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商議,王府裡終於同意出兵。
嘉康二年正月十八,這天湊巧是嶺南王被擒殺滿一個月的日子,嶺南軍出了兩個營銳弓兵埋伏於州城十裡外,打算在神甲軍押送俘虜到州城的路上拚死一戰,為嶺南王報仇雪恨。
可從清晨等到傍晚,埋伏好的弓手們都沒能等來神甲軍。眼看著天已晚,陳飛擔心朝廷有何詭計,於是命大軍撤回,並急命斥候前去打探,果見朝廷的軍營裡有兵之相!
陳飛急命嶺南軍備戰,二更時分,隻見道之上火把綿延,朝廷大軍發兵十萬到了滇州城下。
隻見險道崎嶇,山關峻拔,滇州城如同坐落在黑天之上,巍巍城樓,火煌煌,若黑崖之巔生著天火,令人之生畏。
陳飛居高臨下地睨著朝廷大軍,冷笑著喊道:“邱總兵,怎麼俘虜不送了,要改攻城了?該不是糧餉真不足了吧?要是糧餉不足,總兵大人就說一聲,嶺南的將士不打乘人之危的仗!我們軍中喂馬的草料多得很,可以分朝廷一些,吃飽了再來攻城,你們也好做個飽死鬼。”
此話損得很,城樓上的嶺南守軍頓時鬨笑一片。
邱安也跟著笑了聲,“陳將軍說笑了,朝廷打下來的那六座城池的糧倉可得很,將士們這幾日吃得飽睡得香,養足了神就是為了今夜攻城的。不過,話說回來,咱們都吃著嶺南的糧餉,說來也是自家兄弟,打打殺殺的多傷和氣?陳將軍不妨開啟城門,兄弟們進去得了!”
此話無恥,嶺南軍的鬨笑聲頓時變了一片罵聲。
陳飛怒問:“既然是自家兄弟,那朝廷何不撤兵?”
邱安道:“那是因為嶺南王割據一方,暗降北燕,勾結屬國,策反叛臣!嶺南王現已伏誅,難道你們還要不臣不?”
“我隻知道王爺兵如子,王爺死於朝廷之手,嶺南軍誓要擒殺英睿皇後,為王爺報仇!”
“去你孃的兵如子!薑靳老賊在仙人峽時為擒皇後殿下,竟將親信當做墊背!兵如子?做個樣子收攬人心誰他孃的不會?你把城門開啟,老子也能兵如子!”
仙人峽一戰嶺南軍大敗,南霞縣當日就降了朝廷,嶺南軍中隻能猜想此戰之慘烈,卻不知其中竟有這等詳。
英睿皇後智勇無雙,朝廷大軍一貫詭計多端,陳飛不敢輕信邱安之言,斥道:“休想我軍心!朝廷害死王爺,還想辱他後之名,我陳飛今日必與滇州城共存亡!閑話說,邱總兵不是要率兵攻城嗎?那就我嶺南將士看看朝廷之師究竟有多能耐,能從強弩長弓、巨石火油之下活命!”
“好!這可是你要看的!”邱安一抬手,“來人,把給陳將軍的禮送來!”
陣前送禮,一聽就不是什麼好禮。
陳飛定睛著城下,隻見火把自邱安後分開,一隊神甲侍衛行出,肩上扛著重,到了陣前,往地上一放,砰的一聲!
一隊兵拿火把一照,照見地上放著的赫然是一口黑棺!
陳飛嘶了聲,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邱安揚聲道:“陳將軍,若說兵如子,我邱某人手下的兄弟也是爹生娘養的,就這麼往你的強弩長弓、巨石火油之下送,老子也心疼。今夜不妨就讓薑靳老賊的骨開道,有什麼殺招兒盡管招呼,我讓薑靳老賊先替兄弟們接著!”
嶺南軍一聽黑棺裡裝著的真是嶺南王的骨,頓時嘩怒!
陳飛雙目紅,怒道:“邱安!你們以朝廷之師自居,卻做此辱人骨的不道之事,難道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邱安冷笑道:“難道為了保住我邱某人的這張臉麵,我就得明知滇州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還非得把將士們的命往城下送?若是這樣,老子這臉還真不要了!你們既然自詡忠義之師,口口聲聲的要為薑靳老賊報仇,那老子倒要看看你們敢不敢毀他骨!”
