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道:“有功於社稷,朕豈能見死不救?再說了,朕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淮州落叛黨手中的。”
“那老臣就放心了。”何善其拿袖口拭了拭眼角,此話他是信的,聖上腹有乾坤,怎會任由叛黨宰割?他一連三日夜召近臣議事,應該已有良策了,“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明調大軍,暗遣死士。眼下非用兵不可,可戰事一起休期難料,且刀槍無眼易生險事,故而朕會遣死士混淮城中救人。”
“……”隻是這樣?
何善其默然,這並非奇策,隻能算是無可奈何之舉,難道南興真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聖上迴天乏了嗎?
何楷陪在一旁,恭謹地低著頭,眼裡卻有嘲弄之。若真有奇策迴天,聖上何至於夙夜難眠?淮州淪陷那麼大的事何至於一瞞三日不行朝議?
“不知陛下打算調遣哪路大軍?”這時,何善其問。
“關州軍。”步惜歡長嘆一聲,意態憂愁,“眼下能調的也隻有關州軍了。”
何楷一聽,再難裝聾作啞,於是問道:“敢問陛下,何不命水師南下淮水,與關州軍合圍淮州?”
他一開腔兒,何善其便轉頭看來,眉頭暗皺,目警告。今日他本不想帶孫兒一同進宮麵聖,奈何府裡兩天前就收到了淮州淪陷的訊息,當時訊息尚未傳汴都城中,他怕進宮麵聖就等於告訴聖上何家在淮州有眼線,惹得聖上猜忌,於是便在府裡熬了兩日。他年事已高,了兩日焚心煎熬,今日已有神不濟之,楷擔心他,保證在宮門外候著,絕不惹事。可沒想到,聖上將他一併宣進了太極殿,進了宮門後,他一再地告誡他莫要沖撞聖上,他怎麼就管不住?
何楷把眼簾一垂,權當沒看見。
步惜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朕豈會不想用水師?可一旦水師南下,豈不等於自撤屏障?到時也不必平叛了,直接迎元修過江便可。”
“臣說的不是江南水師,而是江北水師。”何楷瞄了步惜歡一眼,見他背襯明窗,錦龍環,眸似日,淡涼薄寒。縱然江山危矣,他依舊雍容矜貴,這骨子裡的尊貴氣度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何楷慌忙俯首,心頭沒來由地生出惱意,於是繼續諫道,“大江北岸畏懼的是我朝水師之眾、戰船之威,有江南水師鎮守汴江足矣!而今正當用兵之際,陛下何不命江北水師興船南下,助關州軍對淮州形水陸合圍之勢,以平淮州之叛?天下皆知江北水師曾是西北新軍,擅水戰亦擅馬戰,如此軍,若命其走河道登陸淮州,定可與關州軍裡應外合,重挫叛黨!”
這一番諫言義正辭嚴,可何善其一聽就明白了孫兒的用意,剛要開口斥責,便聽步惜歡漫不經心地道:“江上行船難掩行蹤,一旦江北水師興船南下,叛黨必能猜出朕用兵之意,倘若事先埋伏,江北水師莫說是與關州軍裡應外合了,隻怕一登岸就會被圍殺於淮州境。水陸合圍之策並非不可行,但需天時,若江上無連日大霧,朕就是想用此計,也得顧及五萬將士的命,卿說是不是?”
步惜歡問著,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方纔那涼薄的目彷彿隻是錯覺。
何楷卻心頭一驚,忙請罪道:“是,微臣救妹心切,思慮不周,請陛下降罪!”
“卿不過是出個兵策罷了,兵馬又無損失,何罪之有?”步惜歡的話裡雖沒有怪罪之意,卻未宣平。
何善其聽了,已知龍不悅,哪知何楷彷彿未覺,竟借機道:“陛下,臣想請命領兵伐逆!”
何善其大驚,怒極攻心之下,眼前一陣泛黑!
