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慚愧!”劉振了額汗。
其餘州臣也紛紛垂首,大氣也不敢,心中直道——皇後可真犀利!
“你們想了兩個法子,一是鎮商戶,繼續盤剝商戶的財產,二是許給商戶好,商戶自願幫助府災後重建。一州大小吏這麼多人,災年隻知在商戶上心思,除了問商戶要錢要糧、要工要料,你們的心思就不會往別了?”
“這……微臣愚鈍!”劉振一臉頭疼之,實在想不出這心思還能往哪兒。
曲肅朝暮青一恭,道:“若娘娘另有良策,還垂示!”
暮青抿著,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們怕缺糧,有沒有想過是救災之策太過單一?”
“單一?”曲肅的眉頭狠狠地皺了皺,“啟稟皇後孃娘,我朝的賑災之策有蠲免、賑給、賑糶三策,怎能說單一?”
劉振聽出曲肅的語氣苗頭不對,忙使眼,曲肅隻當沒看見,他盯著暮青,已有怒容,顯然不滿來淮州問的是賑災之事,卻事先連賑災之策都沒瞭解過。
“怎麼不單一?”暮青與曲肅對著,目鋒銳,分毫不讓!出三手指,一策一策地說給他聽,說給滿堂的州聽,“蠲免,百姓災後,凡達到一定程度的民戶皆可不同等級的賦稅蠲免,此乃朝廷舒緩民力之策;賑給,給重災戶無償提供食,賑災糧依老病弱壯按日發放;賑糶,災時一旦糧價過高,貧民無力買米,則開義倉,減價出糶,以濟貧民。以上三策,不是免除,就是白給,雖有出糶之策,但以濟貧為目的的減價出糶,米價之低,使得府所收回的銀子在災後本無力補倉,所以以上三策本質上都是在消耗倉糧!怎麼不單一?別說朝廷的賑災之策有三,就是有三十,隻要全是依賴儲糧之策,那就是單一!”
皇後聲似出雲之雷,聽得一乾州臣心頭咯噔一下!
劉振一改和事佬之態,凝神細思。
曲肅怒容未消,又添驚,辯無詞,憋得麵容看起來有幾分扭曲。他這才知道皇後不是不瞭解賑災之策,而是所說的單一與他所理解的不是一回事,這種論調還是頭一回聽說,不過細一思量,的確有道理!
“臣等從未想過此三策有過於依賴倉糧之弊,娘娘之論,微臣不及!”曲肅並未,反倒朝暮青深深一恭。這一恭,如學生求教,雙手幾乎垂拜於地,“不知娘娘可有良策解之?”
暮青問道:“你們可有想過賑貸?”
“賑貸?”州臣們麵麵相覷,皆有不解之。
“敢問娘娘,何為賑貸?”曲肅抬頭問道。
“以財投長曰貸,但本宮指的是以糧為貸。即大災之年,府借糧於非重災戶,收取一定的利息,待民度過艱厄,大之年還粟於倉。”暮青說得很慢,此法與後世的貸款有些相似,斟酌著說詞,希盡量說得簡單些,以便淮州的吏能夠聽懂,“府雖然收取利息,但並不民短期之還清,而是以契約之,準民分期還粟。”
“分期還粟?”曲肅眨著眼,州臣們議論紛紛。
“打個比方,本宮借你一兩銀子,與你約好利率,不催你來年就還,你可以據家境決定要幾年還清,可以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這便是分期償還。”
利率為何,眾州臣尚且懵懂,但此喻之意倒不難懂,略一思量,劉振和曲肅皆麵一變,連邱安那睡意惺忪的眼都似乎睜了睜,頭腦靈活的人已彷彿猜到了皇後之意!
果然,暮青接著道:“仍是比方,你三年還清,每年需還五百文,五年還清,每年需還四百文,十年還清,每年需還三百文。你從本宮手裡借的銀子既能助你度過難關,每年三四百文的債又不會使你生計艱難,而本宮則不必擔心家中日漸虧空,下回無銀施借他人。”
話音一落,州臣們嘶嘶氣,劉振和曲肅對一眼,皆抑不住中的激越之!
暮青又道:“除了貸糧,還可以貸種,凡發水潦螟蝗之災,蠲免賑給過後,府皆可行賑貸糧種之策,如此,既可助災民早日歸鄉事農,災年過後又可補倉,以備不時之需。”
淮州文武聽至此,已然激得麵頰生輝,不等暮青再言,便熱切地議論了起來!
“竟還可貸種?”
“對!對!如此一來,災事過後,兩倉便有可平之法了!”
“以往,朝廷每年征收的糧食中有半數用於贍軍,再刨去用於俸祿的錢糧,能補兩倉的儲糧就更了。不提災年的用度,平常的年份裡,濟貧扶弱、贍老恤囚、平抑糧價,也是支出頗重。每年賦稅一途所補的倉糧僅夠支出之用,一逢災年,兩倉大開,賑災糧要麼需跟朝廷要,要麼就得商戶捐賣。商戶不滿,明裡暗裡的跟府對著乾,賑災之策施行不暢,頭疼得很。如今,有蠲免、賑給、賑糶三策在前,賑貸之策在後,兩倉的力可謂大減!”