“你!”陳飛怒不可遏,後的將士們卻都在問他怎麼辦,他哪裡知道該怎麼辦?骨能毀不能毀豈由他說了算?於是他急忙命人去王府稟報軍,自己在城樓上和邱安耗著時間。
“你說那棺中的骨是王爺,本將就信?說不定棺中是空的,有本事你開棺!”
“開棺你就不怕驚擾死者?老子可告訴你,薑靳老賊死了一個月了,骨早就爛得麵目全非了,開棺你也認不出來了。管你他孃的信不信,老子就把話撂在這兒了,今夜如要攻城,老子就地開棺,把薑靳老賊的骨千刀萬剮,一個將士分一片,我看你們敢不敢殺老子的兵!”
?“你!”陳飛發現,他跟江湖草莽出的邱安吵,本就吵不贏。於是他乾脆閉,就在城樓上耗著,一麵做出掙紮之態,一麵心急火燎的等著王府和刺史府方麵的決斷。
可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去稟報軍的親兵不見回來,陳飛又命人持紅符前去催促,一個時辰催了三次,眼看著三更的梆子敲過了兩回,邱安在城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問了幾次要戰要降,陳飛急得兩眼發紅,隻得把副將差遣了回去。
“你去看看怎麼回事,快!”
“是!”
副將即刻下了城樓,快馬出了甕城,往王府馳去。
城中宵,三更時分恍若黑城。
副將一路疾馳,到了王府門口,馬未勒穩就跳了下來,三兩步上了石階,抬手就去拍門,“開……”
吱呀……
門虛掩著,副將猛地撞進門去,腳下一絆,登時撲倒在地。
一子腥味兒直沖口鼻,副將一抬眼,瞅見一無頭,淋淋的腔子正對著他,黑淌了三尺,掌下一片黏糊。
王府裡沒掌燈,冷月森白,照見庭前殘為路,樹影如刀。
副將驚跳起來,刀四顧,“……諸位先生?侍衛何在!”
庭前無人回話,唯有枝葉颯颯作響。
副將遲疑了片刻,提著刀往花廳奔去。
花廳的門關著,門外死了七八個人,前皆有極細的痕,且神態驚恐,彷彿死前經歷了十分恐怖的事。
副將認出這些人皆是陳飛的親衛,握刀的手心裡不由出了汗。他低子,警惕地脧尋著,四周仍舊隻有他一個活人,門兒裡湧著黑,他使刀尖兒推了推門,門緩緩而開,月灑進廳中,照見兩排闊椅,一屋無頭。
死們坐在椅子裡,頭顱皆被人割了去,卻仍保留著議事的舉止。副將跌跌撞撞地進了花廳,踩著地上的仔仔細細地辨認著袍。然而,文人的袍大同小異,沒了頭顱,僅憑袍量還真辨不出誰來,倒是上首之人朱袍錦帶,掛玉牌,登靴,穿的赫然是當朝刺史的行頭!
“李大人?!”副將啊了一聲,死寂的廳裡彷彿平地炸起一道春雷。
副將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猛地轉,忽見門外晃過一道黑影!
“誰?!”副將高喝一聲,提著刀就奔了出去。
門外無人,唯有風卷著喪綾,翻飛若舞,影如鬼魅。
副將仰頭看了眼掛在簷下的喪綾,又低頭看了眼門前石階上時不時晃過的黑影,這才長籲了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沒籲盡,便忽覺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他下意識地了頭頂,將到的東西對著月撚了撚,竟是一層灰白的木頭渣子。
副將愣了愣,仰頭向屋簷,見簷下漆黑,木渣隨風簌簌而下,若片片梨花零落,不知何時起,門旁的廊柱下已覆了層薄雪般,於這嶺南初春的夜裡在人眼前鋪開一道奇景。
副將不以為奇,隻覺得此景詭異,他麵悚然,彷彿覺察出了殺機,拔就跑!
冷月高懸,滿園橫,副將倉惶而逃,後廳門大敞,廊下無人,唯見喪綾翻飛,月下忽有一縷寒掠過!
