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中帝君這位媳婦兒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乃九重天太子妃白淺上神的侄兒,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孫兒,且早在四百年前便承了青丘的東荒君位。兩百年前青丘的兵藏之禮上,這位殿下以一把合虛劍藏亭堂山聖峰,紅綾縛眼闖過百人劍陣的風姿曾傾倒衆生,八荒人譜上僅被姑姑白淺上神了一頭,位列第二。
小仙們聽了這個傳聞,對帝君這位媳婦兒很是神往,連帶著對帝君爲何會將他這位媳婦兒搞丟之事也愈加好奇起來,奈何帝君的八卦私底下淺談尚可,妄議尊神之名卻非人人都擔得起,諸位皆沒膽子深究,只是約聽說自從那位殿下失蹤後,青丘之國同一十三天太晨宮便有些不大對盤。
且帝君丟了媳婦兒,這兩百年來日日天翻地覆地搜尋,白家丟了兒,卻一直未有什麼靜。
白淺上神和善好說話,司命星君陪老人家喝茶時曾有一問,白淺上神著扇子做疑狀道:“失蹤?不過是我們白家的姑娘到了年紀都要去歷練歷練罷了,本上神倒還未曾聽說有這種傳聞,這個是誰傳的,傳得也忒不像樣了些。”
司命星君斟酌著恭敬再問:“那九殿下是在何歷練,不知上神可否指教一二?”
白淺上神就笑盈盈地攤開扇子:“白家的崽兒皆是放養,想要去何歷練便去何歷練,家中一向不管的,你請教本上神,本上神其實也不曉得。”
司命星君發了片刻的神,方道:“只要殿下平安,小仙便安心了。”
八荒傳聞中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的九殿下此時正蹲在凡界的一座小山頭上拿把菜刀削山藥。
兒子白滾滾近日吃多了有些積食,山下開醫廬的老秀才開了張食補方子給,上頭說拿山藥熬米粥抑或紅糖炒山楂皆可治小兒積食。白滾滾不吃甜食,九琢磨著紅糖炒山楂就算了,待會兒再去山下買點鹽,把米粥做碗鹹米粥,白滾滾吃鹹味的。
白淺上神關於九失蹤實則在歷練一說,其實並未誆騙司命。
猶記洪荒時代,在父神開辦的供神魔仙妖幾族共同進學的學宮水沼澤中,尤爲重要的一門學業便是去凡世歷練。三千大千世界共有數十億凡世,每凡世待一年也要十億年。幸而當年父神還有點神,只隨意選了十萬凡世令他的高徒們歷練。
相傳有此機緣去歷練的高徒包括後來的天地共主東華帝君、天族的戰神墨淵上神、魔族的始祖神綰君、洪荒第一隻凰折上神,還有九爺爺和。
可見這些去凡世歷練過的高徒們後來都了材,且了大材。
當年九承東荒君位時,九爹白奕其實有些短視冒進,一心想招贅個賢婿幫襯,這一點遠不及九爺爺有見識。白止帝君當初其實早已有計較,待過了兵藏之禮後要將九亦送去凡世歷練歷練,一朝爲君,靠夫婿有本事算怎麼回事,還是得自己手裡頭有幾把刷子。他將這個打算同小孫提起時,沒料到九竟然也很贊同,令他頗欣。
但兵藏之禮後卻生了些事端。白止帝君仁德,原本打算讓神傷的小孫休整三兩年再將送去凡世,沒料到小孫休整了不過三兩日,便自個兒打好了包袱皮前來辭行。見小孫這樣上道且上進,白止帝君自然是準了。
臨行前送一個信封並信箋一張,說與之配套的另一個在姑姑白淺上神,一人孤在外,若有什麼要事須同家裡商量,就拿筆寫在信箋上,姑姑在那的信箋上自能看得到。