“哦?”步惜歡睨來,似笑非笑。
何楷道:“叛臣作,朝廷有難,微臣理應報效皇恩!臣請隨關州軍赴淮州平叛,陛下恩準!”
“胡鬧!你乃水師將領,如何領兵馬戰?況且何家一脈單傳,你妹妹已經困於淮城中,你若再在淮州出了什麼事,朕如何跟你祖父待?朕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你妹妹救回來,江上的防務就給你祖父。男兒誌在報國是好事,可也得分時候,你想建功立業,日後有的是機會。”步惜歡斥罷,睨了眼何善其。
何善其忙恭聲道:“陛下放心,老臣今日就登船佈防!”
“那就辛苦卿了。”步惜歡轉回了龍案後,取了本奏摺便批閱了起來,淡淡地道,“朕尚有摺子要批,跪安吧。”
“是!老臣告安!”何善其脧了眼上首,忍著心頭的絞痛厲道,“還不跟祖父回去!”
“是,微臣告安。”何楷叩首起,隨祖父卻退而出,窗影掠在臉上,若風起於山嶺,湖波未生,暗影已。
……
何善其一回府就宣了府醫,待藥熬罷,何楷端著藥去了祖父房裡。
“祖父……”
“跪下!”何善其臥在榻上,氣息虛浮,老態盡顯,“自聖上親政起,你惹了多事,你說!”
“祖父,先把藥喝了吧。”何楷端著藥碗跪在榻旁,孝敬恭順之態與麵聖時判若兩人。
何善其揚手一打,藥碗翻在虎皮毯上,聲音沉悶,如石落地,“你妹妹被叛黨所俘,你獻策救人倒也罷了,竟想趁機除掉江北水師!你以為你的心思聖上看不?你竟還敢奏請領兵出征!咱們何家水師的兵權就夠聖上忌憚的了,他豈會讓關州的兵權落你手裡?更別提是眼下這種時候!你是不是覺得江山岌岌可危,聖上的帝位不穩了,今日麵聖纔敢如此大膽?!你難道不知連日來聖上將徐銳、史雲濤和外八衛的統領宣召了個遍?他防著都城生變呢!你不表忠心倒也罷了,竟敢顯這種野心,你是想把聖上急了,在江山傾覆之前先誅滅何家滿門,是不是?”
何楷沒吭聲,隻是把碗拾了起來,起出去了。頃,又端了碗藥回來,跪在榻前說道:“祖父,子要,先把藥喝了吧。您先喝了藥,孫兒有事要稟,事關妹妹的。”
說罷,他將藥吹涼,遞了過去。
何善其睜了睜眼,濁目裡出狐疑之,他不知孫兒有何事稟告,但太清楚他執拗的子,於是隻得強住怒氣,將藥喝了。喝罷之後,纔有氣無力地道:“何事?”
何楷將碗放到桌上,回伏在榻前,附耳嘀咕了一陣兒。
何善其雙目猛睜,忽然咳了起來,“你們……你們……咳咳!”
何楷直起來,笑意涼薄,“祖父也別怪妹妹,對聖上一片癡心,怎會甘心將後位拱手他人?隻不過,妹妹被那黑袍子所騙,事先並不知淮州會反。一心為後,若事先知道此行會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位,是絕不會去的,可如今木已舟,祖父覺得嶺南王會放妹妹回來為後,讓我們何家跟聖上為一家嗎?假如聖上派人救妹妹時得知了與那黑袍子之間的約定,又將如何?聖上本就猜忌我們何家,如若知曉此事,必治我們一個通敵謀逆之罪!何家早就沒了退路,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何善其咳得厲害,腸之間如穿劍而過,含怒道:“好!好!你們都長了,敢謀大計了!可你們把事想得太簡單!就算我們何家與嶺南王裡應外合奪了南興的江山,你以為就能得到北燕的封賞?你姑祖母當年與元貴妃結下的仇,你忘了?元修登基後是如何清除異己的,你也忘了?你以為他一統大興江山之後會允許何家繼續掌著江南水師的兵權?你以為何家對元家稱臣就會有好下場?你太天真!”