副將仍在逃著,前卻慢慢地滲出了幾顆珠兒,他仰頭抬手,一嚨,頭顱卻順著後背滾了下去。他看見自己的子提著刀仍在往前跑,腔子裡噴出的染紅了月;他看見一縷寒上掛著幾顆珠兒從月下掠回,在廊柱上彈出一聲錚音;他看見朱雕的柱頂崩出一道白渣,斷木似箭,扯斷了喪綾。
花廳轟然倒塌,喪綾覆在人頭上,遠提刀奔跑的子漸漸倒了下來。
……
嶺南王府塌了,一聲轟隆巨響引來了巡邏兵。
巡邏兵沖進府中,見到慘象無不驚惶,急忙馳報城門。
快馬剛馳到長街口,領兵的小將就勒馬急停,隻見長街路口赫然擺放著一排人頭!小將膽戰心驚地下馬來探,一看清這排人頭的相貌,頓時啊了一聲!
“快!開甕城!刺史大人及先生們遇刺亡!”
陳飛怎麼也沒想到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遇刺的訊息,一顆顆淋淋的頭顱經甕城抱上城樓,大軍的驚惶之聲如巨浪般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海嘯山崩一般。陳飛立在城樓之巔,迎著凜凜寒風,彷彿覺出腳下城池的基石都在晃,自古就有天下險關之稱的滇州城在這一夜彷彿從基上被人生生地鑿出了一道裂隙。
城中守衛森嚴,王府裡更偶遇府兵千餘,刺史李獻和王府的一乾幕僚怎會係數遇刺?為何現在纔有人來報?他的親兵們和副將軍又在何?
陳飛揪著傳信之人的領,話到口卻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直憋得青筋暴起,麵猙獰。
這時,一個小將忽然喊道:“將軍!快看那邊!”
陳飛循聲去,見小將所指之升起滾滾狼煙,須臾之間便火沖天!
“報——”傳令兵奔上城樓,幾乎撲跪在陳飛腳下,“報將軍!我軍糧草被燒!細武藝高強,放火燒糧之後,殺了我們不將士,逃出屯所之後便不知去向!”
陳飛連退兩步,子一晃,險些跌下城樓。他扶著冰涼的城磚,雙眼似被狼煙所熏,紅一片。
偏在此時,城樓下傳來了邱安的戰聲,“我說,陳將軍,是戰是降給句痛快話!這大正月的,在城下乾等著,凍死個人了!”
陳飛心頭殺意一湧,奪過一把長弓來,開弓就!
箭矢破空而來,邱安在馬背上坐得穩當,隻把長刀一翻,對月一挑!
嗖!
殺箭登時化作流矢,一頭紮進護城河裡,水花濺了老高。
陳飛怒道:“邱安!別以為你燒我糧草,嶺南軍就會投降!告訴你,嶺南還剩半境,皆是富庶之地,我嶺南大軍有的是糧草跟你周旋!”
邱安一聽就樂了,“我說陳將軍,你該不是腦子不靈了吧?滇州城乃天下險關,李獻那些人都能被取走首級,你以為後頭那幾座城池裡的逆臣賊子還有命活嗎?”
“什麼?!”陳飛驚住。
邱安道:“行,那咱們就周旋周旋看看!嶺南富庶,燒了軍糧,尚有倉糧,本大帥倒要看看,嶺南軍會不會豪奪倉糧!”
說罷,邱安一聲令下,朝廷大軍後退十裡,就這麼跟嶺南軍耗上了。
當夜,陳飛下令搜城,可那些刺客顯然是大高手,州城頗大,刺客有心躲藏,嶺南軍搜到天亮也沒搜到個人影兒。
刺史李獻和嶺南王府裡的一乾幕僚被人一夜之間取走了首級,陳飛自然知道此事該下令瞞住,可王府塌了,事怎麼可能瞞得住?天一亮,城中的富商大賈和平民百姓見到塌了的王府和冒著白煙的屯所,人心前所未有的慌了起來。
城中沒了主事之人,陳飛一邊命大軍死守州城,一邊命人快馬加鞭去後方求糧,可得到的卻是後方城池的文武將接連遇害的訊息。
後方幾座城池的守將也紛紛派人來州城問計,聽說王府塌了之後,無不回城,閉門觀。
嶺南無主,州城將破,誰也不肯在自難保之際還往州城調糧。
陳飛悲憤之下,拿劍劃破手指,以為書,細數亡齒寒之理,呼籲後方同僚齊心協力保衛州城。
可接到書之後,就在覃縣知縣等人謀的當天夜裡,知縣於衛全、守將李晏、監察、主簿及城中的幾名富商皆被斬殺於一間邸別院之中,頭顱被懸在了一座忠義牌坊底下。
陳飛得知訊息後在城樓上吐了一口鮮,此後,州城果然不曾接到一石援糧。
軍中隻能開始減灶,可軍糧被燒當夜,被搶下來的糧草在三天之後仍舊吃空了。陳飛隻能勸將士們忍耐,承諾一定會籌借到糧餉,他一麵在修書後方求糧,一麵挨家挨戶的到富商府中借糧。可富商們聽說州城之中混進了大刺客,凡是襄助州軍反抗朝廷的都被殺了,且誰都知道,州城如今孤立無援,大軍要吃糧,這就是個無底,縱是傾家產也沒有填滿之期,因此無人願意借糧,也無人敢借。
鎮守州城的嶺南大軍生生了三天,陳飛仍然沒有借到糧餉,軍中漸漸生出了不滿之聲,有人主張殺馬,有人主張開倉。
陳飛嚴詞拒絕了開倉之請,“兩倉之糧乃是災荒之年用於賑濟災民的,眼下正值戰事,那些富商囤積居奇,一直在抬高糧價,有兩倉之糧在,便可平抑糧價,穩定民生!我軍若奪儲糧,糧價一旦過高,必定民怨四起,到時我軍必失民心,此乃皇後的計,萬萬不可上當!”