九去凡世前還走了趟冥界,見了見他的朋友謝孤栦,又在冥界幽了三日,拿頻婆果給葉青緹做了個軀,將他的魂魄順利提出來放進了仙軀中。
按理說三月後葉青緹便能復活,卻沒等到他復活那個時候,只請謝孤栦代爲照顧,待他醒了且教他一些修行的法門以化去魂中的妖氣,三百年後他修行期滿將要飛昇之時,再來助他赴九天瑤池洗滌凡塵位列仙階。
這種因奇緣而得以飛昇,又須去瑤池洗凡塵的,洗塵之儀必得由予他軀之人施洗塵禮,這是仙籙寶籍上頭的規矩。
將諸事安排停妥,便揣著肚子裡頭的白滾滾去凡界安營紮寨了。
在第一凡世裡,九生下了白滾滾。隨後每三年換一凡世駐著。
雖凡界有一條施了法易被反噬的法則,框著不好不就使出法來,但虧得子機靈劍又高超,凡世混得還不錯。
兩百年中,在城裡開過酒樓,在鎮上營過局,在集中守過雜貨鋪,在荒郊野外擺過茶水攤子,時而是掌櫃,時而做幫傭,怡紅閣旁賺過青樓姑娘們的胭脂錢,城隍廟下得過太太小姐們的算命資,輾轉十餘,當真做得像是在紅塵中修行,修著修著,便自覺看慣了世。
看慣世後的九於去年輾轉到這一凡世,不大想繼續在浮華中泡著了,打算換一換口味試一試清淡的居生活,於是乎,帶著兒子白滾滾跑到了這個山裡頭蹲著。
這條窮山看著窮,實際上也很窮,但它有個很霸氣的名字,藏龍。
藏龍裡有個藏龍村,藏龍村當然也很窮,但好在是個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大村子,窮則窮矣,二十來戶人家每天從口糧裡一紅薯出來,還是供得起一個教先生。
教先生是位屢試不第的落第秀才,垂垂老矣才頓悟這輩子沒有做老爺的命,六十高齡時回了老家做夫子,算是混口飯吃。先生的那間破私塾就坐落在村子邊上,恰同九搭在半山坡上的兩間茅草棚遙遙相對。
白滾滾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歸,挎著孃親給的一個小布包,從自家的茅草棚越半個山頭去夫子的茅草棚念學。
白滾滾今年已有一百九十七歲高齡,長得卻同那些兩三歲的凡人小子沒什麼兩樣,依然是顆小豆丁。要說有什麼不同,也不過他這顆小豆丁比凡人的小豆丁們圓潤可些,且他天生一頭銀髮,比凡人的小豆丁們出挑些。但髮上的這種出挑卻並非什麼好事,因此白滾滾從小就開始染頭髮。他曾問過孃親這是何因,孃親笑瞇瞇地跟他說,因爲他們是神仙,他是個小仙,所有的小仙都是銀的頭髮,又長得慢。白滾滾就信了,因爲他沒有見過其他的神仙和小仙。
但後來白滾滾發現,自從孃親告訴了他他們是神仙后,很多事,孃親都拿這個當藉口。
譬如家裡做了七個栗子糕,孃親拿兩個碟子分糕,給自己分四個給他分三個,他嚴肅地告訴孃親他學中小夥伴的孃親們都不同自己兒子搶糕吃時,他孃親就鼻子哼哼著跟他說,因爲我們是神仙他們是凡人啊,這個事上頭神仙同凡人規矩是不一樣的!
再譬如孃親睡覺踢被子,自他懂事起,就開始每天半夜起來給孃親蓋被子,以至於他一直以爲做兒子的天生就該半夜起來給爲孃的蓋被子。直到有一年同學中的小夥伴們聊天,他才陡然發現別人家同自己家是反著來的。他回家嚴肅地同孃親商量以後他們家也該如此,孃親還是著鼻子哼哼,神仙界其實都是兒子半夜起來給孃親蓋被子的,他們是凡人,他們不懂我們神仙界!
