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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襄國侯府後宅。
何初心的閨房裡,房門閉,丫頭小廝全都打發去了院外,屋裡連婆子都沒留。
何楷坐在屋裡,聽著江月樓裡的事,神變幻。
何初心等得心焦,問道:“依兄長之見,那黑袍子之言,有幾分可信?”
何楷默然不語,指尖輕輕地叩著桌麵。
咚,咚咚。
何初心聽著,心湖裡似有重石不住地墜來,攪得五臟六腑七上八下,煩躁不已,“兄長!”
何楷抬眼看向,這才道:“這幾日,朝中在忙著準備駕南巡的事,皇後免了刑曹班子去立政殿聽事。”
何初心的目一變,“如此說來,真有可能不在宮裡了?”
“有可能。”何楷沉著道,“祖父也認為駕南巡隻是個幌子,而皇後南下另有圖謀。我雖想不通助巫瑾奪位之事為何非皇後不能為,但奪位不是易事,輕則宮城染,重則戰事綿延,無論誰擔此重任,都難在一朝一夕之間事。論智勇謀略,皇後的確不是一般的流之輩,從軍朝的那些事兒,在市井之中傳得神乎其神,或許真有何奇略能速定南圖朝局也不一定。總之,如若說皇後南下是巡查吏治去的,我是不信的,但若說往南圖去了,我倒是信,這的確像是皇後敢為之事。”
何初心聞言皺了皺眉頭,麵淡了下來。
何楷心知這番話惹了妹妹不快,卻無心理會,“那黑袍子不知是何來歷,竟能看駕南巡的真意,想來與皇後有些淵源。”
何初心道:“聽之言,似對皇後頗為欣賞,卻與皇後是敵非友。我們何家與非親非故,獻此計策,有借刀殺人之心。”
何楷一笑,目鷙,“的推測如若不虛,何家這把刀借給又有何妨?”
何初心聞言按捺住喜意,擰著帕子試探道:“兄長覺得此事可行?”
“此乃良機,千載難逢。隻是南下有險,妹妹……”
“小妹不懼!”何初心忽然跪了下來,含淚道,“兄長,祖父一心要將我許給他人,可我始終意難平!從前是祖父瞻前顧後,讓我錯失良緣,此番良機天降,我若不冒險一試,死也不能瞑目!今日之事,我瞞著祖父,隻告知兄長,還請兄長憐我,助我麵聖!”
“妹妹何苦如此?”何楷一把將人扶住,見妹妹低眉垂淚,癡也怨也,憐似水,不由嘆道,“唉!若祖父當年能像妹妹這般無畏,今日豈容他人位居中宮?以妹妹的才貌,何愁得不到聖上的心?”
何初心撇開臉,眉眼之間皆是哀婉之,“隻怪我命不好。”
“胡說!你是何家之,命豈會不好?”何楷扶著何初心坐了下來,嘆了一聲,“祖父的確是老了,他從前瞻前顧後,如今連一爭之勇也沒了。妹妹今日做得很對,此事的確不能讓祖父知曉。”
何初心轉過頭來,目含希冀,“兄長肯幫我?”
“你我一母同胞,理應相互扶持。你放心,麵聖之事,為兄來安排。”
“謝兄長!”
初嚴冬,江南寒,臨江茶樓的大堂裡生了火盆兒。往年,雅間裡來了貴客,茶樓才會奉炭火侍候著,大堂裡是從來不生火盆兒的。但當今聖上看重寒門學子,務府不敢怠慢,剛冬就送了白炭來,大堂門口掛著蘆簾,裡頭烘著炭火,學子們賦詩作畫、辯議朝政,這百年老字號的茶樓如今已儼然了書院。
汴都城外的景山書院久負盛名,一貫隻收士族子弟,能讀書的寒門學子向來猶如麟角。聖上親政之後,下旨修繕高祖時敕建的皇家文苑,賜名鹿鳴書院,來年開春便可廣納學子,聽說不拘門第,考題由聖上親自出。
聖上化名白卿與學子們在茶樓裡辯議朝政的事,而今已佳話,許多學子慕名而來,可惜聖上遇刺後就再沒駕臨過。但學子們依舊祈盼著有聆聽聖訓之日,故而在茶樓裡鬥學激辯,不敢鬆懈。
其實,隻有掌櫃的知道,聖上偶爾仍會微服駕臨,隻是在雅間裡聽議,不曾顯份。
比如,今日。
一大清早,茶樓開門迎客,大堂裡剛生上火炭,蘆簾便被挑開了。
掌櫃的以為是學子進門,一抬眼,卻瞧見進店的是個貴公子,後跟著個小廝。那貴公子的相貌,汴都城中無人不識,竟是襄國侯府的小侯爺,江南水師的都督何楷。
掌櫃的忙要招呼,哪知這位都督帶著小廝徑直上了二樓,瞧著竟是要往雅間去。
雅間外守著兩個喬裝小廝的侍衛,何楷客客氣氣地跟侍衛低語了幾句,侍衛進了雅間,不一會兒便開門出來,放何楷進了屋。
屋裡,明窗半開,玉爐焚香,清風榻上鋪著貂氈,幾上花開幾枝,茶香正濃。步惜歡倚榻臨窗,人在江霧煙裡,聲音卻涼而遠,似從江上來,“卿啊,朕今兒駕臨茶樓,氈子還沒坐熱,你就來了,訊息倒是靈通。”
何楷跪下見駕,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微臣這些日子在府中麵壁思過,每日清茶淡飯三省己,思及過往,夙夜難眠。微臣本無陛見,前些日子聽聞駕將要南巡,微臣心中憂慮,思量再三,深覺沐浴皇恩理應報效,故而鬥膽陛見,還陛下準臣奏事!”