當天,陳飛含淚斬了跟隨自己多年的戰馬,命軍中斬殺老弱馬匹,讓軍中將士喝了一頓湯。可大敵當前,仍在服役的壯馬匹卻殺不得,沒過兩日,州軍又捱了。
偏偏邱安欠打,明明命朝廷大軍撤退十裡,卻又時常命大軍到城外開夥。他們賊得很,專挑城樓上看得見、弓弩又不到的地兒,開灶時吃得那一個熱火朝天!
僅僅是一道城門之隔,城外大軍糧餉充足,城大軍忍挨。
二月初三這天,朝廷大軍烹豬宰羊,大擺春日宴,飯菜的香氣飄城中,已經了七八日的嶺南軍終於發生了暴。
?一個軍侯率領幾個都尉煽麾下將士開倉搶糧,陳飛率兵阻止,以兵符為令,搶奪倉糧者斬。大軍嘩怒,兩軍鬥殺於街上,死傷不計其數。
紅了眼的嶺南軍開始不聽軍令,兩倉屯所前的長街上了戰場,一些州兵不進去,就竄進了百姓家中,搶奪口糧,兇惡如匪,甚至有因記恨富商不肯借糧而闖商戶府中見人就殺的。
陳飛率部苦戰半日之後,著流河的長街,滿城搶掠的慘象,頹然地閉上了眼。隨後,他回到府中,摘盔卸甲,沐浴更,於午時上了城樓。
陳飛披頭散發,白赤足,親手取下了城樓上的王旗,掛上了一麵白旗。
未時,吊橋放,城門開,陳飛率部卸甲,上繳刀兵戰馬,迎朝廷大軍了城。
一進城,邱安就親自率部止,烏雅阿吉則請命領了一隊人馬進了嶺南王府,一番搜抄之後,一把火將嶺南王府給燒了。
熊熊大火彷彿把嶺南的天給燒出了個窟窿,傍晚時分,白煙遮了半城晚霞,街上遍是首刀盔。劫掠之已止,殺人搶糧的州兵被朝廷大軍拿下,綁赴法場,依軍規問斬。
這天,哭嚎聲響徹法場,人頭堆了山,駕親自監斬,法場戒備森嚴,百姓不進去,也不敢靠近,隻看見日暮時分,一頂皇家車轎從法場裡行出,朝廷大軍引路,神甲軍護從,一路往刺史府去了。
到了刺史府門口,車轎裡下來一個子,一襲白,束袖簪冠。巷深天低,燒雲將退,刺史府門前尚未潑洗,青石階上的沾在子的裾上,也不嫌,隻是回頭了眼長街。
這一回頭,日暮霞雲遠,晚風柳斜,滿街肅殺之氣忽清,萬千兒郎堆裡,子那一的風姿竟比世間男兒還驕。那容,明明脂未施,卻人忽然想起今日時節,碧樹新芽,杏花滿頭,眨眼又是一年春了。
這一天是嘉康二年二月初三,春日宴。皇帝在汴都以賑災之策為題,考問天下學子,以試取士新策。皇後在嶺南計取州城,耗時僅僅一月,未傷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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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外出開會,有一個多星期沒寫稿子,中間有一段卡了幾天,所以這章有點。我把結尾截了一部分放到下章去,覺容上放在下章會比較合適,下一章六月中旬更吧。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
一品仵作