“是啊,地方糧倉的力大減,等同於給國庫減輕力了。”
聽著議論,邱安對同僚們笑道:“這哪是平倉之法,實乃富倉之策!說不必再擔心兩倉日漸虧空,那是皇後孃娘謙虛,依我這人之見,假以時日,兩倉必!兩倉大,莫說賑災了,急時定有餘力贍軍!”
劉振道:“正是!尤其是分期賑貸之策!災年之時,先以倉糧無償賑濟災民,待大災過後再行賑貸之策,令百姓還粟於倉。而分期還粟,既不影響生計,兩倉還可常年補息糧。待遇災年,兩倉已,又可無償賑濟災民。如此迴圈不息,可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何止啊?災民回鄉之後,施政也是不易,本在蓮池縣為知縣時,一些遊手好閑之徒習慣了府賑濟,恨不得災荒,好手吃穿。這賑貸之策正好治一治這些潑皮無賴的懶筋!哈哈!良策!良策啊!””曲肅手舞足蹈,舉止瘋癲,忽然起袍一跪,朝駕行了個伏拜大禮,高聲道,“此策利在糧倉,功在社稷!微臣拜服,謝娘娘賜計!”
眾州臣見了,紛紛叩拜,齊聲道:“臣等拜服,謝娘娘賜計!”
群激越,熱切的氣氛在此時此刻的公堂上卻顯得怪異至極。
許仲堂、吳長史等人麵紅耳赤,百集。
他們多是一州要臣,深知兩倉之弊和賑災之難,每回商議對策,州衙裡都能吵翻天,沒人能拿得出一個長久可行之策來。兩江流域大水為患,古來如此,歷朝歷代,治水屯糧都是國之大計。朝中大臣也好,地方吏也罷,不知多人苦思鉆研過農耕水利之策及歷朝賑災記要,可良策難得,尤其是長久可行之法。
誰能想到,滿朝文武苦思不得的良策,竟得自當今皇後?
賑貸之策本就新鮮,分期還粟更是聞所未聞!府賑貸於民,能得粟三五倍之數!雖說時日頗長,可積多,賑貸萬民,一年能得多倉糧?思之令人心驚!若賦稅如此,百姓定不堪重負,可若僅僅用於賑災,又行分期之法緩之,便既能救民又不傷民,既能補倉又能富倉,既可為下一次災荒之年做好儲糧準備,戰時還有餘力賑軍,真可謂萬全之策!
如此奇策,若非親耳所聞,真難想象胎於一介民間子!
人細思恐極的是,淮州水災發於八月,若皇後早得此法,理應早跟聖上提了纔是,且今日本應在神甲軍中,卻忽然到了淮州,莫非……此法是得於近日?亦或是……今日?
若真如此,皇後之智豈不近乎於妖?
一乾逆黨心驚不已,何初心的臉也慘白如紙,幾乎不敢去瞥地上。逆黨被綁了起來,首卻沒清理出去,就這麼橫陳於公堂之上,州臣們一舉一之間,腥味兒直撲人的臉,因不想在人前失儀才強忍著腹中不適。以為不看地上便能忍得住,卻忘不了神甲侍衛隨皇後殺進州衙時那慘烈的一幕。當時,一個斷了臂的,一個腦袋被削掉一半的,還有一個被腰斬的。當時,那人沒死,慘號著爬出公堂,半截子在外頭,半截子在門邊,鮮肚腸拖得老長……
州臣們起初沒緩過神兒來,後來拜見過了皇後,也不先請旨將公堂灑掃出來,竟就這麼議起了州政!皇後出民間,不曉禮儀,這些州臣難道也不懂禮法?
瘋子!都是瘋子!
堂堂侯府貴,竟還不如刺史的家眷,不僅要在此忍遍地汙的公堂,還要看著這些沒用的州臣拜服在皇後麵前!
何初心瞥向上首,目深似幽沼,恨意幽幽,綿長無盡。
利在糧倉,功在社稷?
一介出民間的賤子,也懂國策?笑話!這些七尺男兒、一州要臣竟都議了起來,一個一個的,都瘋了不?!
這時,暮青道:“本宮臨機得此一策,尚欠細則,離施行還遠。所謂業有專攻,獄事乃本宮之所長,國事上隻能出個主意,還需卿等奏與朝廷,嚴加考察,謹慎定則。卿等可翻閱本州歷年農收記案,據本州的收製定利率,區別良田與貧地的收息,因地製宜,不可一刀切,不可為了倉而收息過高,更不可為了倉而廢蠲免、賑給、賑糶之策。賑災之要在於助災民度過災厄為先,補倉乃災後之事,切勿本末倒置。本宮會向聖上提議以淮州作為賑貸之策的試點,倘若日後發現有吏為謀政績或倉糧之利而廢弛三策,借賑貸盤剝百姓,朝廷一定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臣等謹遵懿旨!”州臣們齊聲應是,心中卻波瀾滔天。
臨機得此一策?
果然,皇後是剛剛纔想出賑貸之策的!
這簡直非人!
