路。
自言自語似的:“最近總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那是三年前,掛了他的診。
他當時穿著白大褂,里面是白襯衫,進去時,他沒有抬頭,在看的病例,低著頭詢問了一句:“談小姐?”
當時想,嗓音真好聽。
走近,介紹自己:“你好,我是談莞兮。”
他抬了頭,目尋常:“請坐。”
好致的一張臉。
進一雙眼里,一時忘了移開,好像看到了星河萬里,看到了海深的一汪深藍,干凈又徹。
他重復了一遍,語氣還是不緩不急:“請坐。”
才收回視線,坐下了,不著痕跡地收拾好自己方才的失態:“你是時醫生。”心外科的權威醫生,還以為會是個老頭。
他點頭,放下手上的鋼筆:“我是時瑾,你的主治醫生。”
銀的鋼筆,筆帽上有白的刻字,看不太清上面的字母,或許是沒有力去看,的目落在了他手上。
外科醫生的手,拿手刀的手,漂亮得太過分。
過了三年了,再想起來,記憶沒有毫模糊,還是清清楚楚,仿若昨日。
“時瑾,”有些渙散的瞳孔稍稍聚焦,看向他,“如果我再早一點遇到你,比姜九笙還早,你——”
時瑾打斷了的話:“談小姐,”
談小姐……
還是一如既往的稱呼,永遠保持著距離。
他臉上并沒有特殊的表,就好像看著他其中之一的病人,眼里沒有私人緒,他說:“沒有如果。”
談莞兮剛要張。
時瑾又說:“就算有,也只有我朋友。”
失笑,戴著氧氣罩了兩聲:“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騙騙我。”
他禮貌地拒絕:“抱歉,我沒有那個義務。”
是啊,他是個冷漠的子,除了姜九笙,不會為了誰委曲求全,即便是快死了,也不曾在他眼里看見一惻之心。
如果的母親沒有去求他,他大概都不會來見。
真是個深又絕的男人。
連著幾天,天氣都不錯,無風無雨,太和煦,只是初冬季節,天黑得早,晚上格外得冷。
姜九笙住院的第二個晚上,月亮很圓,哦,農歷十五了。
晚上九點多,住院部的走廊里有哭聲,許久都沒有停歇,時瑾從姜九笙的病房里走出來,問外面的護士:“誰在哭?”
值班護士回話:“樓下病房的病人去世了,是家屬。”沒有什麼緒波瀾,在醫院,早就見慣了生老病死。
時瑾默了很短時間:“三零七?”
值班護士詫異,點頭:“是,三零七的病人剛剛停止了呼吸。”
三零七病房里,住的是談莞兮。
十二月十二號,晚九點四十九分五十六秒,談莞兮離世,病房外,談夫人楊氏哭得歇斯底里。
病房里,白布蓋著尸,出一只手腕,慘白無,楊士跪在病床前,哭著一聲一聲喊‘莞兮’,談西堯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沒多久,醫護人員過來轉移尸,枕頭下面,掉出來一個黑的日記本,落在地上,風吹,紙頁簌簌翻開,娟秀的字躍然紙上。
我的主治醫生是個年輕的男人。
他有個溫的名字,時瑾。
他對誰都很禮貌,卻和誰也不親近。
他是很厲害的醫生,拿手刀的樣子,竟出奇地好看。
他喜歡白,白的水杯,白的襯衫,白的板鞋,還有鋼筆上白的刻字。
他很干凈,有輕微的潔癖,會隨帶著消毒。
他的手很漂亮,字寫得也漂亮。
他總是禮貌客套地喊我談小姐。
他的眼睛很迷人,只是,看我時永遠帶著三分疏離,像隔著山水云霧。
夜里,我總是想,這樣薄涼的人,若是上一個人,會是什麼樣子。
原來,會很瘋狂。
我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酸、不甘、憤恨,在我這顆本就不堪負重的心臟里發酵,滋長。
我變了我最討厭的那種人,在別人的故事里,扮演丑角。
他從來沒有專注看過我,以前不知道,他眼里倒映出來的影子,是我不曾見過的璀璨星河。
我的心臟越來越不好了,大概也在提醒我,這樣一個男人,我承不起。
父親說,他拒絕為我手,曾經最他拿手刀的模樣,最終,他也沒有為我拿起手刀。
我換了一顆心臟,新的主治醫生說,研究表明心臟細胞是有記憶的,可我都換了心臟了,怎麼裝的還是他。
母親經常背著我抹淚,我想,大概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想回國去,想最后見一見他。
他還是那個他,一如初見,眉眼里藏了浩瀚星辰,像冬夜的星際。
我的一生很短,故事不長,四字概括,而不得。
談莞兮絕筆。
啪嗒。
病房里的燈打開,病床上的人眼皮了,卻沒有睜開。
時瑾走過去,輕聲喊:“笙笙。”
姜九笙睜開眼,睡得有點惺忪:“嗯?”