哦,還有一回,這一回頂頂要。白滾滾已記不大清那是什麼時候,他第一回曉得凡人的小子們不僅有個孃親,還有個爹爹。一個同他要好的小夥伴有次問他他的爹爹在哪裡,他就回去問他的孃親,他孃親彼時正在院子裡曬玉米,聞言一串玉米棒子從手裡落下來正正砸在腳背上。他孃親忍著痛笑得有點勉強:“你是我一個人生的,沒有爹爹。”
他晃著小短顛顛地跑過去幫他娘腳,疑道:“但是我學中的同伴們都有爹爹啊。”
孃的聲音聽起來就有些縹緲:“因爲我們是神仙嘛,神仙界的小仙們是可以只有孃親沒有爹爹的。”
白滾滾覺得,事有些不大對頭。但他也沒法子求證,只是暗暗在心裡懷疑。他衷心地希神仙界大人其實不和小孩子搶糕吃,大人要半夜起來幫小孩子蓋被子,且小仙們必須有爹爹。因這樣他就可以有個爹爹。
他想過他要是也有個爹爹,他爹爹該是個什麼樣。拿他那些小同的爹孃們做模子來比對,除了長相這一條,其他大多都是爹強過娘。所以他要是有個爹爹,他爹的廚藝一定要比他娘高,劍要比他娘好,按時起牀,從不踢被子。但他只是在心裡想想,這個小算盤他從沒有告訴過他娘。
居在藏龍的日子閒且懶散,此有夜歸鳥,有青山頭,有白月,雖不及八荒中的仙境華,但自有一番平靜的妙,九正琢磨也許可在這條山多蹲幾年時,驀然到心口有些發燙。
將心口揣著的他爺爺送他的信封取出來打開,信箋一展,果然是白淺又寫了封信給。
姑姑白淺上神兩百年間時常寫信給,第一封信寫在初凡塵後第二個月。信中說時隔七十三日,東華倒終於去了青丘找,大約以爲彼時仍在青丘。白止帝君未能攔得住,容他了谷,但自然是沒找到。
說彼時帝君的臉著實難看,不過白止也不遑多讓,寒著臉向東華道:
“帝君尊崇匹,白家本是攀不上這門親,只是九丫頭任,好在今次總算懂些道理,曉得及不上那個資格同魔族的公主共事一夫,甘願下堂請去,求帝君賜一紙休。”
東華一張臉雖盡失,卻依然沉著:“這不會是小白說出的話。”
恰巧折上神給狐貍送桃花釀過來,見他們這個劍拔弩張的陣仗,很客氣地搭了句閒話道:“罷,罷,我來說句公道,九丫頭確然沒說過什麼下堂請去,不過,倒是問了我一句帝君你何苦一次又一次騙,是不是覺得傻尤其好騙,你想要的時候就要不想要的時候就放著不理,覺得累,也不想要你了。”
折上神攤了攤手:“固然這聽著有些像小孩子的撒氣話,哪裡曉得次日便果真收拾包裹不見人影了,便是到如今,連我也沒再見過。”
說帝君當時聽了那個話,面很是空。
九甫得此信時正躺在一個馬紮上曬太。
七十三日。默了片刻,提筆問姑姑魔族的姬蘅公主近日是否正是大病痊癒,九重天上第七天的妙華鏡如今是否已在赤之魔族。
良久,姑姑回了個然。
盯著那個然字發了許久的愣,覺得帝君他的確周到,將姬蘅照顧得妥帖了再來尋,難道是往日太過賴皮地纏他,才讓他深信總是會在原地等他?
愣過方覺自己莫名,走都走了,這些疙瘩事還理它做甚。
此後,若姑姑再在信中提及東華,再什麼迴音。
所幸姑姑提得不多。只後頭又有一回,說東華可能已曉得去了凡界。
白淺上神表示自己其實有些佩服帝君的手段,說帝君當日在青丘尋不,即刻便回九重天從天君強來了兩封文牒,又合了太晨宮的玉譜令坐下仙伯各送去魔族和鬼族。魔族七位君主及鬼族的離鏡鬼君收了這套文牒,即日便在各自族幫著搜起人來,也不曉得文牒中究竟寫了什麼。
帝君此番像是不在意八荒曉得他丟了媳婦兒,找的靜著實搞得大,但也著實有效,不過百八十年,已將八荒翻了個底朝天。
將八荒寸土翻遍也未覓得的芳蹤,帝君自然會想到他是去了何。
白淺上神在信中打著哈哈,道即便帝君曉得匿去了凡界,凡界有數十億凡世,就算只坐在妙華鏡前一凡世一凡世地糾察探看,也未必就那麼有緣能正巧探看到所在的那一。況且此時妙華鏡已搬去了赤之魔族,聽說還未尋到合適的好地方安上去。妙華鏡取下來容易安上去難,即便是東華親自來安它,這樣壯闊的一匹瀑布,安好也要耗上數十年,不過這卻是他自作自。
末了白淺上神還提了一句,近些日子其實意中見過東華一回,帝君他瞧著不如往日神了,且清減得厲害,臉上現出病容。不過又立刻道,近日天上氣候不佳,連都染了些風寒,興許帝君也是風寒罷。
這封信到得九手中時,正帶著白滾滾盤坐在一凌雲山頭上聽風雷之聲。急風打在山石上,猶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滾滾聽得十分激,即便頭髮被狂風吹得稀,小臉蛋上卻滿是正,小膛還一鼓一鼓。
九在狂風中頭暈目眩地掃完這封信,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又要從容些,雖覺東華這麼找有些離譜,也不是傷心地遠走天涯,如此這般倒顯得像是在躲他,又沒有做錯什麼,卻有什麼好躲。當日離開時並未刻意瞞去,只是白家人看不慣刁難東華罷了。不過回頭想想,同東華也的確甚可說了,再不見也有再不見的好。
就在磅礴的風勢裡頭長吸了口氣,結果將自己給嗆住了。
不曉得的是,此封信裡頭,白淺其實對有些瞞。
其間白淺上神確見過東華帝君一面,卻並非意中見到,乃是帝君親自遞帖,邀去瑤池坐坐賞一賞池中開的芙蕖。按理說白淺上神雖貴爲上神,與帝君相比卻仍算小輩,長輩招小輩陪著賞一賞花,派個人去通傳一聲便可,帝君卻親寫了帖子給,帖上的字筆走銀鉤,頗有風骨。
瑤池旁的小亭中茶香嫋嫋,二人坐定,嫋嫋茶香中帝君開門見山問:
“小白可是去了凡界?”