“哦?你三省己,夙夜難眠?”步惜歡的目越過何楷,落在他後跪著的小廝上,意味深長地道,“可朕怎麼覺得,朕讓你思過,一番苦心是白費了呢?”
“微臣不敢欺君,微臣確有要事請奏!”何楷伏了伏子,屏息靜候。
步惜歡不置可否,江風拂進窗來,寒刺骨。半晌,他端起茶來品了品,淡淡地道:“朕今兒來茶樓,本是聽學子們議政的。罷了,既然事關皇後,朕就姑且準你奏來。”
這話漫不經心的,一小廝打扮的何初心卻僵了僵。
“謝陛下!”何楷叩首謝恩,急忙奏道,“啟奏陛下,嶺南王有不臣之心,恰逢關淮水澇,災事方解,流民未散,眼下兩州治事堪憂,倘若皇後孃娘南巡,臣恐嶺南王會借機生事,危及駕。”
“此事朝中早已議過,朕自有主張。”步惜歡將茶盞放回幾上,力道不輕不重,清音敲人心,卻有錘落之厲。
“陛下英明!微臣有一拙策,願為陛下和皇後孃娘分憂。”何楷見步惜歡誤解了他的意思,忙說道,“微臣聽聞高祖皇帝征戰天下之時,為防刺客,曾豢養過一批替子。而今正值非常時期,微臣鬥膽獻策,陛下何不擇一替子安置於駕南巡的儀仗之中?如此一來,皇後孃娘既可放心南下,倘若有險,也可保娘娘周全。”
南巡的事在朝中一直存在阻力,那些老臣被聖上懲治怕了,不敢反對得太過激烈,但這些天來也沒嘮叨。他篤定,聖上絕不會想到,何家會出謀劃策。
果然,步惜歡揚了揚眉,似乎來了興致,問道:“替子?聽著倒有那麼點兒意思。那依卿之見,朕該擇何人為替子?”
何楷往後瞥了一眼。
“臣願為替子,隨皇後孃娘南巡,護娘娘周全!”何初心見機行事,這纔出聲。一語道罷,心跳如鼓,想要抬眼,卻又怯。喬裝見駕,不知他看出來了沒,會不會不悅?
屋裡果然靜了靜,不知過了多久,隻聽一道脆音傳來。
哢嚓。
聲音不大,卻人悚然一驚,何初心耐不住心焦,抬眼向上首。
明窗半啟,山遠水寒,那人倚榻臨窗,容經年不見,風華卻更勝年時。他低頭剝著花生,指尖明潤如玉,矜貴之氣得脈脈晨輝都退了退。
何初心一瞬不瞬地著步惜歡,竟一時失了神。
這時,聽他閑話家常般地問:“你們兄妹來此之事,你們的祖父尚被矇在鼓裏吧?”
何楷見何初心愣著,便趕回道:“陛下聖明,祖父的確尚不知,不過祖父近來亦是為了皇後孃娘南巡的事憂思難眠,還曾將微臣喚到書房商議,詢問微臣可有良策。微臣不才,還不及妹妹聰慧,替子之策實乃臣妹之意。”
“胡鬧!”步惜歡剝完一顆花生,又從瓜果盤中拿了一隻繼續剝,“你們爹孃過世得早,隻留下你們兄妹二人,倘若有個三長兩短,朕怎麼跟你們的祖父待。”
這話聽著有斥責之意,但男子眉宇裡那漫不經心之態卻人猜不準喜怒,何楷陪著幾分小心,斟酌著回道:“食君之祿,理應為社稷分憂,祖父想必不會阻攔,何家的列祖列宗倘若泉下有知,也定會欣之至。”
“一計良策足以功於社稷替朕分憂了,此計朕會思量,若真能護皇後周全,自當記何家一功。”步惜歡抬袖拂了拂落在上的花生,一副倦了之態。
“陛下!”
