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一天,當太晨宮裡的菩提往生開遍整個宮圍,簇擁的花盞似浮雲般蔓過牆頭時,東華想起第一次見到九。
那時,他對是沒什麼印象的。太晨宮裡避世萬年的尊神,能引得他注意一二的,唯有四時之錯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
雖被天君三催四請地請出太晨宮爲太子夜華迎親,但他對這樁事,其實並不如何上心。理所當然地,也就不怎麼記得往生海上浮浪而來的,和那一把清似初春細雨的好嗓子。也記不得那把好嗓子極力繃著笑,問一旁的司命:“那鍾壺山上的什麼什麼秦姬,真的喜歡我小叔啊?”
東華真正對九有一些實在的印象,是在夜華的婚宴上。
天族太子的大婚,娶的又是四海八荒都要尊一聲姑姑的白淺上神,自然不比旁人。天上神仙共分九品,除天族之人,有幸宴者不過五品之上的十來位真皇、真人並二三十來位靈仙。
紫清殿裡霞明明,宴已行了大半。
這一代的天君好拿架子,論何種宴會,一向酒過三巡便要尋不勝酒力的藉口離席,即便親孫子的婚宴,也沒有破這個先例。
而一喜服的夜華君素來是酒量淺,今夜是尤其地淺,酒還沒過三巡,已由小仙吃力地摻回了洗梧宮。儘管東華見得,這位似乎下一刻便要醉得人事不省的太子,他行走之間的步履倒還頗有些章法。
那二位前腳剛踏出紫清殿不久,幾位真皇也相繼尋著因由一一遁了,一時,宴上拘謹氣氛活絡不。東華轉著已空的酒杯,亦打算離席,好讓下面凝神端坐的小神仙們鬆一口氣自在暢飲。
正擱下杯子起,擡眼卻瞟見殿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盆俱蘇花。黃的花簇後頭,躲了個白的,正低頭貓腰狀,一手拎著子一手拎著花盆,歪歪斜斜地著牆角柱子沿,妄圖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一點一點地朝送親那幾桌席面挪過去。
東華靠著扶臂,找了個爲舒坦的姿勢又重坐回紫金座上。
臺上舞姬一曲舞罷,白一路磕磕,終於移到送親席的一空位上,探出頭謹慎地四下瞧瞧,瞅準了人注意,極速地從俱蘇花後頭鑽出來,趁著衆人遙雲臺喝彩的間歇,一邊一派鎮定地坐下來若其事地鼓掌好,一邊勾著腳將後的俱蘇花絆倒往長幾底下踢了踢。
沒藏好,又踢了踢。
還是沒藏好,再踢了踢。
後一腳踢得太生猛,倒黴的俱蘇花連同花盆一道,著桌子直直飛出去,穿過舞姬雲集的高臺,定定砸向一念之差沒來得及起離席的東華。
衆仙驚呼一聲,花盆停在東華額頭三寸。
東華撐著腮出一隻手來握住半空的花盆,垂眼看向席上的始作俑者。
衆神的目亦隨著東華齊齊聚過來。
始作俑者愣了一瞬,反應敏捷地立刻別過頭,誠懇而不失嚴肅地問旁一個穿褐的男神仙:“迷谷你怎麼這麼調皮呀,怎麼能隨便把花盆踢到別人的腦門上去呢?”