白淺怔了一怔,客氣笑道:“司命因同九那丫頭有些朋友之誼,當初也來問過我,我們白家一向不大管子孫的修行事,我只曉得如今在外歷練,究竟在哪一歷練,卻委實不知。”
帝君直直看著,語聲淺淡:“你知道。”
白淺上神臉上的笑便有些收起來,道:“帝君可想聽個故事?”不及他回答已接著道,“九那丫頭廚藝了得,天底下什麼菜都能做,卻唯不做一樣,便是麒麟株,帝君可知爲何?”
自斟了一杯茶水道:“倒並非厭惡麒麟株的口味或質與此味菜蔬不合,只因麒麟株獨生於西方梵境,不能存活於異地水土。小時候因吃麒麟株,花了死力想在青丘培一棵出來,投進去三百年時,還爲此落了課業遭了好幾回爹的毒打,著實盡心,可麒麟株依然不能在青丘存活。被折騰得累了,就乾脆徹底舍了它,從今往後遑論關乎麒麟株的菜,便是吃也不再吃了。”
看向東華,眼中頗有意味:“那丫頭絕起來時比什麼都絕,我這個一向冷心冷肺的同一比,竟可算有一副難得的熱心腸,且妙的是那丫頭一直以爲自己善又多,從未意識到自個兒是顆絕種,就像至今不曾意識到再也不吃麒麟株。”
帝君突然咳了一聲,接著便是連串的咳嗽,這一陣咳嗽持續了許久方停下來,聲音有些沙啞向白淺道:“你比喻得不錯,本君此時便是被棄了的又一棵麒麟株。”話罷又咳嗽一陣方道,“前一棵因討不了歡心,被棄了也不好說什麼,本君這一棵,卻想著找到再試一試。”
白淺臉上現出一微訝道:“那,這數十億凡世的賭盤中,便請帝君賭一賭,看你同有沒有緣分罷。”
帝君眼中原本便暗淡的神在此言後變得爲暗淡,良久才道:“我們緣,你讓我賭緣分,可能我永遠也找不到。”
白淺原本還算和煦的雙眼中漸漸泛上些冷意來,撥弄著手裡的茶杯蓋慢悠悠道:“帝君既覺得同原本就甚緣分,又何必尋,若誠心想要找,總該有些辦法。”
此事後不久,東華他果然找出別的辦法來,便是九在藏龍裡琢磨著打算將來時,收到的這封信裡白淺所言。
此信著實令九一驚。信中道,是年的五月初五,帝君爲飛昇的衆仙定階冠品時,將後一回開九天瑤池,允因奇緣而可得飛昇的仙者前來施洗塵禮洗去凡塵,此後瑤池將被永久塵封,天庭再不會將以奇緣而證得仙果的仙者列仙籍寶籙。
白淺在信後百般慨嘆,道不曉得東華他何時查得了葉青緹之事,此舉再明瞭不過,是在拿葉青緹威,他倒果真是參出來一個尋的好法子。又道當年父神評介東華的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判他一念爲神一念爲魔,他此番做法著實欠慈悲心,不知可是失了九住心,直奔著魔道而去了?
九拿著這封信,手卻有些止不住抖。
已經許多年不曾這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