“天真的是祖父。”何楷嘲諷地看著榻上的老人,“祖父真的老了,自爹過世起,您就變得前怕狼後怕虎,事到如今了,竟還在權衡對誰稱臣才能保住何家,怪不得當年姑祖母會死在元貴妃手中,我們何家真的太缺魄力了。”
“你、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祖父為何總想著追隨舊主還是另擇新主?我們為何不能像元家那般攝政於國,號令君臣?”
“……什麼?”
“我們可以先奪宮權,再傳信嶺南,詐降北燕。北燕帝和嶺南王必不會放心將汴都城到我們手中,勢必會派親信率大軍前來接手,到時我們便可挾聖上號令汴州、關州兩軍及外八衛,伏殺敵軍,拿下率軍之將!祖父別忘了,聖上渡江時曾俘獲了北燕鎮國公府的小公爺季延,他至今還被圈在汴都城中,他祖父鎮國公可是元修的啟蒙恩師,元修會不想救他回朝?再說了,江北水師裡有幾個將領可是西北軍的舊部,他們背叛元修追隨皇後,元修難道不想除之而後快?我們有這麼多的籌碼在手裡,何愁不能與北燕和嶺南涉?一旦涉起來,那勢必如兩國議和,曠日持久,足夠留給我們清洗朝堂的時間了,就像當初元家那般。”
這一番話,何楷說得輕描淡寫,何善其起無力,咳得直搗心口,“你……你想效仿元家,也不看看你的對手……聖上也好,元修也罷,豈是那麼容易被你拿的?這期間出一星半點兒的差池,就會讓何家滿門萬劫不復!”
“難道一心為臣,我們何家就會有好下場?聖上已經與我們生了嫌隙,就算礙於何家之功不便手,我們何家的榮華富貴到如今也就算到了頭兒了,待祖父百年之後,等待何家不過是日薄西山罷了。既如此,何不一搏?”
“如若敗了呢?”
“敗即死,何懼之有?”
“你不懼一死,可有想過你妹妹?陷淮州,一旦你詐降惹惱了嶺南王,你妹妹的命乃至名節,你可有想過?!”
“南巡是想去的,後位也是想要的,英睿皇後都敢率軍孤南圖,為何家之將門之後,擔不得此險,何以為後?”何楷涼薄地笑了笑,“隻要奪宮事,何家攝政,廢後立後之事就由不得聖上!莫說妹妹會在淮州失了名節,就是失了命,牌位也能皇族宗廟,得償夙願!”
“你……咳咳!”何善其扶著榻沿兒,咳意難止。這是他從小養大的孫兒,他知道他心高氣傲,沖謀,也知道他與自己政見不合,聖上親政之後,孫兒更是對他心存不滿,卻從來不知他有此狠辣之心!
何楷看著榻上的老人,看著他老如樹的手,看著滴落在虎毯上殷紅的,冷淡地站了起來,“祖父年事已高,何家的事還是給孫兒吧。”
何善其費力地抬起頭來,眼前人影虛晃,已如雲霧,他看不清孫兒的神,隻聽見話音自他頭頂上傳來。
“祖父放心,孫兒是不會謀害祖父的,隻不過料到祖父不敢兵行險著,故而想讓祖父歇幾日罷了。祖父就權當睡一覺好了,待您睡醒了,朝堂上就會是另一番風了。”何楷說罷,指尖在祖父後心一點,隨即將人扶著躺好,了角的,而後便拿著藥碗走了出去。
“把藥渣清理乾凈,換上昨日的。”何楷將藥碗遞給守在門外的一個大丫頭,隨即便往書房去了。
兵符在書房,何楷取來兵符給長隨,道:“執兵符召集各位老將軍到府中議事,就說是江防要事!”