而且,什麼隻能出個主意?隻是出個主意便出了個萬全之策,連如何製定細則都指點清楚了,甚至預見到了會有吏為謀政績以賑貸盤剝百姓,故而提出拿淮州作為試點。想想便知,試行期間,淮州吏的一舉一定會被朝廷盯得死死的,若被拿住錯,朝廷是不介意重懲以儆效尤的。皇後連這些事都想到了,真是好一個業有專攻!若這也能算隻是出個主意,那他們這些連主意都出不了的州是否該辭還鄉?
僚屬們可以震驚失,劉振為刺史,卻隻能強捺心中波瀾,說道:“微臣這就將賑貸之策與叛黨謀逆的事一併奏與朝廷!”
“不急。”
“且慢!”
這時,兩道話音同時傳來,劉振不由怔住——讓他不急的是皇後,說慢的是曲肅。
暮青見曲肅也有話要說,便讓他先說,“別駕還有何事?”
曲肅道:“啟奏娘娘,賑貸的確是奇策,可娘娘也說,此策尚欠細則,需要朝議,還不能立刻施行。但眼下州衙外頭有三萬災民亟待安置,重建村鎮纔是當務之急,如何置那些攪擾重建的商戶,還請娘娘決斷。”
州臣們一聽,這纔回神!
是啊,剛剛問的是重建村鎮的事,但皇後並未決斷,而是指出了賑災之策的不足之,並指點了改革之策,但重建村鎮之困依舊沒有解決,這纔是當務之急!
何初心聞言,角揚了揚,意味嘲弄。人言皇後睿智,傳聞果然不虛,皇後知道重建村鎮之事兩難,不易裁奪,便拿個新策出來,且不論管用與否,僅憑此策聞所未聞,便足以糊弄一會兒州臣。皇後大抵以為州臣們議著新策,就會把恭請裁之事拋到腦後了,但算了曲肅這個狂人,此人不在乎位,甚至不在乎命,他眼中隻有災民,為了災民連駕都敢責罵,豈會讓皇後輕易矇混過關?
這下子,可有好戲看了。
何初心瞥向暮青,等著看出醜。
卻見暮青麵甚淡,說道:“哦,這事兒啊,本無需決斷。”
什麼?
不僅何初心怔住,一乾州臣皆抬頭來。
曲肅這回沒急,反倒恭恭敬敬地問道:“娘娘之意是?”
暮青轉頭看向許仲堂和吳長史等人,道:“他們不反,重建村鎮之事的確需要決斷,他們一反,事反倒變得容易了,不是嗎?”
這話滿堂之人一時間都難以轉過彎兒來。
劉振道:“微臣愚鈍,請娘娘明示。”
暮青沒搭腔兒,而是對許仲堂道:“你們今日起事,事先知道駕有假,連替子的份都很清楚。起事之後,先謀文武大印,再放州牢重犯,而後降州臣,這州衙外你們都安排了人,可謂計劃周祥。今日,刺史府曾傳出兩道火哨,第一道應是起事之號,第二道是事之號,你們在州城一定還有同黨,得知事,他們必定有所行。而你們舉事,兵馬錢糧缺一不可,可眼下大災,朝廷調撥的賑災糧所剩不多,兩倉又虧空多年,你們的錢糧打哪兒來?自然是從商戶那兒來。淮州多鉅商,此前就有奏摺朝,說林黨與綠林草莽及漕商勾結私挪私販兩倉儲糧,問朝廷要不要嚴查,可朝廷還沒批復,淮州就發了水災,賑災至今,前事就耽擱了下來。那些商戶本就和你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此前朝廷嚴查林黨,他們必然早已如驚弓之鳥,前些日子府他們低價賣糧,又惹惱了他們。如此一來,如若得知你們舉事已,他們會不追隨你們嗎?”
暮青目一轉,對曲肅道:“此事本無需決斷,隻需等著,看誰會反。誰反拿誰,查抄的銀子足夠你們用來重建村鎮了!”
“看誰會反!看誰會反……”曲肅目呆滯,口中喃喃地唸叨。
“如此一來,府可從正經的商戶那裡足價買料雇工,既可不傷無辜商戶,朝廷也無需再查與林黨勾結的漕商了,一舉三得!”暮青又道。
“一舉三得!好一個一舉三得!”州臣們琢磨了過來,紛紛絕!
劉振難以置信地看著暮青,半晌之後,嘆道:“娘娘之智,名不虛傳!方纔,娘娘要微臣不必急著奏報朝中,原來是為了看淮州還有何人會反?”
嘆罷,他不有些後怕。
刺史府剛遭洗,他驚魂未定,若此事讓他來置,他必定先請邱總兵率軍平,先穩定州城的治安,再將事急報朝中。若非皇後在此,這會兒淮州軍定然已在城中平了,如此一來,隻怕那些此前與林黨有所勾結的漕商還未投誠黨,事就已平息了。那麼,他在重建村鎮之事上就要錯失良機了。
好險!
“淮州何其有幸,今日能有娘娘坐鎮!微臣代淮州百姓多謝皇後孃娘!”劉振收回目,誠心叩拜。
淮州文武也紛紛再次叩謝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