宴後,東華旁隨侍的仙告訴他,這一白頭簪白花的,做九,就是青丘那位年紀輕輕便承君位的小帝姬。
零級大神/19181/ 夜華的大婚前前後後熱鬧了七日。
七日之後,又是由連宋君親手持、一甲子才得一迴的千花盛典開典,是以,許多原本被請上天赴婚宴的神仙便乾脆暫居下來沒走。
以清潔神聖著稱的九重天一時沒落下幾個清靜地,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算是僅存的碩果之一。大約因池子就建在東華的寢宮太晨宮旁邊,也沒幾個神仙敢近前叨擾。
但所謂的“沒幾個神仙”裡,並不包括嫁上天的白淺上神。
四月十七,天風和暖,白淺上神幫侄兒九安排的兩臺相親小宴,就正正地佈置在芬陀利池的池塘邊兒上。
白淺以十四萬歲的高齡嫁給夜華,一向以爲自己這個親結得是適時,不時時拿自己的標準計較旁人,一番衡量,覺得九三萬多歲的年紀著實chi,非常不適合談婚論嫁,但九爹、哥哥白奕所託,又不好推辭,只得昧著良心給辦了。
近日天上熱鬧,沒什麼合適的地方可順其自然地擺一場低調的相親宴,聽說東華帝君長居太晨宮,一般難得出一趟宮門,即便在太晨宮前殺人放火也沒什麼人來管,白淺思量半日,心安理得地將宴席安排到了太晨宮旁邊的芬陀利池旁。
且是兩個相親對象,前後兩場。
但今日大家都打錯了算盤。東華不僅出了宮,出來的距離還有點近。就在布好的小宴五十步開外,被一棵蓬鬆的垂柳擋著,腳下擱了管紫青竹的魚竿,臉上則搭了本經卷,安然地躺在竹椅裡一邊垂釣一邊閉目養神。
九吃完早飯,喝了個早茶,一路磨磨蹭蹭地來到一十三天。
碧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蓮,花盞連綿至窮,似潔白的雲絮暗繡了一層蓮花紋。
小宴旁已施施然坐了位搖著扇子的青神君,見著緩步而來,啪一聲收起扇子,彎著眼角笑了笑。
九其實不大識得這位神君,只知是天族某個旁支的主,清修於某一凡世的某一座仙山,子爽朗,人又和氣。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微有點潔癖,且見不得人不知禮、不守時。爲此,特地遲到了起碼一個半時辰。
宴是小宴,並過多講究,二人寒暄一陣席。
東華被那幾聲輕微的寒暄擾了清靜,擡手拾起蓋在臉上的經冊,隔著花痕樹影,正瞧見五十步開外,九微微偏著頭,皺眉瞪著面前的扇形漆木托盤。
托盤裡格局湊,布了把東陵玉的酒壺並好幾道濃豔菜餚。
天上小宴自規矩,一向是人手一隻托盤,布同一例菜,按不同的品階配不同的酒品。
青神君收起扇子找話題:“可真是巧,小仙的家族在上古時管的正是神族禮儀修繕,此前有聽白淺上神談及,九殿下於禮儀一途的造詣也是……”
“登峰造極”四個字還在舌尖沒落地,坐在對面的九已經風捲殘雲地解決完一整盤醬肘子,一邊用竹筷刮盤子裡後一點醬,一邊打著嗝問:“也是什麼?”
角還沾著一塊醬。
知禮的青神君看著發愣。
九從袖子裡掏出面小鏡子,一面打開一面自言自語:“我臉上有東西?”
頓了頓:“啊,真的有東西。”
果斷擡起袖子往角一抹。頃刻,白的袖上印下一道明晰的油脂。
微有潔癖的青神君一張臉,略有些發青。
九舉著鏡子又仔細照了照,照完後若其事地揣進袖中,大約手上本有些油膩,紫檀木的鏡上還留著好幾個油指印。
青神君的臉青得要紫了。
巧竹筷上兩滴醬滴下來,落在石桌上。
九咬著筷子出指甲颳了刮,沒刮乾淨,擼起袖子一抹,乾淨了。
青神君遞巾的手僵在半空中。
兩人對視好半天,黑著臉的青神君啞著嗓子道:“殿下慢用,小仙還有些要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同殿下小敘。”話落地幾乎是用跑的倉惶而去。
東華挪開臉上的經,看到九揮舞著竹筷依依不捨告別,一雙明亮的眼睛裡卻半分不捨緒,反而深藏戲謔笑意,聲音得幾乎是掐住嗓子:“那改日再敘,可別讓人家等太久喲~~~~”直到青神君遠遠消失在視野裡,才含著笑,慢悠悠從袖子裡取出一方繡著雨時花的白巾帕,從容地了手,順帶理了理方纔蹭著石桌被出褶痕來的袖子。
興許兩百年間這等場合見識得多了,青丘的九殿下打發起人來可謂行雲流水遊刃有餘,第二位前來相親的神君也是一路興致前來,一路落花流水離開,唯留石桌上一應狼藉的杯盞,映著日一派油閃閃。
一個時辰不到連吃兩大盤醬肘子,九有些撐,握了杯茶背對著芬陀利池,一邊欣賞太晨宮的威嚴輝煌,一邊消食。東華那有兩條小魚上鉤,手中的經也七七八八地翻到了後一頁,擡眼看日頭越來越毒,收了起回宮,自然地路過池旁小宴。
九正老太太似地捧著個茶杯發愣,聽到背後輕緩的腳步聲,以爲來人是近日越發老媽子的迷谷,回神搭話:“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擔心我和他們大打出手麼,”往旁邊讓了讓:“姑姑近日的口味越發奇異了,挑的這兩個瞧著都病秧子似的,我都不忍心使拳頭揍他們,隨便誆了誆將二位細弱的大神誆走了,可累得我不輕。”抱著茶又頓了一頓:“你暫且陪我坐一坐,許久沒有在此地看過日升日落,竟還有些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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