“行了,朕今兒還想聽聽學子們議政,跪安吧。”
何楷料到步惜歡不好糊弄,今日必定不會順利,所以他才帶著妹妹一起來了。當年,聖上初到何家提親時,妹妹尚且年,後來此事不了了之,妹妹深居閨閣之中,二人便沒再見過。前陣子皇後召八府貴宮用膳,妹妹也沒能見到聖上,今日他把妹妹帶來,就是存著讓聖上見見的心思。已長,桃李年華,似水婉,皇後冷清,又不在聖上邊,這對而言正是良機。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江南那麼多的名門子弟,平日裡妹妹一個也看不上,今日見了聖上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楷暗暗給何初心使眼,正焦急,卻聽步惜歡笑了聲,轉頭看了眼一直杵在一旁不發一言的林軍大將軍、前侍衛長李朝榮。
“朝榮啊,你今兒可是朕的人證,回頭兒皇後問起來,你可得做個證,他們兄妹可是憂心社稷和的安危才來獻策的,與朕無關。”
李朝榮是朝中數知道暮青去向的人,聽見此言,有所明悟,於是回道:“您不跟皇後孃娘提此事不就是了?微臣在前行走,微臣的證詞,娘娘未必信。”
“你以為朕不提,就看不出來了?”步惜歡往後一倚,霽月清風,笑意醉人,“若問起來,你隻管稟奏,實與不實,自能斷出。若你真有本事皇後斷錯了,朕就革了你林軍大將軍的職,調你去刑曹任個侍郎,以後接傅民生的班,朝廷正缺人才!”
李朝榮聞言,苦笑著打了一恭,“微臣可沒那本事,還是在前行走吧。”
君臣二人敘著閑話,旁若無人。何楷聽得心裡直打鼓,那黑袍子可是說皇後已經出宮了的,他也覺得有理,難不他們都猜錯了?還是說,聖上在有意詐他?
何初心跪在兄長後,一番話聽得麵白如紙,如蔥玉指生生地掐出了。遙記得,當年他來府中,年不知為何,隻是由孃領著,在花廳的簾子後瞧過他一回,那年他年,穿著一月龍袍,言談間已然驚才絕艷,不知世間怎會有這般風華人的男子,隻是聽孃說,他是來提親的,有意立為後。從那以後,就以為自己會為他的皇後,隻是沒想到,從那以後,他再沒來過何家。
問孃,孃說,元相攝政,有廢帝自立之心,江山恐會易主,屆時他便是前朝廢帝,而祖父不容許何家之為廢帝之後,故而沒有答應這門親事。那年,正當金釵年華,頭一回聽聞國事,懵懂不解,想不通那般驚才絕艷的男子怎會淪為廢帝,於是忍不住去問了祖父。祖父大怒,責過問政事,有失德,孃被打了板子,被關進祠堂裡抄經思過。從那之後,不敢再問有關他的事,卻總也忘不掉那年他在花廳裡與祖父談論天下時的風華,於是買通了出府采買的小廝打聽他的訊息,打聽到的卻盡是他大興龍舟、廣納男、縱樂無道的訊息。
不信,可他一年一年的下江南來,行事一年比一年荒唐,罵名也一年比一年不堪。著急,煎熬,終於在及笄那年忍不住丫鬟買了男子的袍回來,喬裝出府,混進了西園。
西園是城南有名的戲園子,那年聽說班主從江北買了個俊秀可人的小生,準備獻給聖上,聖駕晚上到西園聽戲,伴駕的有汴州文武、名門公子,混在人堆裡,親眼看見他邊有俊公子相伴。他像變了一個人,一紅袍,縱聲,荒唐不羈。於看那春風秋月事,避出人群後慌不擇路,回過神來時已然迷了路。見旁有條小路,便沿路而上,沒想到又見到了他。
他本在聽戲,不知如何撇開眾人來到這寂靜無人之的,隻記得那夜皓月高懸,他孤立在路盡,明月裡,袂在夜風中沉浮,割碎瞭如水月。他轉頭來,容寂寞,似經風雨,隻能於這僻靜無人自。
那夜,他的目就這麼撞進了心裡,心頭撞,竟然轉逃了。
回到府裡,仍記得他的目,連夜風捎來的酒氣都好似仍然聞得見,魂不守舍,鬼使神差地進了小廚房,熬了碗解酒湯出來,想要再溜出府去把解酒湯送給他。那時夜已深了,料想他還沒回宮,於是便想坐轎子到宮門外候著,但孃勸住了。
孃說,男子為大業可以不惜名聲,子卻不能。他背負著昏君之名,若接近他,不僅會讓也背上不堪的汙名,也會連累何家的名,日後更會連累的夫家。若想當他的皇後,隻需等著便可,假如他日後能鏟除元黨、親政治國,一旦選後,天底下不會有比何家之更適合的人選。而他曾背負昏君之名,定然不會希自己的皇後也有汙名在,所以隻需等著,什麼都不必做。
覺得有理,所以猶豫了。
解酒湯在猶猶豫豫時漸漸冷了,那晚終究沒能送出去。
那年,覺得自己做得對,於是一等許多年,等來的卻是軍中立後的訊息。
他為了那個賤籍出的子,不惜自己籌謀二十多年的大業,棄了祖宗的半壁江山。因為在南下途中纏綿病榻,他竟不惜昭告天下,以自己的大婚之夜為沖喜祈福,更別提他親政之後準提點天下刑獄了。他的年號、的徽號,乃至的居所和選妃之事,一樁一樁,看得出來,他對那子的寵不是越製,而是他本就不以世人的眼和祖宗的禮法拘束於。
他曾盡世人的笑罵,世人在他眼中多愚輩,所以,他不屑以世人的禮法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