他湊近,說:“我們出院。”
詫異,睡意散了:“現在?”
“嗯。”
坐起來,看了一下時間,晚上十點,問時瑾:“怎麼這麼急?”
時瑾去拿了服,折回床頭幫穿好,解釋說:“突然想徐博了。”
姜九笙啞然失笑。
窗戶關著,依舊能聽到窗外的風聲,時瑾牽著,手很涼,握了,挲了兩下:“外面很冷,你多穿一點。”
時瑾把外套的拉鏈拉好:“我抱著你,不冷。”
他帶回了家,不愿意見著生離死別,不愿意目睹生老病死。
十二月十五號,談家在江北殯儀館辦喪禮。
靈堂上,黑白的照片里,孩子顧盼淺笑,桌上放著祭奠品,還有白和馬蹄蓮,靈堂前,楊士坐在地上,神恍惚,聲音哭啞了,卻依舊喃喃不休。
“莞兮。”
“莞兮。”
楊士穿一黑,兩鬢都白了,目空地看著照片:“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讓媽媽怎麼活。”
眼睛里已經流不出眼淚,殷紅干,楊士喃著喃著,又開始哭:“莞兮,我的兒,我苦命的兒。”
“媽媽這就跟你去。”
“媽媽也不活了。”
哭聲驟然停歇,只見楊士站起來,朝著墻面撞去,這時,有人拉住了,踉蹌地摔在地上。
哭得聲嘶力竭,昏厥過去。
前來吊唁的人來來往往,都沒有說話,屋子里放了很多花,焚了香,味道很重,一進去便讓人覺得抑。
門口,放了兩排花圈,殯儀館的司儀站在一旁,問停留在門口的人:“你是來吊唁的嗎?”大概常年從事殯儀工作,人語氣公式化,“白花在那里。”
來人是個年輕的孩,穿一黑,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墨寶。”
是談西堯,從里面走出來,紅著眼眶看門口的人:“墨寶。”
談墨寶沒有應,走過去,拿了一朵白,放在靈堂前,彎腰點了一炷香,然后跪在團上,拜了三下,起,看著照片,須臾后,轉離開。
談西堯追上去,老態龍鐘,彎著腰,聲音哽咽:“墨寶,你留下來吧,這是你姐姐。”
談墨寶回頭,像所有前來吊唁的賓客一樣,鞠了一躬:“談先生,節哀。”
談西堯眼睛立馬潤了:“墨寶……”
沒再說什麼,離開了,把哭聲扔在了后面,越走越快,走到沒人的地方,蹲下來,低頭紅了眼。
晚上,謝家的九弟子家辦喜宴,謝代謝大師去送了份禮,因為開了車去,沒喝酒,九點多,開著他那輛包的法拉利,把師兄師姐們一個個送回去。
丫的,勞累命!
把最后一個送走,他靠邊停車,歇了會兒,撥了謝大師的電話,好生發了一頓牢。
這個點,路上行人不多,天橋下賣藝的街頭藝人還沒收攤,的小攤也沒走,江邊的風很大。
橋下,了個人影,來來往往的車燈,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談墨寶。”
謝戴了個口罩,站在外面了一聲,那一坨蹲著,沒反應,他走進去一點,沒好氣:“談墨寶!”
天橋下蹲著的那一坨回頭了。
車燈剛好打過來,線照在臉上,一閃而過。
謝這下瞧真切了:“真的是你,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夢游呢,你腦子有——”‘坑’字還沒說出來,車燈一晃,照進一雙淚汪汪的眼睛里,他著實愣了一下,“哭了?”
見慣了上天地科打諢的模樣,還以為這姑娘是鋼筋混凝土打的呢,原來也是水做的。
談墨寶抹了一把眼睛,梗著脖子說:“沒哭,風吹的。”
聲音哽咽,是哭了。
這淚眼汪汪的樣子,倒人不習慣,謝踢了踢地上的石頭:“回去吧,別再在喝西北風。”
聽了,站起來,可能是蹲久了,腳麻,踉踉蹌蹌地走了兩步,扭頭:“哥,去喝酒吧。”
看這可憐相……
謝帶去了一家清吧,地段不好找,不過,那家清吧酒水好,消費高,裝修附庸風雅,去那找樂子的多數都是客,還是非富即貴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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