長隨領命而去,何楷緩緩地打量了眼書房,目幽涼。良久,他繞過書桌,往那把從未坐過的闊椅裡坐了下去。
……
老將們來時,何楷正在祖父的臥房裡拿帕子著虎毯上的藥漬。
老將們驚聲問道:“都督,老都督這是……”
何楷就地回,大禮叩拜道:“幾位老將軍,何家有難,還救我!”
老將們嚇了一跳,急忙去扶何楷,“都督何出此言?我等奉軍令前來議事,老都督怎會病這副模樣?有難又是何意?”
何楷抬起頭來,眼中含淚,嘆道:“一言難盡!祖父病重,榻前不宜吵鬧,還幾位老將軍隨我到書房詳說。”
老將們隻好退出了暖閣,到了書房,房門一關,幾人列坐。
何楷立在書桌前,朝幾人打了個深恭,麵憂忡,開門見山,“幾位老將軍可聽說淮州之事了?”
“聽說了,隻是不知真假。聽說上午老都督和都督已進宮麵聖過了,不知可有探聽到什麼口風?”
“此事屬實!”
“啊?”幾位老將互看一眼,神凝重。
“事到如今,就不蠻幾位老將軍了,其實……”何楷瞥了眼房門,院外明明有親兵嚴守,仍低聲音道,“其實皇後孃娘並不在南巡的儀仗之中,如今被叛黨所俘之人是我妹妹!”
“什麼?!”老將們皆以為聽錯了,回過神來急聲問道,“都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聖上為穩江山,助巫瑾登南圖君位,率軍護送巫瑾回國的人其實是皇後孃娘,南巡不過是個幌子。家妹因對聖上一片癡心,甘為替子冒險南巡,卻不料被淮州反臣所俘。聖上三天前就收到了奏,卻因怕朝中生變而沒敢聲張,隻是頻召近臣宮議事,直到今日,事瞞不住了才召祖父宮覲見!其實,祖父前天就收到了淮州出事的風聲,卻因怕惹聖上猜忌而沒敢進宮麵聖,生生在府裡苦熬了兩日。祖父年事已高,這兩日湯藥不斷,今日晨起時已瞧著子不大好,之後又與百一樣在宮門外跪了些時候,結果聖上非但沒有良策,反倒命祖父親自登船領兵佈防,祖父領旨回到府裡之後就咳不起了。我沒敢聲張,怕聖上得知後疑祖父詐病怠防,這才私取兵符命人前去請幾位老將軍過府議事。眼下該如何是好?還幾位老將軍教我!”何楷抱拳跪拜,語氣沉痛。
書房裡半晌無聲,老將們皆在震驚之中難以回神。
南巡之事真可謂驚天之,說起來寥寥數語,卻絕非一時半刻所能消化的。
不知過了多久,一位老將才發覺何楷還跪著,忙起將他扶了起來,說道:“都督快快請起!老都督的病,家醫怎麼說?”
“家醫說是急火攻心!祖父以為聖上頻召近臣,定能謀得良策,哪知並無奇策,他怎能不急?”
“那聖上打算如何救人?”
“說是明調大軍,暗遣死士,調的是關州軍。”
那老將不說話了,任誰都知道,這並非奇策,隻能算是無奈之法。
“哼!所謂近臣,不過是些書生!左相迂腐,傅民生隻擅刑獄,韓其初更是個年輕小兒,當了兩年軍師,贏了驍騎營幾回演練,就真以為自己深諳兵家之道,能勝任兵曹尚書的要職了!聖上親信這些文人,結果卻商議不出良策來,延誤戰機不說,小姐若是在淮州出了事,老都督如何承得了?他又怎麼對得起小姐的一番心意?”一個老將怒捶桌麵,茶盞叮當作響,聲似刀兵相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